周李立
《一頓漿水面》這個標題非常地“馬金蓮式”,但這碗“面”卻不是“馬金蓮式”,至少不是我們熟悉的那碗馬金蓮的“漿水面”。這碗“漿水面”出現在城市(無論幾線城市,也無關東西南北,畢竟中國的大小城市早就是分不清楚的孿生兄弟了),出現在小區(中國的小區其實只有房價高下,沒有本質不同。小區居民的社交特征,都是面熟心生,彼此作點頭之交,開門大家同娛樂,關門各自過日子,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出現在一個典型的三代同堂的中國式家庭:家中有舊時代的老人如履薄冰地努力學習和遵守新世界的規則,有忙于工作生計無暇照顧子女不得不向上一代人求助的新時代的年輕父母,再加上一個(或兩個)作為家庭事實上的中心成員而存在的孩童。
我隱隱感到,說這些似乎都是因為我內心存在的某種想法,我們需要淡化某種“馬金蓮式”的東西。那些東西是什么?(是我們已經熟悉的“馬金蓮式”的小說元素,還是我們這些年合謀對這位八〇后作家貼上去的標簽?)大抵包括:貧瘠的寧夏西海固地區、少數民族、宗教信仰、記憶、鄉土、苦難、兒童視角,甚至某種敘事節奏——與快時代逆向而行的慢節奏,還有因為這種節奏產生的陌生化效果,因為陌生化產生的奇觀效應等等。夠了,我不想再裝作與這些評論術語彼此很熟,況且這些詞語拼湊組合出的文章也已經足夠多。而我只是一個寫小說的人,這是我唯一認可被貼上的標簽,連性別的標簽其實都不需要。我知道馬金蓮也一樣,只需要是“寫小說的人”。說這些還是因為馬金蓮這篇小說引發的思考。當我們談論馬金蓮的時候,我們談論的那一切到底是什么?
我想到馬金蓮和我第一次見面。她認出我,快步走來拍了拍我的肩,叫我的名字。我也認出了她,卻還是感到意外,一時愣住,沒反應過來。畢竟我此前的想象中,已經有了一個馬金蓮——是通過文字得來的印象——與眼前見到的姑娘,不太一樣。眼前的姑娘至少看起來和我認識的那些同齡姑娘們并沒有顯而易見的不同:長發、戴眼鏡,提手提包,胸前有掛飾,外出戴遮陽帽。過后說起這個,她希望我不要在意貿然拍肩的動作。我當然不在意。事實上,眼前的馬金蓮,比此前我想象中的馬金蓮,更讓我感到高興和親切。我想馬金蓮也正在寫作中做著類似于“拍肩”的創造性努力。畢竟如今已離開鄉村移居城市生活的她,面臨的是另一種全新經驗。好的小說家是不會讓各種經驗白白浪費的。好的小說家也總是會以源源不斷的寫作來讓自己的文學世界更豐富、更具創造力——這也是人們對他們始終滿懷期待的原因。
這篇小說新作《一頓漿水面》就是馬金蓮這種努力的證明與收獲。小說主人公田寡婦,從農村到城里兒子家,幫忙帶孫子。她在兒媳的“訓誡”下,一點點學習和適應城市的一切。到此為止,小說都是關于“進城”的。田寡婦忐忑,對一切都感覺新奇,她在摸索與適應,這都是“進城”小說中常見的內心戲。短篇小說必要有的“那關鍵的一刻”,在田寡婦遇見那位跟自己一樣進城帶孫子的同齡男人的時候,就已經發生。因為城里的面食不對味、也不讓人放心,田寡婦開始自制漿水面。剛好男人想吃漿水面,她就邀請他來家里吃面。請陌生人來家里吃面這種事,可大可小——在田寡婦老家,是小事;在城市、在小區、在三代同堂的餐桌,就是大事。既是大事,田寡婦也就注定“被返鄉”。這篇小說顯然是關乎人心的,關乎某種女性意識的覺醒。田寡婦最后不得不離開城市,但對心里有些東西,她已經“不想問了”。有些東西注定是馬金蓮的,比如用柴米油鹽的瑣事建筑自己的文學王國,仿佛鍋邊灶臺藏有無數的“微物之神”——這大抵就是比跌宕起伏的虛構情節更跌宕起伏的生活。
有一次,我們散步,談論的是小說的長與短。我問她小說怎么寫長?她問我小說怎么寫短?黃昏的山坡有雨后剛冒頭的花骨朵,雜色繽紛。她不時停下腳步,辨認小花的種屬,依次叫出它們的名字。因為我從小到大始終五谷不分,不知道那些紅紅綠綠奮力開放的花朵到底被人們怎樣命名。我只是似乎突然明白,如果我知道每種花的名字,知道每種微小的生靈如何掙扎著開放,大抵就能把小說寫長了吧。
要說文學改變命運,在當下大概有兩種,一種是好的改變,另一種是沒那么好的改變(或說很難判斷好不好的改變)。好的改變,馬金蓮是可以作為典型的。如果沒有文學,沒有她寫下的那些叫好的小說,沒有《長河》,馬金蓮當然仍然還是西海固的馬金蓮,但肯定不會是如今我們談論的馬金蓮。我為當下小說沒有錯失馬金蓮高興。想到這里,我甚至也想馬上拍拍她的肩。第二種就是沒那么好的改變,不好舉例,大意是某某某的能力足夠在別的領域風生水起、黃金萬兩、坐擁城池,卻因迷戀文學,無心世俗功名,一心追逐清風明月,于是從此世上少了位富豪或局長,多了位(合格的/不合格的)失魂落魄的詩人——其間得與失,其實根本論不清,畢竟文學是件享受的、自由的、放松的事,高興就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