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煜明，一個香港科學家的回歸20年

王媛媛

還是牛津大學醫學專業學生的盧煜明，曾聽到這樣一件事，孕婦產檢時，需要把一根冰涼的長針深深地刺進子宮里（醫學上稱為羊水穿刺），才能檢測嬰兒是否患有遺傳病。而且，這根針有可能扎到胎兒，這樣就可能導致孕婦流產。當時，每200位孕婦中就有一位因此流產。但若不進行產前穿刺檢查，孕婦就有可能生下患有唐氏綜合征等嚴重遺傳病的嬰兒，結果將給一個家庭帶來災難。刺，還是不刺？孕婦的兩難處境被盧煜明看在眼里。自那時起，他萌生了一個念頭，要研究出一種沒有創傷的方法，讓孕婦安全無憂地做產前檢查。20多年后，他實現了這個夢想。

“我想留下自己的故事”

“職業醫生與科學家，兩種職業你更喜歡哪個？”《環球人物》記者問盧煜明。

“我應該選臨床科學家。”這個選擇的源頭也許來自他的父親盧懷海。盧懷海是香港赫赫有名的精神科醫生，他年輕時常常要做一些與醫學相關的演講。為了幫助父親演練。盧煜明和弟弟常搬著凳子坐在父親跟前，一板一眼地充當聽眾。再長大一點，他會為父親的學術報告提意見，幫他準備幻燈片。盧煜明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學術研究是怎么回事”。

盧煜明的母親是一位音樂教師。小時候，他和弟弟一同學習鋼琴。弟弟學得極好，盧煜明卻敗下陣來。他覺得“鋼琴老師教授的方法太沉悶，除非能讓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演奏，還能產生點興趣。我喜歡用自己的方法去研究和解決問題”。

高中畢業后，盧煜明進入牛津大學醫學院學習。牛津大學厚重的文化底蘊影響了盧煜明。如今的他，在實驗室里也常穿著筆挺的西裝，打著領帶，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英式學者的優雅風范。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他拿出留學期間的照片，回憶當時的學生生活，“這棟漂亮的建筑前有一個池塘，那里的學生看到鴨子在池塘游泳，就開始思考波紋的運動方式。”“這是我們的食堂，電影《哈利波特》中的食堂就是這個食堂。晚上我在這里吃過晚飯，再穿過一個長長的走廊回到宿舍，就像穿過時光隧道。牛津大學走出過無數科學家，我想科學的時光隧道里應該有很多不同科學家的故事。比如，提起盤尼西林，你就會想到弗萊明去種細菌；提起“進化論”，你會想到達爾文坐船環游世界。把這些故事一篇篇地翻閱，你就可以從中獲得啟發。當然，我希望我也會給人們留下這樣的小故事。”

在牛津大學做實習醫生時，盧煜明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位病人。仔細詢問檢查之后，盧煜明并不知道這位患者得了什么病，他十分著急，但束手無策。“當時我對醫學的認識不夠豐富，不知道這個病很罕見。我花了很長時間在課本里尋找相關章節，結果沒找到。我又去圖書館找了幾個星期，最終發現這位病人得了血管肉瘤。當時與這種疾病相關的學術報道大概只有6篇，那位病人是歷史上第五個病例。”盧煜明被一種強烈的感覺圍繞，“醫生看病時沒有經驗可以借鑒是非常可怕的”。做醫學相關的研究工作對他來說成了一種“責任”。

“現在一位醫生每天要給幾十位患者看病，每天的診斷報告都會影響病人的治療，這是立竿見影的。但如果你做科學研究，未來也許每年有幾百萬人受益，但它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

孕婦血漿發現男性DNA

在牛津大學時，盧煜明就開始慢慢著手孕檢項目，“我知道非常困難，因為它需要檢測孕婦的一些體液，簡直像大海撈針一樣。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我的獎學金也用完了。”

1994年，盧煜明從牛津大學畢業了。他笑談，“雖然研究未果，但當時我也有成就，就是遇到了我太太，我們結婚了。”婚后他選擇繼續在牛津做科研工作。長期無果的研究讓周圍的人對他提出質疑。他太太是物理學家，一向支持他，后來也忍不住問。研究到底能不能成功。盧煜明沒想過放棄，他說：“那時候年輕，大不了從頭再來。”

1997年香港回歸，盧煜明萌生了歸國的念頭。他想換個環境，但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因為當時香港的科研資源也很有限。“香港可以用于醫學研究的實驗室只有5個”。他甚至想到，“自己的事業可能會從頭再來”。因為，那時他開始專注于從孕婦的血液中找到胎兒的細胞，來檢測嬰兒的遺傳病基因，但始終沒有找到。

從英國搬回香港前的幾個月，盧煜明已是兩手空空，既沒有研究資金也沒有研究資源。就在他百無聊賴之時，卻意外地得到了靈感——公仔面。雖然在英國生活多年，但盧煜明吃不慣那些“黑暗料理”，他常回家煮公仔面，再加個雞蛋，花5分鐘就搞定一頓晚飯。一次煮面時，盧煜明突然想到，“公仔面的湯就好像血漿一樣，當我不斷吃面的時候，肯定會把唾液傳遞到面湯里，所以面湯里肯定有我的DNA，這就跟母親的血漿里一定有胎兒的DNA是一樣的。”他趕緊借鑒煮公仔面的方法，把一位孕婦的血漿在高溫下快煮，果真發現男性DNA的信號。孕婦是女性，發現的男性DNA必然是胎兒的DNA。他說：“當時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找了那么久的東西，竟然就在我每次做實驗都丟掉的血漿里面！”

20多年后，他完成了最初的愿望，用無創產前基因檢測技術來代替那根刺進孕婦子宮的長針。現在，醫生只需在孕婦的手臂抽取血漿樣本，就可診斷嬰兒是否患有遺傳病。這項技術已經上市5年，進入全球90多個國家的醫院，它篩選唐氏綜合征的準確率達到了99，7%。盧煜明也一度成為2016年諾貝爾醫學獎的熱門人選。

如何面對人類的“說明書”

在“煮公仔面”發現胎兒DNA后，盧煜明又有了新的研究方向。近期，他正把孕婦產前檢測的手段“嫁接”到癌癥的早期檢測上。而他的這種想法也是源于一位病人。

前段時間，在香港的一家醫院里，一位孕婦做了產前基因檢測。醫生在檢查她的血液時，發現了很多不正常的染色體，但它們不是源于胎兒，而是源于淋巴細胞。最后，這位孕婦被確診患有早期淋巴癌。但經過一段時間治療后，她被治愈了。因為“癌癥發現得越早，就越容易治療”。

盧煜明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可以通過抽取病人的血漿檢測病人是否患有早期癌癥。”最近，盧煜明的研究團隊以鼻咽癌為例進行研究，從兩萬個香港人中篩查。最終“鼻咽癌早期發現的概率比以前提高了3倍，很多早期鼻咽癌患者因此治愈。”盧煜明說，“理論上，所有的癌癥都可以用基因檢測的方法在早期診斷出來，未來這個技術可以把癌癥的死亡率減半。”

站在醫學前沿的人必然會面對一些倫理問題。盧煜明說，“現在做一個基因圖譜只需幾百美元，將來每個胎兒的基因圖譜都會很容易獲得。到時候，就會有人做出一些與疾病無關的篩選，甚至想要改變胎兒的基因。當基因的檢測、診斷、修復、治療開始一窩蜂地涌進來的時候，人類似乎找到自己的說明書，可以輕輕松松地修改配置。”

盧煜明常常掉進這些訊息的漩渦中，他自己也很疑惑：“我們是否允許這種改變的基因遺傳到下一代？因為一旦出現副作用。很可能幾代以后才會顯現。如果真的發生了，是不是人類在改變自己的進化速度呢？將來又該怎樣定義人呢？未來的奧運會是否允許改變基因的運動員參加？”但最后，盧煜明還是站在了科學發展的一端。他說，“科學跟道德、倫理之間的關系常常在變，試管嬰兒技術出現時曾遭到很多宗教人士的反對，他們說這是不道德的，人們自己在扮演上帝的角色。如今，已經有幾百萬個試管嬰兒出生了，這項技術也拿到了諾貝爾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