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味桃子
楔子
萬瀟從淺草寺求完簽,沒有解簽便出來了,一直走到晴空塔下,才打開簽文。
“兇。”
她合起簽文塞進手提袋,拿出手機撥通了哲也的電話。
“喂?喂?是我。東西我都已經搬出來了。弄成現在這種局面,我很抱歉。”
那頭的哲也呼吸一滯:“我知道了。”
這算是正式的分手。
人生還很長,小孩子還是慢慢長大比較好
萬瀟認識哲也,源于太宰治。
27歲的她來到日本念研究生,選了太宰治作品鑒賞作為選修課。T大包容性很大,選修課下到本科生上到研究生,皆可以通選。
哲也過來打招呼時,萬瀟嚇了一跳。
她對太宰治熱忱滿滿,特意挑了首排座位,提前坐定。在教授來之前,她重溫了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一旦別人問起自己想要什么,那一剎那反倒什么都不想要了。怎么樣都行,反正不可能有什么讓我快樂的東西——這種想法陡然掠過我的腦海。”
剛好讀到這一句,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萬瀟嚇了一跳,抱緊書護著胸口。
“你是誰?”
哲也見不小心嚇到了人,趕緊道歉:“我叫賀來哲也,是T大化學專業的大二學生。萬小姐不記得我了嗎?”
“萬小姐?你怎么知道我的姓?”
哲也眨眨眼睛提醒道:“見面禮,華夫餅。”
“華夫餅”三個字激活了萬瀟的大腦記憶,一周前她搬進新租的公寓,按照日本的禮節,做了一些華夫餅給鄰居送去,唯一在家接受了華夫餅的,是個十分年輕的男孩子,聽他說好像在念大二。當時她沒怎么認真看對方的長相,沒想到竟然是同一所大學的校友。
“是你啊,賀來先生。”
“不用叫先生這么正式!叫我哲也就好。”哲也笑著說。
萬瀟有些吃驚,在日本不太熟的人之間是不可能直呼其名的,再怎么也得加上先生這個尊稱。
“因為我們是鄰居嘛!”哲也解釋道。
萬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試探性地叫了一次:“哲也?”

“在!”哲也笑容滿面,聲音激昂地答道。
看著陽光從哲也背后照過來,消沉許久的萬瀟似乎也被哲也的笑容感染了,久違地展露出笑顏。
“眾所周知,‘生而為人,對不起這句話算是《人間失格》里流傳最廣也最令人感同身受的一句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里也提到了這句話。太宰治本身就是一個悲劇的化身,但同時他又是個天才……”
教授娓娓道來,哲也卻在下面搞起了小動作——跟萬瀟講悄悄話:“萬瀟,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日語說得很棒?”
“嗯?”萬瀟的注意力都在教授身上,“還……行吧。”
“是什么契機讓你來日本留學的?”
“你做的華夫餅真的很好吃,下次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到你做的華夫餅……”
萬瀟聽得有些不耐煩,這個小屁孩,年紀輕輕的,話倒挺多。她扭過頭去瞪圓眼睛看著他,然后伸出手捏住了他的鼻子:“安靜點好嗎,小弟弟?”
哲也一個勁地掙扎,最后卻被教授一個粉筆頭扔到了眉心,留下一顆“美人痣”。
下課后,站在走廊上,萬瀟看著哲也傻乎乎地揉著自己發紅的額頭的樣子,笑瞇了眼睛。
“萬瀟姐,”哲也換了稱呼,“你得請我吃飯。作為賠償。”
萬瀟戳了一下他的腦門:“你算盤打得挺精。”
剛去日本,萬瀟既沒朋友又沒錢,交了學費跟房租押金,只有錢請哲也吃一頓蕎麥面。沒想到吃個蕎麥面哲也也咋咋呼呼的,拍著胸脯保證:“萬瀟姐,以后你有什么換燈泡、通馬桶之類的粗活,都可以來找我!”
“好好好,你快吃!”萬瀟端起一扎生啤喝了一大口,哲也眼睛發亮地盯著她,委屈地說:“真想要一杯生啤啊。可惜,我還有七個月才滿20歲(日本20歲成年,成年才可以買酒)。”
萬瀟忍不住要偷笑,認真地拍拍他肩膀,又喝下半杯啤酒:“人生還很長,小孩子還是慢慢長大比較好。”
雨季
萬瀟喝得又暈又麻,最后被哲也扛回家。開門后,哲也盯著她的書柜差點驚掉了下巴:“萬瀟姐,你這兒書也太多了吧,你是土豪啊!”
“什么土不土豪的。”萬瀟嘟囔著,“這些書都是我從中國網購寄過來的,照你們日本賣書的那個價格,我可能傾家蕩產也買不起這么多書。”
“這本《櫻桃》可以借給我嗎?”哲也指著書柜上的一本太宰治的書說。
“好啊。你拿去看吧,什么時候還給我都可以。”
“謝了。你早點休息,有事叫我。晚安。”
“嗯。晚安。”
翌日醒過來,萬瀟頭痛欲裂,對昨天發生的事情記不太清,搖搖晃晃地趕去上課,在路上碰到騎著車的哲也。眼看她要遲到了,哲也干脆把車讓給她(在日本,自行車后座不能載人):“萬瀟姐,你騎我的車去,我離上課時間還早。”
萬瀟想,蕎麥面沒白請。
之后,萬瀟跟哲也保持著不遠不近的交往,逐漸發展成時不時約出來吃個飯聊聊天、吐吐槽的關系。
若不是那場暴雨,也許萬瀟跟哲也就只會是前輩跟后輩的關系。
七月,日本正式進入雨季。房東不止一次提醒過住一樓的萬瀟要做好防雨措施,一旦下暴雨漲水,很有可能把房子淹了,榻榻米如果被打濕,就不能再睡了。
但萬瀟忙著寫論文、忙著打工,忙得四腳朝天,完全將房東的話拋諸腦后。直到那天打完工在暴雨中趕回家,才發現:完了,房子真的進水了。
她打開門,水已經沒到了腳踝,房里的家具要么泡在水里,要么浮了起來。endprint
整個場面慘不忍睹。
她不敢想象房東知道后會怎樣責罵她。她站在門外,暴雨爭先恐后地砸下來,雨水混著泥水濺到她的小腿上,她在門口愣神了一會兒,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也許是聽見動靜,隔壁哲也家的房門開了,透出溫暖的黃光。
他撐開傘探出頭,喊了聲:“萬瀟姐,先進來躲雨!”
萬瀟注意到,他家門口多出了一堵高高的木板做的墻,很好地把漲起來的雨水拒之門外。
進了哲也家,萬瀟稍稍打量了一下,作為獨居的年輕男性,他家干凈整潔,還有淡淡的熏香味道,讓人很有好感。
“你先坐著,我家還剩了些木板,我先去把你家的水掃出去,再幫你把木板釘上。我看這雨,可能還會繼續下。”
哲也拉開窗戶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勢,套上雨衣準備出門。
萬瀟拉住他:“呃,我跟你一起!”
“不用。”哲也給萬瀟泡了一杯熱咖啡,又給她找了干凈的毛巾和換洗衣物,“T恤和短褲都是干凈的,希望你不會介意。我去清理你房間的這段時間,你可以去洗個澡。”
萬瀟在這個異國的暴雨之夜,被外國友人的一杯熱咖啡感動了。但她還是跟著哲也一起去清理自己家——坐享其成這種事未免太過狡猾。
兩人清理完屋內的積水已經是深夜,全身都被雨水和泥巴混合的“泥水”濕透了,當夜萬瀟的屋子暫時是不能住了,她只好回到哲也家。
哲也拿過毛巾擦頭發,把萬瀟推進浴室:“你先洗,免得感冒了。”
萬瀟再三推辭,自己怎么能被一個小自己七歲的男孩子照顧呢?可是盡管她一再堅持,還是拗不過哲也,只得先進了浴室。
洗澡時,她擔心哲也感冒,于是洗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換上哲也的衣服時,她聞到上面有淡淡的洗衣液的香味,還有一種像是屬于哲也的獨特氣味。萬瀟覺得自己心跳加速,耳朵也有些發燙,肯定是浴室里缺氧了。她趕緊拉開推拉門,讓哲也進去洗澡。
哲也去洗澡時,萬瀟在料理臺上發現了姜湯,哲也在旁邊留了字條:喝掉它,預防感冒的。她端起來喝了一口,暖意瞬間在身體內擴散。
你“睡”了我,就想這么跑掉
接下來一個星期,天氣漸漸好轉,萬瀟趁著天晴趕緊把榻榻米拿出去曬——在哲也家已經住了一個星期,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雖然她每天有幫哲也做便當帶去學校,但始終覺得很愧疚和不好意思。
萬瀟家跟哲也房間的格局一樣,是1LDK(指一室一廳一廚的單身小公寓)。睡覺的時候,萬瀟睡在床上,哲也睡在沙發上。萬瀟覺得非常過意不去,但哲也毫不在意:“紳士就應該處處照顧女生,不是嗎?”
可惜該死的天氣并不給萬瀟面子,榻榻米曬得半干時,又下起了暴雨。
萬瀟那天跟同事聚餐,大家都醉了,店員找到她的手機,給她的最近聯系人撥了電話。哲也冒著大雨來接萬瀟時,她已經整個人醉得跟團爛泥相差無幾。
哲也幫忙結了賬,末班電車已經收班了,沒錢搭出租(日本坐出租車巨貴),他只好背著萬瀟一步步走回家。
好在萬瀟喝酒的居酒屋離公寓并不遠,但暴雨加上背上多了一個人,10分鐘的路程哲也硬是花了半個小時才走回去。
好不容易把萬瀟放在床上,想替她脫鞋子時,躺得好好的萬瀟突然坐了起來。她淚眼婆娑地緊緊抱住哲也,用中文嘰里呱啦說了一堆哲也聽不懂的話。
“好好好,別鬧了,咱們睡覺好不好?是不是難受?我去給你煮碗醒酒湯?”哲也剛要走,屋內的燈泡閃了閃,熄了燈。
大暴雨天,停電了。
黑暗中,萬瀟拉住哲也的手,呢喃著用日語說了句:“不要離開我。”
這一次,哲也肯定萬瀟是在對他說話。在電閃雷鳴的黑夜里,哲也輕輕地抱住了萬瀟,在她后背拍了拍:“沒事的,我不會走。”
萬瀟翌日醒過來,發現哲也在她旁邊睡得很香。
她嚇得裹了被子就滾下床,而哲也被她這么一弄,直接醒了過來。他穿著白色背心和短褲,一臉沒睡醒的迷糊樣:“萬醬(親昵的叫法),你怎么了?”
萬瀟哆嗦著說:“昨晚發生的事,我會立刻忘記的!你也立刻忘記吧!都怪我喝多了,喝酒誤事!”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哲也揉了揉眼睛,饒有趣味地看著裹著被子躲在床下的萬瀟。
“我……跟……你……那個……”
哲也走近萬瀟,蹲在她的面前,歪著腦袋看著她。萬瀟被哲也火辣的眼神盯得越發不好意思,干脆把頭埋進被子里。
哲也從她身上一把扯走被子,萬瀟嚇得大叫,下意識地緊緊抱住自己。
哲也強忍住笑意:“你先看看你自己,再說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
萬瀟緩緩睜開眼睛,確定自己衣衫完整后,長舒了一口氣。她偷看了哲也幾眼,拾起地上的襪子準備奪門而出,卻被哲也擋住了。
萬瀟一下子撞在哲也的胸口上,彈回去好遠。
“萬瀟姐,你想就這么跑掉,可能不太好吧?”
等我滿20歲,咱們就結婚
接下來的兩個月,哲也跟牛皮糖似的,萬瀟走哪兒跟哪兒,吵著鬧著讓她負責。
終于有一天上完太宰治的課時,萬瀟忍不住了,抓住哲也的胳膊:“說!你到底要我怎么負責?”
哲也撲哧一聲笑得差點仰過去。
他坐直身體拉起萬瀟的手:“我需要你為我這樣負責。”
萬瀟掙扎了幾下,卻發現掙扎得越兇,就越被哲也攬進懷里。
“我27歲了,既不年輕也不漂亮,還是個外國人,也沒有錢,你圖我什么?”
“圖你可愛啊。你生氣的樣子、走路的樣子、穿裙子一路小跑的樣子、煩惱的樣子,都很可愛。要知道,在日本可愛才是最重要的!”
萬瀟嘴皮子耍不贏哲也,就這樣被他的手牽得死死的,牽回了家。
不到一周,在哲也的建議下,萬瀟退掉了自己的房子,搬去跟哲也一起住。endprint
“這樣可以省下一筆房租,你打工也不用那么辛苦,還可以多出錢來吃好吃的。”哲也說,“等我畢業了,拿到內定,成為正式員工,咱們就去找大一點的公寓,2LDK的你覺得如何?”萬瀟正在捏飯團,哲也倒了一杯酸梅汁給她喝,靠在料理臺上看著她。
“你倒想得挺遠。”萬瀟說。
“不遠,等我滿20歲,咱們就結婚。”
聽到“結婚”這個詞,萬瀟呼吸一滯,手里的飯團滾出去幾十厘米遠。哲也見她臉上的表情有些難看,便說:“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說話太冒失了?我沒有要逼你結婚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咱們可以在我20歲的時候結……”
看著萬瀟的表情,“婚”字哲也有些不敢講了。
萬瀟徹底放下手中的飯團,摘下手套,正式地對哲也說:“我想……有件事情我有必要告訴你。”
“關于結婚的。”
“去年,我26歲。即將進入婚姻殿堂的前一個月,我的未婚夫跟我提出了分手。換而言之就是,我被他拋棄了。因為這件事情,我一蹶不振,也無法忍受家人跟周圍人同情的目光,所以我選擇繼續學業,申請來日本念研究生。”
“在婚姻這件事情上,你受到過傷害,所以更加慎重,對嗎?”
“對。特別是咱們是國際婚姻,搞不好是要出國際問題的啊。”說這句話時,萬瀟已經一掃臉上沉重的表情,輕松許多,繼續捏起了飯團。
哲也替她把頭發撩到背后,從身后環住她:“你放心,只要你不拋棄我,我一定不會拋棄你。”
箱根溫泉游
之前萬瀟都是一個人住,所以只有一個夠一人食的電飯煲,如今兩人一起住,勢必要換個大一點的電飯煲。
周末,她跟哲也兩人一起去商場選購新的電飯煲。
介紹家電的是個胖胖的短發導購員,笑起來非常平易近人,讓客人不會覺得有壓力。她問:“請問是幾人用呢?”
“兩人。”
“兩人的話我推薦這款,容量較大,將來二位有了寶寶也不會小。是吧,這位太太?”
“太太?”萬瀟被這個稱呼驚到,急著否認時,哲也抓住了她的手,歪著頭看她:“是吧?太太?我看這款就不錯,麻煩包起來吧!”
“哲也!”萬瀟驚呼道。
“走了,太太。去結賬。”
結完賬,哲也嘴上還在不停地念叨著“太太、太太”,萬瀟聽不下去,打了一下他的手臂。這時,那個胖胖的導購員追了過來:“二位留步,今天我們商場消費滿2000日元可以抽獎,最高獎是去箱根泡溫泉,正好是兩人資格哦。”
哲也一聽,覺得還不錯,拉著萬瀟去抽獎。他們去抽獎時,前面已經排了長隊。輪到他們時,大獎還沒被抽走。
哲也推萬瀟:“你去。”
萬瀟推哲也:“你去。”
兩人爭執了一會兒,導購員看不下去了,建議道:“還是太太來抽吧。”
哲也抬起下巴,得意揚揚:“聽到沒有,還是太太來抽。”
萬瀟翻了個白眼,把手伸進抽獎箱,隨便抓了一個卷好的字條出來,展開一看:“一等獎,箱根二人溫泉游。”她有點反應不過來,把獎券拿給哲也看,哲也看了一眼,瞬間眼睛放光:“咱們中獎啦!可以去箱根泡溫泉了!”
他差點原地把萬瀟抱起來轉圈圈,好在萬瀟阻止得快:“商場里這么多人看著呢!”
領了獎,提著電飯煲從商場走出來,哲也腳下生風似的,腳步輕快,一路哼著小曲兒。那時候天氣也好,日本的街道一塵不染,整個世界像加了一層淡藍色的濾鏡,清新、干凈、純粹,不摻雜一絲雜質。
電車駛過的聲音,路旁樹上的鳥鳴,以及行色匆匆的人們。
在東京的天空下自由地呼吸著,遙看紅色的東京塔,在那一瞬間,萬瀟覺得,這個世界是廣闊的。
下個周末,兩人一起出發前往箱根泡溫泉。
商場為他們準備的是私人露天溫泉,隱私性跟舒適度極高。萬瀟之前也泡過溫泉,就是一個不斷給水池加溫的熱水池,實在比不上這種天然的露天溫泉。
泡在溫泉里,面前水霧氤氳,看著哲也年輕的面龐跟身體,萬瀟覺得,也許自己中的大獎并不是這次箱根溫泉游,而真正的大獎,是眼前的這個人。
由于太舒服,哲也睡著了。坐在溫泉池里,哲也頭靠在萬瀟的肩膀上,萬瀟在心里計算著時間,不能讓他睡太久,以免缺氧。
靜靜地看著哲也的睡顏,萬瀟內心有很大的觸動,也許上天真的慈悲為懷,才會在她失去一棵樹后,還她一片森林。
是全世界最好的森林,是全世界最好的哲也。
萬瀟垂下頭,在哲也的額頭上輕輕一吻。時間差不多了,萬瀟搖醒哲也:“再泡下去,人都要被煮熟了!”
哲也睡得迷迷糊糊,站起來時腳下一打滑,直接栽進了溫泉池里。
萬瀟嚇得不輕,趕緊蹲下去拉哲也,可自己也踩滑,直接跪磕在池壁上,只聽得骨頭咔嚓一聲,萬瀟心想:完了,一把老骨頭,估計是碎了,保不住了。
她疼得大喊,這聲音驚走了哲也的瞌睡蟲,也把溫泉的工作人員喊來了。大家一同把她從溫泉池里扶起來,萬瀟卻發現自己一走路,右腳的腳踝就鉆心地疼。
送到附近醫院一檢查,是腳踝扭傷。哲也一個勁地責怪自己,看得萬瀟怪心疼的,反倒不斷安慰起他來:“沒關系,只是扭傷,又沒斷腿。”
“呸呸呸,別這么詛咒自己。”
由于只是扭傷,不用住院,哲也便背著萬瀟回酒店。回去的路上,望著箱根繁星點點的夜空,萬瀟不禁感嘆:真是樂極生悲啊。
花火大會
萬瀟扭傷了腳,暫時不能打工,斷了收入來源,哲也很是自責。他多找了一份兼職,從早忙到晚。
萬瀟也勸過他不用這么辛苦,自己省著點花就行,可哲也怎么也不同意:“我不希望你跟我在一起后,生活質量反而變差了。”
看著20歲不到的年輕人如此努力、如此有責任心,萬瀟回望了一下自己頹廢的27歲,真是捂著臉自愧不如。endprint
7月的最后一個周六,東京市內的隅田川將舉行花火大會,這是東京最有名、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的花火大會,身邊許多同學都買好了浴衣躍躍欲試,約自己的心上人一同去參加花火大會。
萬瀟的腳傷好了一大半,只是走路時還有點疼,不能久站。她從側面試探過哲也的反應,畢竟跟喜歡的人一起參加花火大會,是每個少女都有的夢想。
雖然自己已經不是少女了,但少女心還鮮活地蹦跶著。
“那個……哲也,這周六(即花火大會舉行的那天)你有什么安排嗎?”
哲也正在給萬瀟做第二天的便當,認真地切著胡蘿卜絲:“周六?打工啊。怎么,你有事嗎?”
“哦,沒什么,我就問一下。”
“哦。”
有些小小的失望。
花火大會這種活動,哲也應該在高中時代就參加膩了吧,或許已經跟好幾個不同的女生看過不同的焰火了呢。
算了,自己已經不是少女了,就不必期待什么花火了。萬瀟這樣安慰自己。
百無聊賴地拖到了周五,寫好一篇小論文的大綱,電視新聞里反反復復地播放著花火大會的消息,萬瀟干脆關掉電視,一不小心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哲也回來時,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萬瀟醒了,哲也放下一個禮盒說“給你的”,然后,他就進了浴室洗澡。
萬瀟迷迷糊糊地打開禮盒,眼睛瞬間放光——里面是一套浴衣!
小心翼翼地將浴衣展開,萬瀟愛不釋手,激動得在浴室門外大喊大叫:“這是給我的嗎?這是給我的嗎?”
“不然呢?別那么激動啦!好好睡一覺,明天穿得美美的,咱們一起去參加花火大會。”
“你不是要打工嗎?你怎么知道我想去的?”
“每天新聞一放花火大會的消息,你眼睛都直了,還試探著問我周六去干什么。你那點小心思,我看不出來嗎?雖然花火大會對我們男生實在沒有什么吸引力,但你這么想去,我就努力多打幾份工,買來浴衣送給你啊。”哲也說這話的時候雖然風輕云淡,但看起來實在是帥氣有加。
“哲也。”
“嗯?”
“謝謝你,非常非常謝謝你。”
“沒事啦,只要你開心就好。”
花火大會的當天晚上,隅田川熱鬧非凡,幾乎到了人擠人的地步。夏夜、熱浪,璀璨絢麗的燈光,各種特色小吃,青春逼人的中學生,這一切組成了最美好的時光。
萬瀟跟哲也走到淺草站附近時,響聲在耳旁炸開,成千上萬束焰火爭先恐后地沖上天空,在夜空中綻放出最絢爛的光芒。
哲也從路邊的石縫當中扯下一根雜草,在手里鼓搗了一下,做成一個圓環,然后在淺草站當著眾多欣賞焰火的觀眾的面,單膝下跪,把“草戒指”送到萬瀟面前:“你愿意嫁給我嗎?”
背景音是接連不斷的焰火聲,以及圍觀群眾祝福驚嘆的艷羨聲。
萬瀟的眼睛很快濕潤了,雖然頗有猶豫,但在那一刻,讓她背叛全世界,她也要接下那枚“草戒指”。
草戒換鉆戒
“三個月后,草戒換鉆戒,本人說到做到!”在回家的路上,哲也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萬瀟將那枚“草戒指”戴在無名指上,不斷地摩挲著,欣喜若狂。
三個月后,哲也剛好20歲。
“你才20歲,真的沒問題嗎?”
“有問題嗎?20歲結婚很正常啊。”
“我是說,如果這么年輕就結婚,你不會覺得被限制、被拖住了嗎?”
“不會啊。”哲也一臉天真,“你就不像是那種會限制我、拖住我的人啊。”
萬瀟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哲也的確是個可靠的男人。如他所承諾的,在接下來的三個月中,萬瀟都不知道他找了多少份兼職,早出晚歸,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也只有早上跟晚上才有打招呼的機會。哲也看上去非常累,每天回到家倒頭就睡,好幾次萬瀟想找他說說話,看著他那么累的樣子,心疼都來不及,只好放棄了。
那段時間,他們兩人變得有一點陌生。
但哲也并不這么認為,他一直處于幸福當中,他覺得自己的每一份努力都是值得的,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在三個月內賺到可以為萬瀟買鉆戒的錢。
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承諾。
雖然他還很年輕,年輕到大學都還沒畢業,但男子氣概這東西,是從小父母有意識地在培養他。
一個有擔當的男人,就該為心愛的女人竭盡所能地付出一切。
兩個半月過去,哲也累得在打工時暈倒,同事要送他去醫院,他拒絕了。老板發善心放他半天假,他從自動販賣機里買了一罐咖啡,坐在路旁的長椅上休息。
長椅的對面是一家裝潢豪華氣派的咖啡廳,從落地窗可以看到里面喝著咖啡閑適地聊著天的人們。
哲也想,他跟他們不一樣。
盡管他此刻只能喝著罐裝咖啡,但只要他努力,總有一天,他也可以坐在里面,跟人高談闊論,輕松地聊天。
咖啡喝到一半,對面咖啡廳里的一個背影吸引了哲也的注意力。
萬瀟穿著好看的洋裝坐在里面,腳踝上的傷徹底好了,她的對面坐著一個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看上去就是精英的男人。
那個男人的領帶夾跟公文包哲也都有印象,是某個奢侈品牌當季最紅的款式,他在教授那里看到過。
萬瀟跟那個男人相談甚歡,看上去關系十分親密、自然。
那一刻,哲也的手用力地捏著罐裝咖啡,他清楚地感覺到全身的血液沖向頭頂。
他很想沖進去質問萬瀟,自己的努力算什么?她現在到底在干什么?
但哲也最終忍住了。他感到為了一枚鉆戒奮斗的一腔熱血漸漸涼了下來。的確,他只是一個不到20歲的愣頭青,而萬瀟已經27歲了,不知比他多了多少人生經驗,不知已經遇到過多少種男人。
也許他就是萬瀟遇到的眾多男人當中最傻的那一個。endprint
哲也沒有再出去打工,離夠買鉆戒的錢只差一點點,可他沒有力氣再出去了。晚上,萬瀟回來了,難得地看見哲也坐在家里看電視、吃花生。
“你怎么沒去打工?”萬瀟問。
哲也盯著電視發呆,沒理她。萬瀟走過去蹲在哲也的面前,摸了摸他的額頭,自言自語道:“難道是發燒了?我去給你找點藥。”
“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哲也的聲音變得嘶啞。
“就去上課了啊。”
“除了上課,沒干別的了?”
“還去逛了會兒街。”
“哦。”
哲也打開冰箱,從里面取出一罐啤酒,咕嘟咕嘟喝下肚。萬瀟來不及阻止:“你不是還不能喝啤酒嗎?”
“只差半個月,也差不了多少。對了,我今天下午看到你跟一個精英男坐在高級咖啡廳里喝咖啡,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哲也心里想,只要你說,只要你肯解釋,不論你說什么,我都信。
“對不起。”
萬瀟臉色一變,卻只說了這句話。
萬瀟敬上
哲也雖然沒有提分手,但也沒有再提結婚的事。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兩人卻跟陌生人一般。過了不到一個星期,萬瀟去淺草寺求了簽,然后搬離了哲也的公寓。
說來也巧,她搬出公寓的那天,那枚“草戒指”莫名其妙地斷掉了。
哲也的公寓空了許多,望著料理臺上還沒怎么用過的電飯煲,哲也突然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正好這時有個同學見他意志消沉,邀他一起創業,哲也把打算買鉆戒的錢,投進了跟同學一起開的化學公司中。
一年多過去,哲也21歲,過了那個承諾要結婚的年紀,卻再也沒有見過萬瀟。
她也不在太宰治作品鑒賞課出現了,創業初期忙得四腳朝天的哲也也不再去聽課了。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系斷了之后,只有偶爾在書架上看到那本忘了還的《櫻桃》,哲也才會覺得,萬瀟是真實存在過的。
哲也21歲生日的當天,在大街上碰到了一個非常眼熟的人。
看到那個跟萬瀟在咖啡廳里相談甚歡的精英男,哲也懷揣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上前去拍了拍精英男的肩膀:“不好意思,我有些話想問你,請問你認識萬瀟嗎?”
精英男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邊框眼鏡:“認識,她是我的病人。”
“病人?”
“嗯,她是中國人,她的病在中國治不好,所以來日本找我。不過,病情已經發展到后期,所以,我也無力回天。”
“您的意思是?”
“她已經在一年前去世了。”
精英男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遞給哲也:“萬瀟說,如果有人找到我問起她,就把這封信交給對方。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精英男大步離開了。
還處在震驚當中的哲也哆嗦著手打開了信——
哲也:
展信安。
一直以來都謝謝你了。
如你所見,這位先生是我的主治醫生。我撒了一個小謊,確實是在26歲結婚前被未婚夫拋棄,但是,不是因為他移情別戀,而是因為我生了非常嚴重的病,時日不多。他不愿意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僅此而已。
請原諒我這么自私。
我來日本,只是想趁著生命最后的時光,做自己以前想做卻沒能來得及做的事情。我熱愛日本文化,一直想到日本留學,可是沒有時間和機會。趁著這次生病,我終于來了。研究了我最愛的太宰治,還遇見了你。
我實在不想打擾你的,可是,我忍不住被你吸引。無數次我告訴自己要懸崖勒馬,卻最終還是收下了你的戒指。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浪費了你的時間。
同時也非常感謝你,讓我不帶任何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這次,換我在天國守護你。
希望你能夠幸福。
萬瀟
敬上
我叫賀來哲也
六年后,在一場太宰治作品分享會上,27歲的哲也作為分享人站上臺:“我叫賀來哲也,太宰治先生的作品讓我遇見了我一生最愛的人,可是她的年紀永遠停在了27歲。今天我終于27歲了,她終于不用再叫我小弟弟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