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一
楊絳先生去世的當天,我寫了一篇悼文《智者平靜地上路》,登在那一周的《財新周刊》上。文章開頭是這樣寫的:
一百零五歲的楊絳先生走了,她的離去是安靜的,一如她在世的時候。敬愛她的人們,也許有些悲傷,但更多的是看到一個美麗人生圓滿落幕的欣慰,是對“我們仨”在天堂團聚的衷心祝福。她希望自己的離去不會成為新聞,事實上也沒有成為新聞,一個生前已自覺遠離新聞的人,新聞當然無法進入她最后的神秘時刻。我們只知道她走了的消息,關于她從臥病到離世的情形,未見到任何報道。這類報道原本是不需要的,即使有,也只能是表象的敘述,無甚價值。一個洞明世事的智者在心中用什么話語與世界告別,一個心靈的富者最終把什么寶藏帶往彼岸,一個復歸于嬰兒的靈魂如何被神接引,文字怎么能敘述呢?
我是從媒體上得知楊先生離世的消息的,對她最后時日的情形確無所知,僅是直覺告訴我,她走前一定是平靜的。吳學昭是我敬重的長輩,我知道她是楊先生晚年最親近的好友,常在其左右,很想聽她說說,但喪哀之時未敢打擾。后來學昭阿姨自己打來了電話,從她的零星敘述里,我對楊先生離世的平靜有了一點感性的認知。
事實上,錢鍾書去世之后,楊先生就已經在做她說的“打掃現場”的工作了,其中包括整理出版錢鍾書留下的幾麻袋手稿,也包括散去一切“身外之物”。她散得真干凈:把她和錢鍾書的全部版稅捐贈母校清華大學,設立“好讀書獎學金”,用以資助經濟困難學生完成學業;把家中所藏全部珍貴文物字畫捐贈中國國家博物館;把有紀念意義的各種舊物分送親朋好友;遺囑中明示把書籍手稿等捐贈國家有關單位,并指定執行人。總之,散盡全部稱得上財產的東西,還原一個赤條條無牽掛的潔凈生命。學昭阿姨說,她還毀棄了絕大部分日記和書信,因為其中難免涉及自己和他人的隱私,不想被小人利用來撥弄是非。我聽了直喊可惜,不禁想起《孟婆茶》里陰間管事員的話:“得輕裝,不準夾帶私貨。”她一定是把人間的恩怨是非都視為“私貨”,務必卸除干凈。楊先生請學昭阿姨協助,在2014年已把遺囑定稿和公證,并起草了訃告,去世后公布的訃告也是她親自審定的。我由此看到,楊先生面對死亡的心態何等鎮定,身后事自己做主的意志何等堅定。訃告的內容之一是:去世后不設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留骨灰。楊先生真是明白人,不但看穿了喪儀和哀榮的無謂,要走得安靜,而且看清了保留骨灰的無意義,要走得徹底。她把人世間的“現場”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就放心地“回家”了。
在《百歲答問》中,楊先生說:“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邊緣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楊先生常說,死就是“回家”,在她的心目中,那個“家”在哪里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