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標
二三十年來,徐永光在體制內外的游走,看似眼花繚亂,實質上都是在不同位置、不同階段,以不同方式操練公益志業中的商業力量。他在經歷上的載浮載沉,也都與市場化進程、商業進化史大有關聯,將本書視作徐永光經歷的學術版,未嘗不可
花了兩個半天讀完了這本書,像是從作者給定的角度,看了一遍社會這條巨流河的來歷與走勢。有很多感受,大多由書中所述激發出來,然后像火花一樣,濺落到日夜喧嘩的社會輿論中—那是個巨大的黑洞,好在這本書的思想可以挽回那些無意義的沉沒。
中國當代公益歷史并不長,三十年左右,徐永光全部經歷一番,體制內外、公益左右、慈善上下,可謂里外跨界的第一人。但在這么多年的歷練當中,當他選擇社會企業提綱挈領,完整闡釋他對公益中國、商業社會的深沉理解時,他站到了歷史的高處。
公益界產生的著作很少,多是經驗匯編,徐永光這本書之所以突出,是因為它在體例上超越了同儕著作,圍繞社會企業建構了完整的論述,以此為綱,系統性地論述了中國的現實。所以,這不是一本公益小書,而是一本社會學著作,一本有關社會的大書。
01
這本書的書名很有意思,它依據社會影響力劃定一條橫軸,公益在左邊,商業在右邊。這番設定也是大有深意,因為國家力量在左首,市場立場居右位。公益向右,就是向著市場化趨近;商業向左,就是迎向公益發展。它們的平衡位置,就是社會企業的站位。
看見一些訪談就此從意識形態入手剖析本書,竊以為不甚完全。確實,徐永光是以左右之說開局立字,但整本書的內容是超越左右的——公益的改革開放是松綁,是觀念的迭代,是思想的建設。這些不是意識形態所能涵蓋的。徐永光不懼左右之爭,開辟新篇的自信也在這里。
徐永光透過本書,將社會企業的里里外外講了個通透。而我想的是,在現在這么個情勢下,人們的建設心態遠遠遜色于冷漠心理,除了BAT公司,對企業的興趣也很寡淡。既要講解社會,又要教授企業,這不是很難的事情嗎?
我想,也許人們對社會企業不甚清楚,對社會營造不感興趣,但這些不關心恰恰是本書給予澄清的、闡釋的、建構的。換言之,這本書并不是要指出一個超脫所有人經驗的“社會”,而是要證明在社會中間,仍然有廣闊的建設空間可用可期待。
社會企業不是一個遠離人群的東西,它恰恰是社會問題的解決方案—這里無論左右,這里說的是上下的共識,上下一起的建造。而我們每個人,可以離群索居,但無一不在社會問題當中。所以,這本書不是枯燥的說教,其實事關社會中人的命運。
比如它講述養老的社會企業,如何發心起愿按照市場規律成立公司,按照商業邏輯推演推廣,養老型社會企業就此與家庭、個人勾連到一起。讀者也許覺得社會企業事不關己,但養老的選擇始終在前方等待。
徐永光還列舉了一位商人想要成立長途貨車司機協會,請教于他,徐建議用社會企業的方式來運作。農民工的技能培訓,底層人民的“新東方”,則是另一個反例,它因為社會壓力,選擇不做社會企業,活力受損。商業的力量被意識形態壓制,社會使命也就岌岌可危。
將社會企業運行在社會之上的所有注意點講清楚,講道講到了人心、家庭與個人的命運這個層面上,徐永光算是做到了。所以,但凡有一點社會問題意識的,其實都可以是本書的讀者。講公益似乎遙遠,講企業似乎生疏,但社會企業所指向的人的命題,豈非關系各人利害?
02
說到這里,也許要講一下本書的寫作初衷。徐永光發現,當他講解社會企業的時候,媒體是不懂的,記者是無知的,而更多號稱同行同儕的理解也是參差不齊。他將這個情況歸結為自己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可能在于:一個不關心前途命運的社會,如何有耐心聽得進社會營造的話?
所以,徐永光著作此書,很有一點“自我問責”的意思。這當然是謙虛交織幽默。我們知道,縱覽徐永光三十年的職業生涯,因為觀念提前打開、思路彎道超車、做法大膽超前,早就屢受不理解的壓力,也早就被時間證實他的做法是遙遙領先的志業。
當年因為在“希望工程”的資金發展上,使用了其時頗為先進的金融操作,一度讓徐永光深受體制與社會責難。多少年后,當徐永光有機會對論當事媒體記者時,又被叫停。當年具體操作原則早已進化為洋洋大觀的社會企業,徐永光借著本書,終于可以亮明心跡。
這是理解本書的一條線索。二三十年來,徐永光在體制內外的游走,看似眼花繚亂,實質上都是在不同位置、不同階段,以不同方式操練公益志業中的商業力量。他在經歷上的載浮載沉,也都與市場化進程、商業進化史大有關聯,將本書視作徐永光經歷的學術版,未嘗不可。
可以說,在社會企業降臨中國之前,徐永光就已經洞察了商業手法與市場規律推動公益社會所具備的強大潛力。他的每一段職業生涯都在研究商業為公益所用,都在尋求公益向右的法門,都在力推商業向左的諸多可能,終于在社會企業的理論創建上厚積薄發。
03
徐永光是溫州人,溫商是中國商業版圖中一支無法被忽略的力量,此處商業的平民性特點更是了得,它并不忌憚以各個層次的商業力量擴展版圖,甚至在國家力量面前依舊保有獨立的個性,徐永光的商業研究正合此道。
毋庸諱言,徐永光在其職業過程中,無論是在體制內部,還是在社會領域,都不忌諱商業試驗給公益、社會帶來的沖擊力。他對這種商業前瞻性引發的后果,有清醒的認識,該承擔承擔,絕不回避。這本書依然如此,“挑戰”觀念,“挑釁”群眾的功架十足,不媚上不媚眾。
在現在的這個社會當中,悲觀是常態,樂觀卻少見。社會建設經歷了七八年過山車般的高低谷,帶給公益中人很廣泛的沮喪感。那種依照某種宏大理想建設社會的設計變得局促,那種執著于一時一地的行動頗有迷惘,而徐永光憑借社會企業的論述走出了一條中間道路。
在社會建設上,始終有行政化的干預因素,因應需要或弱或強,由此成為影響公益建設的參照系。在這樣的情勢下,社會建設的基本單元也時有轉換,一會兒是草根組織,一會兒是基金會,一會兒是被公益思想喚醒的個人主義。但這些力量的不足都在于輕商重公。
徐永光的不同在于,他謹守商業演變的此消彼長,趁勢而為,松緊適宜。在公益暴漲時推動基礎工作,在社會緊縮時抱緊商業本質。他在本書中對商業的基本態度值得一書,也是他一以貫之的心態:商業存在就是合理的,社會形態決定商業內容與形式。
正是在這個原則上,他提出一個極具挑釁性的觀點,那就是社會企業也應該分紅。多少年來,社會企業恪守了太多道德約束,在沉浸道德理想國的同時,愈發窒息。關鍵在哪里很清楚,徐永光替社會企業喊出了這一心聲,不分紅的社會企業永遠是不健全的。
在這個原則之上,徐永光理出法律法規的合理范圍,提供了建構社會企業依法分紅的基本方針,那就是公益+公司的雙引擎模式,既建立防火墻,也深挖蓄財池。如此一來,商業與市場的進入就有了合法合理的通道,不負如來不負卿,這套雙輪驅動法,也是商業智慧。
所以,這么多年來,每當徐永光提出一個挑釁性觀點的時候,他都不是輕率言之,而是要引導人們看見他深思熟慮的一系列實操設計。從希望工程到南都基金會,從體制內慈善操盤手到體制外社會影響力投資者,徐永光的角色擔當越來越回歸商業,回到市場本位。
回到本書點題的左右界限上,公益與商業的平衡點依照具體情況會有自由擺動的空間。社會企業的千姿百態正是建立在左右溝通的前提之上,這是徐永光執社會公益之牛耳,對左右政治光譜的含蓄解讀。左則天下大同,右則大利天下,市場貫通,商業的靈魂運行其中。
最后,還是補上一點,我們從來都認為看透了公益,也看慣了商業,認為它們都是別人的事、成功者的事,自以為可以高高掛起。其實不盡然,本書在提高社會能見度上做了一些工作。人生、眾生、民生,知世、經世、醒世,這就是本書的“三生三世”。商業不死就有希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