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張

蘇文蘭

老 張，高，瘦，白，皮包骨，一雙眼睛透著 精光。

小張，比老張高半個腦袋，圓臉，魁，黑，鼻梁上架一副眼鏡，眼睛藏在眼鏡后面。

老張愛笑，走路，干活，說話，啥時候見，嘴唇都上揚著，不吸煙，沒活干時，坐在班組捧著手機，玩貪吃蛇。

小張愛說，發牢騷時，皺著眉頭，撇著嘴唇，憤恨不平，滿臉不屑，說笑時，抽鼻子蹙眉，表情豐富，一張臉就是晴雨表。

老張和小張都是單位的外聘工。所謂外聘工，就是不屬于公司正式職工，從公司之外招聘進廠的打工者，和單位職工干一樣的活，工資另外結算。說和職工干一樣的活，能一樣嗎？

老張不計較，分配啥活干啥活。小張任務單到手，或蹙眉，或撇嘴，或輕哼，那哼從鼻子里發出，有時候拐彎，很像女人的噴嚏。干起活來，小張卻不含糊，爬高上低，灰塵多的、技術難度大的，倒是有啥干啥。活干完，人一清閑下來，牢騷也來了。

“早知道就跑外面去了，跟包工隊干一樣的活，人家一天130，是大工，我們一天100，算小工，累成狗。臟活累活都是我，不是欺負人是啥……”

老張看一眼小張，不吭聲。小張繼續說，說到激憤處，唾沫星子亂濺。班長看一眼小張，小張不理會，老張看一眼班長，再看看小張，咳起來。

小張掐掉手里的煙，把桌上的水杯推到老張跟前。老張不喝水，唇角上揚，面帶微笑，眼神凌厲地迅速掃一眼小張。

單位倉式泵支架開裂，需要焊接，派了老張和小張。倉式泵置換各種氣體，也有白煙灰。白煙灰嗆，最重要的一點，倉式泵存在氮氣泄漏的危險。

氮氣無色無味，怎么檢測？用空氣測氧儀。氧氣低于百分之十八不能進。氮氣隨時有泄漏的可能，所以空氣測氧儀要一直放倉里檢測，氧氣不達標時會發出“嘀嘀嘀”的報警聲，倉里的人只要聽見報警聲，立馬就得撤退。

進泵要穿防塵衣，有一套，在手推車上。

老張到達現場，拿著測氧儀在倉口測空氣濃度，正常，老張把測氧儀掛到倉泵旁。一回身，看見小張拿著防塵衣往身上套。老張一把扯過來，三下五除二穿自己身上。“你外面監護，我來。”

老張手把著倉口，胳膊一撐，雙腿離地，貓腰側身靈巧地鉆進倉里。“茲啦茲啦”，電焊把蛇一樣游走，弧光閃閃，倉口不時有火花飛濺出來。

“就那么兩下，你快點焊。”小張站在倉口一會兒催一下老張。

“催，催你個頭，我不知道快點。”老張不耐煩地喊起來。

老張從倉口鉆出來，面目全非，像個大灰狼。

小張伸手要幫老張脫衣服，老張揮手：“滾遠點，沒看見老子這身灰。”老張剛脫掉防塵衣，遠遠就看見有人朝這邊走過來，老張迅速把防塵衣塞到小張懷里，猝不及防的小張被老張蹭了一身白煙灰。小張閃躲著罵：“你抽啥風，弄我一身。”兩人正說著，主任走過來，看一眼老張，再看一眼小張，對著小張說：“小伙子挺能干啊！”

年終，單位要裁人，老張接到電話，讓他回家。

老張笑呵呵收拾柜里的東西，小張罵罵咧咧幫老張收拾：“卸磨殺驢……”

單位人不解。論技術，老張更勝一籌；論吃苦耐勞，老張比小張強；論人品，老張也比小張好。

小張比老張強在——年輕！

但姜還是老的辣，老張沉穩老練，遇事冷靜理智，不莽撞，更有經驗！

老張被解雇不久，小張在一次干完活后，坐在班組蹺著二郎腿抽煙，嘴里吞云吐霧夾著臟話：“媽了巴子，這破地方，這破差事……”班長瞟一眼小張，拍拍小張的肩膀：“你小子，還沒琢磨透。”

小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琢磨啥？”

“你爹娘老子沒跟你說？要不是你老子自己放棄，走的是你！”

老張是小張老子，班長不說，這一點誰也沒看出來。

單位裁人，留下的本是老張。老張說他年歲大了，干不動了，把小張留下，年輕人鍛煉幾年，就啥都懂了。老張被裁后，去了廣東打工。

“老張，你媳婦不是身體不好，長年累月吃藥打針，需要錢嗎？”

“臭小子比我需要錢，媳婦年輕，娃剛上學，花銷大。再說他老去外面打工，荒了家，不是事。”

小張摘下眼鏡，一雙眼睛跟老張一個模子，細，小，吊三角，只是少了精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