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靜怡
攝影是追求紀實性與藝術性完美融合的一門藝術,在現代攝影藝術的發展中,某些特立獨行的藝術家試圖突破傳統美學的審美,如以“私攝影”成名的荒木經惟探索了攝影藝術創作中虛構與真實之間的聯系。“私攝影”掀起了現代攝影的風暴,其美學價值不僅在于發現了新的藝術表達手法和觀看方式,還在于給人提供了一種對傳統與現代恰當結合的優秀范例。
攝影術發明至今已有170余年,紀實攝影的發展更是一脈相承。所謂紀實,也就是以照片為媒介再現真實世界的場景。兼顧攝影紀實性與審美性的融合也是攝影師長久以來的不懈追求。其中,獨樹一幟的當代攝影大師荒木經惟,用看似另類的“私攝影”表現風格探索出一條將真實與虛構完美融合的道路,并由此視角來表述自己的內心情感及個人對社會的真實認識。紀實性是以記錄生活現實為主要訴求的攝影特性,素材來源于生活和真實,如實反映人們所看到的一切。因此,紀實攝影有記錄和保存歷史的價值,具有作為社會見證者獨一無二的資格。
“私攝影”是“私人紀錄攝影”這個概念的簡稱。1986年,隨著女攝影家南·戈爾丁《性依賴的敘事曲》的出版,“私攝影”一詞也正式登場。而在地球的另一端,荒木經惟的攝影作品集《感傷的旅程》也成為其“私攝影”的宣言書。
眾所周知,荒木經惟以“私攝影”聞名于世,慣以將鏡頭對準女性身體來表達自我風格的特色。他的許多“私攝影”作品經常出現面無表情的年輕女性被繩子捆綁的模樣,畫面總是充斥著裸露、曖昧的意味,因此總給人以情色攝影師的印象。其實在荒木經惟的攝影生涯中,情色與性只是他所關注的一個主題,并且在這個主題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他對于攝影本質問題的自我思考——真實性問題。例如,荒木經惟的“私攝影”處女作《感傷的旅程》,就記錄了他與妻子陽子新婚蜜月的旅行生活及沿路所見,把兩人私密生活作了全程的拍攝。其在傳入中國后,人們產生了先入為主的誤讀,“私攝影”并不全然是充斥情色的私人攝影,它更像是一種用鏡頭寫日記的過程,通過對日常生活身邊瑣事的觀察和記錄,去表達自己內心所想的一種攝影風格。《感傷的旅程》中的感傷其實就是一種影像情緒營造出的氛圍。這種感傷的審美方式來源于日本傳統的“物哀”美學思想。
“物哀”美學產生的主要原因是日本是一個島國,多極端氣象及地質災害,在這種缺乏安全感的生活環境中,日本人從小就有一種敏感脆弱的心緒,從而影響整個國家審美態度的塑成。“物哀”美學講求對萬事萬物皆持有一種感懷與憐愛的情感,感物生情,甚至對生死之美的敬畏與感嘆。所以在荒木經惟的“私攝影”中,日常的人與景物影像也流露出同樣讓人心生感動的美感。當日常景物透過荒木經惟的鏡頭定格在人們眼前時,它們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會使人產生奇妙的視覺感受體驗。例如,一條街頭馬路上的裂痕、起伏有序的城市輪廓或者一條菜市場里鮮腥的魚,都在有些歪斜搖晃的攝影構圖中呈現出令人回味的情愫。這種淡淡的、無以名狀的情愫里,其實蘊藏著“物哀”之美的審美意味,只是荒木經惟通過“私攝影”的方式含蓄地表達著日式傳統審美的精髓。我國傳統美學觀念中也有類似例子,比如《紅樓夢》中的黛玉葬花,花本是無情無感之物,花開花落各有定數與開落的輪回。但是,林黛玉感傷于花朵零落成泥,并在埋葬花朵時流下憐愛的淚水,其實這也是與“物哀”美學有著相近的審美。在《感傷的旅途》中,有一幅作品拍攝的是陽子熟睡在飄蕩在河面的小舟上的場景,荒木經惟稱那一刻仿佛覺得她正在通往冥河。從熟睡的姿勢中感受到生與死的穿行,那一刻虛構與真實的融合就是“物哀”之美的升華瞬間。
荒木經惟的攝影風格屬于當代藝術的范疇,他的“私攝影”更是將“個人化”的觀念推向極至,并加速了日本的現代攝影向前躍進。然而,傳統藝術與當代藝術的審美觀念有著巨大的差異性,特別表現在鑒賞方式的不同上。人們普遍認為,現代藝術在內容上缺乏深刻內涵,在形式上又晦澀難懂,不能與歷史悠久的傳統藝術相比較。因此,荒木經惟初涉“私攝影”的時候也引起過強烈爭議。人們發現在傳統美學的視角下觀看他的非傳統攝影作品的時候,結果往往無法解讀。畫面沒有精細的構圖準則作支撐,拍攝手法看上去也很隨意。令人詬病最深的是他把私人化的日常記錄公布于眾,意圖模糊私人化與公眾化的界限。這種大膽的舉動與傳統藝術大相徑庭,一時令人難以接受。在這些大量的、雜亂的影像記錄背后,隱藏著荒木經惟的意圖,即逐漸培養觀看者拋棄傳統美學觀看經驗,用嶄新的眼光去審視攝影藝術,使人們對現代“私攝影”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筆者認為,“私攝影”的美學價值正在于此,不是被動地描摹現實,而是主動地將個人情感融入作品中,表現出藝術家特有的風格和情感認知。因為傳統美學旨在通過明確的、有意義的審美主題,去表達觀點和表現藝術魅力,迎合大眾對傳統風格的審美認同。這樣的審美方式已經很難再引起觀看者強烈的情感共鳴,所以現代藝術的審美方式就是透過看似荒誕、觀念化的畫面形式,構建新的藝術表現語言,重新激起大眾的審美興趣,大膽進行藝術風格的創新。
荒木經惟擅長實驗攝影的挖掘,在《荒木經惟的偽日記》攝影集中,很多照片都保留了拍攝日期。但其“偽”字也表明,照片的真實并非忠實于現實的真實,人們無法辨別真假。這些拍攝日期有一部分也經荒木經惟修改過,他甚至把相機的日期計數器調到未來的日期時刻,這種做法是荒木經惟的實驗創造。那么通過這個“偽”字,這一系列的影像偽造實驗想要表達什么呢,或許就是攝影藝術的客觀性和人的主觀性之間矛盾的思考。相機是客觀展現外物的媒介,然而把控鏡頭的是具有主觀獨立性和有豐富情感的人。因此,荒木經惟的照片里很多都并不真實。偽造的方式可以是明目張膽地修改拍攝日期,也可以是為表面的真實注入隱秘的個人情感。這也正是荒木式審美風格的一種獨特展現,就是偽造現實,擾亂觀看者的常規視覺審美規律。他想讓人們明白,所謂的真實并不局限于表象的真實,真情和對待人間萬物的態度是一種更高層次的真實,看不到卻能夠感受到,才顯得彌足珍貴。
“私攝影”遭受的質疑讓筆者想起后結構主義建筑大師扎哈·哈迪德以及把波普藝術的現代感做到極致的草間彌生等藝術家。拓荒者總能先人一步做出大膽創想,當藝術審美體系發展到一定程度,視覺審美會出現階段性疲勞,特立獨行并超前于所處時代的藝術家就會在爭議與時代訴求中逐漸涌現出來。在現代攝影藝術的發展歷程中,荒木經惟是無法繞過避談的,他為很多年輕攝影師的創作提供了不竭的靈感。尤其是荒木式獨特的審美體系為攝影藝術的表達做出了巨大貢獻,他的貢獻不僅在于發現了新的藝術表達和觀看方式,更在于給人提供了一種傳統與觀念恰當結合的優秀范例。他的“私攝影”風格換言之就是一種蘊藏著日本傳統“物哀”美學思想的非常規紀實攝影手法。作品雖然一經問世便備受爭議,但是在大局觀上順應了攝影藝術創新的風潮,遂逐漸得到認可,這也是荒木經惟作為一名攝影家的成功之處。中國攝影藝術起步較晚,而日本以敢于創新和善于繼承傳統著稱,其有許多值得中國借鑒的經驗,正如荒木經惟那樣,當某一藝術領域的發展出現瓶頸,保留傳統作為內核并借用現代的表現手法,也不失是一種審美體系上的創新和突破。
(山東藝術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