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安
楔子
我叫殷宋,出身于西摩唐水渡的殷家。
殷家在江湖上有一個稱號:賽閻羅。這并不是說殷家比傳說中的閻羅更厲害,而是因為殷家有神醫(yī)之稱,對于剛死半日內的人,殷家可于閻羅手中為其搶回一炷香的性命。一炷香的時間或許于活人并無多大的意義,對一個將死或者已死之人來說,卻是極其寶貴的。
每年都會有很多人來唐水渡求那一炷香的性命,卻并非每一個都能成功——因續(xù)命之能雖只能續(xù)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卻是從所施展的人身上奪取的。
這與西冷駐顏師一族的駐顏之術不一樣,那是心血損耗得多了,且沒有足夠的時間恢復才會損耗駐顏師的生命,而我們這種純粹是以命續(xù)命的行當。若非無奈,殷家的人是沒有誰會這樣做的。
而我身為殷家的繼承人,對生命這件事其實看得格外開,既然上天給予了殷家人這樣的能力,那么生命的長度與他人續(xù)命所損耗的,皆是命中注定。
一
十七歲那年,我從小到大素未謀面的表姐百里安生了病,飛鴿傳書到唐水渡,因父母出門游歷,遂由我去為其診治。那是十七年來,我獨自一人離開唐水渡。
那位表姐我從未見過,只聽母親偶爾提及,說是風姿綽約,實乃世間少見的漂亮女子。若我沒有記錯,她的名字應該是,百里安。
百里家處大殷南方的魚郡,我趕到的時候,尚是初春,空氣還帶著冬日的冷峭,城外幾里海棠花還未開。我駕馬從林中穿過的時候,看見一片海棠林中冷然飄飛起來的白衣,黑發(fā)飛舞,單單就一個背影就可窺得幾分絕世風姿。
我本無意停留,但那姑娘不知怎么了,一路走得踉蹌,等走到那棵最大的海棠樹下時,竟然一頭扎進冰冷的湖水中,濺起大朵水花。我愣了一下,連忙勒住馬匹,飛奔過去。
那湖水實在太冷,透著刺骨之寒。我將那姑娘從水里拖出來的時候,就已然知道,這個人我是救不了的。她已經死了,卻并不是因為溺水而亡,而是受了極重的外傷,失血過多而死。
我細細瞧她的眉眼,是個頂漂亮的姑娘,秋水淡眉,膚如凝脂。更難得的是,她美不在皮,而在于骨。骨相之美不比皮相之美,這種美越看越好看,隨著年齡的增長會越顯氣質和風骨。
只可惜,終究逃不過紅顏薄命。
我不知她是誰,家在何處,只想,終歸已死,不過尸身一副,總歸是要入土為安,隨天地而去的,遂用掌力在海棠樹下開了一個坑,準備下葬。但是,身后有人駕馬而來,將我拖了起來。
我氣急,正準備發(fā)怒,卻看見來人穿一身青色的衣袍,緩緩將那死去的姑娘抱了起來,然后慢慢說道:“百里安,你怎么就死了呢?”不知是因為下雨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那聲音隱隱有悲傷之勢。
我聽見百里安三個字,復又細細去看那姑娘的眉眼——若無意外,在魚郡擁有這樣的容貌,又擁有這樣一個名字的,只有我的表姐。
我冷靜下來,思慮片刻,問道:“你說她是百里安?”我見他不答,又道,“你可知道,百里安是我的表姐,我此番前來,本是要救她的?!?/p>
聞言,他抬眼,眼光如刀。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他冷笑道:“你說你是來救她的?現(xiàn)在的百里安,你救得了嗎?”
他這話問得有些殘忍,我神色黯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問母親為何世人執(zhí)著于那一炷香的時間。雖然母親沒有給我答案,但我大抵知道,無非逃不過世間人情,愛恨嗔癡。
我想了想,道:“我是救不了她,但是我能多給她一炷香的壽命?!蔽艺驹谀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可知西摩唐水渡的殷家?殷家有續(xù)命之能,而我是殷家的繼承人,殷宋?!?/p>
他如古井幽深的眼里泛著奇異的光亮:“你說什么?”
我道:“我可以為百里安爭取一炷香的性命?!蔽叶紫律碜?,“我與她雖有些血緣關系,但若說起情誼來,實是沒有多少的。但我母親總是記掛她的,所以,她因何而死,你需得給我一個解釋,我回家也能同我母親有個交代,你應是不應?”
事實上這本就是一樁劃得來的買賣,一個故事?lián)Q一炷香的壽命,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交易。
我用我的血注入了一些到百里安的體內,然后再借用百里安的血和我的血催動我掌心的符咒。那符咒是殷家人生來便帶著的,只是平日里看不到,只有替旁人續(xù)命的時候,方能顯現(xiàn)。
然后,我牽著馬走到海棠花林外,等他出來。
我等了許久,看著掌心的紅印愈加微弱,直到完全消失,我知道,百里安的一炷香時間已經到了。
二
后來我們到了附近一間又小又破的酒館,出乎意料的是,老板竟是個清俊的年輕人。
我湊近爐火暖身,那人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陳唐,然后緩緩說起很多年的一些事情。譬如,他初遇百里安之時,還不是陳家家主,他的母親是陳家最不得寵的夫人,他也只是陳家一個最不被重視的兒子。
陳家最早以玉石生意發(fā)家,之后生意涉及絲綢、茶葉,后又涉及酒樓、醫(yī)館、錢莊,大殷都城天子腳下,都有陳家的店鋪。因生意網太過龐大,陳家多年處于一家獨大的場面,阻擋了各地商家的道路。陳家第五位家主就曾因鋒芒太盛,而遭人暗殺。
自此之后,陳家便有了一個規(guī)矩,在選定每一任家主的時候,也會在子嗣中為其挑選出一個護衛(wèi)。因他們覺得,兄弟至親,方才是世界上最能彼此相信的人,也只有陳家的血脈,方才真正能做到護新任家主平安,保陳家興盛昌旺。
陳唐就是那個被選中成護衛(wèi)的人,守護自己的二哥陳沼。
他被送往深山訓練的那年,才九歲,還是個孩子。父親對他說:“阿唐,你記著,你可以死,但你二哥不能死;你二哥死,你就不能活,他的命比你尊貴,你明白嗎?”
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個選擇之下,他們的生命就有了高低貴賤之分?他是被選的那個人,而陳唐知道,自己卻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必須成為一個高手,那樣他在陳家才有用武之地,他和母親才不會成為隨時可以被欺辱舍棄的棋子。
從踏出陳府大門的那一刻開始,陳唐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陳五。他被訓練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其間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endprint
陳家規(guī)矩,現(xiàn)任家主即位的時候,他的護衛(wèi)才能回來。陳唐十九歲那年,陳沼即任陳家新一任家主。
陳沼接任家主之位后,在生意場上雷厲風行,說一不二,靠著手段壟斷了魚郡周遭幾大城池的生意,甚至還將手伸到百歲山百里家制作兵器的行業(yè)里。
他與百里安的初遇,就在魚郡城內陳家聽風酒樓之上。
百里家少主百里騁本在聽風酒樓上與人談生意,對方是江湖名門沉羅山莊,是筆不小的買賣。陳沼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施施然闖進酒樓雅間,竟要明目張膽地搶生意。
那時陳家剛開了鑄劍坊,急需一筆生意打開名氣。他進門之后,什么都沒有說,奪過百里騁身后侍從手里的劍,手指一捏,劍就斷成幾截。然后,他笑道:“若是百里家的兵器就是這樣的,那么沉羅山莊的人該如何御敵呢?”
百里騁冷言:“陳沼,你莫要太過分!”
陳沼笑笑,緩緩走近:“百里公子何必動怒?生意場上本就是公平競爭,既然你還未將這筆生意談下來,那么我們陳家自然也是可以來談的?!闭f完轉眼看著沉羅山莊的管家,道,“你說是不是,謝管家?”
那位謝管家笑道:“自然。”他看了一眼百里騁,遲疑道,“不如這樣,我看二位都是習武之人,這筆生意就由二位的勝負決定,誰贏了這筆生意就歸誰?!?/p>
百里騁拍案而起,道:“好?!眲傉f完,人已到了陳沼身邊。
陳唐在身后看得分明,百里騁出手的那一刻,就已然注定了他的敗局。因為他太急,急中就容易出亂。
陳沼從小由父親親自教導,心思縝密,手段狠辣,談笑之間可能就會要了你的命。百里騁性子過于耿直,出手也完全不玩花招,怎么可能是陳沼的對手?
但是陳唐未曾想到,陳沼竟然會下手砍掉百里騁的右手,而且是自臂齊肩砍下。對于習武之人,這做法實在過于冷血。
陳沼提著自己的劍道:“這劍削鐵如泥,削骨如土,謝管家看見了吧?”說完眉眼平靜,竟無半分不忍。
陳沼無情之名,自此魚郡皆知。
三
最后那筆生意終是被陳沼拿下。可在兩人出酒館的時候,樓上有人飛掠而下,擋在兩人面前。那人穿一身墨綠色的衣裙,眉眼清寒,整個人有一種孤高的美,手中的劍橫在二人中間。
那就是百里安和陳唐的初見,隔著一把兵刃,隔著百里騁斷掉的那只右手。
她站在那里,冷言:“公子打算就這樣走?”
陳沼挑眼一笑,問:“那姑娘想如何?”
陳唐站在陳沼前面,直視著對面的女子。百里安眼里泛起殺氣:“留下你的手臂?!彼f話的時候,很干脆,很果斷,也就顯得異常冷酷。
百里騁拖著傷臂從樓上下來,咬牙道:“我們走?!闭f著率先離去。百里安卻不肯退步。
陳沼覺得無趣,轉身又上樓喝酒去了,現(xiàn)在是陳唐擋住百里安的去路,他慢慢道:“你現(xiàn)在殺不了他,何必以卵擊石?”
那姑娘冷冷地看著他。陳唐道:“勝負已分,姑娘現(xiàn)在的行為在別人看來,是百里家輸不起。”他用手指推開抵在自己胸前的兵刃,“百里家主應該不想落下這個名頭?!?/p>
魚郡人都知道,百里家主最是溫和良善,不似陳家家主冷血無情,為了生意不擇手段。
百里安突然出手。陳唐退了幾步,橫劍在前,道:“好有脾氣的姑娘?!闭f話間已經擋住百里安的幾個招式,百里安的武功不弱,但終歸比不得陳唐。
最后,陳唐劍鞘抵住她的兵刃,慢聲道:“百里騁輸是因為他不懂得變化招式,而你輸卻正是因為你的招式太多,雜亂中就很容易被我找到破綻。”
說完手中一擲。百里安退了幾步。恰好門外有丫頭進來,低聲同百里安說了些什么,百里安臨走時回頭看了一眼陳唐,帶著某種執(zhí)拗與不服輸。
對兩人的再次相遇,陳唐始料未及,而且百里安竟是為了盟約而來。
因陳沼行事作風過于狠辣,樹敵不少,陳唐暗地里為他擋下過不少暗箭。那天,他陪同陳沼剛從鄴城談了樁生意回來,路上遇了暗殺,陳唐一個人引開那些刺客,一路勞倦,最后累倒在城外的海棠花樹下。
入秋之后的魚郡總是喜歡落雨,陳唐喘息中聽到腳步聲,隔著那棵大海棠花樹望過去,發(fā)現(xiàn)來人是一個姑娘,撐一把素色的油紙傘,眉眼如畫,卻比湖水更為清寒。
他手中的劍刺了出去,卻沒有蘊含內力,所以被一柄油紙傘就擋住了。
陳唐退回雨中,靜靜地看著油紙傘下的人——百里安穿一身白色的衣裙站在那里,滿川煙雨中,周身仿若籠罩著淡淡的霧氣。
陳唐道:“是你?!彼浀盟?,當日聽風酒樓里與他劍拔弩張的姑娘。
那姑娘淡淡說道:“我是百里安。”聲音就如同身后湖面上冷冷炸起的一朵水花般清凌。
不過數(shù)月未見,陳唐就覺得這姑娘的眼神變得更加冷漠,氣質也更為清冷了。
四
百里安來找陳唐,是要與他談筆生意,百里家助陳唐得到陳家家主之位,而事成之后,百里安要做陳家主母。
馬車一路來到陳家后門,百里安慢慢說道:“陳唐,你為陳沼擋了多少刀,剛才還為他引開敵人,可是現(xiàn)在,他平安回府,卻并未讓人前來營救你?!彼f話很平淡,卻透出一股子涼薄,“你只是他手里的刀,是他身上的盔甲,用的時候就拿出來,刀若是斷了,盔甲若是裂了,那么隨時丟棄都可以?!?/p>
冷風吹起馬車車簾,雨中飄來聲樂之音,百里安又道:“我覺得,你不應該甘心永遠這樣?!彼萆妍惤^倫,語聲也淡淡的。
“你二哥身邊的丫頭于蘇是百里家的人?!彼氶L的手指撫過自己的耳環(huán),道,“以你一人之力,難以成事,與我合作,是最明智的選擇?!?/p>
陳唐低眉沉默了一會兒,問:“那你從中可以得到什么?”沒有利益,百里家不該做這種交易。
百里安笑了笑,道:“我坐上主母之位,陳家和百里家便能聯(lián)手,將生意網擴大。作為百里家的女兒,我想要百里家成為大殷,甚至是四國最大的商家,這難道不夠嗎?”endprint
商人永遠講究的是個“利”字,為了“利”無所不用其極,這的確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理由。
陳唐不甘于永遠只是陳家護衛(wèi),百里家不甘于一直被陳家欺壓,他們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誰也算不得高尚,談不上磊落。
陳唐本就一直不甘屈于陳沼之下,再加上十七歲那年母親之死,他也調查出是大夫人刻意為之。
大夫人一直不喜陳唐的母親,因陳唐之母當年本是她從母家?guī)н^來的婢女,不承想婢女最后卻要跟自己共侍一夫,她自然面上掛不住,一直想要除之而后快。
所以,這幾年陳唐跟在陳沼身邊,暗地里也會籠絡一些生意人,即便非所有機密都經過他的手,但有于蘇相助,再加上百里家,局面本就是極好。
幾月后,陳家易主。魚郡城內的人只知道陳家?guī)滋熘畠龋抑麝愓硬恢K,陳家那位極少公開露面的五子陳唐,繼承新任家主,卻少有人知過程究竟如何。
陳唐與百里安聯(lián)手,用了大半年時間瓦解陳沼的勢力。
他還記得,那日百里安攜人將陳沼困在城外,陳沼看著踏著尸骨而來的陳唐,道:“小五,你可對得起父親對你的囑托,對得起陳家滿門?”
那天陳唐穿一身冷硬的黑衣,面色冷峻,尤如一柄剛剛出鞘的利刃一般,渾身透著鋒利的光芒。他慢慢說道:“在你們毒殺我母親的那一刻,就該想到有今天這樣的局面。”他向前走了幾步,“還有,我叫陳唐,你們曾經剝奪了我的身份和名字,現(xiàn)在我便一樣一樣地拿回來。二哥,我何錯之有?”
聞言,陳沼冷笑,拔刀而起。
陳唐的武功雖與陳沼不相上下,但是陳沼招數(shù)向來變化詭異,令人捉摸不透。那一刀刺過來的時候,快如閃電,他竟忘了躲避。
忽然,有人將他往后一帶,有利刃劃破皮肉的聲音——百里安迎上了那一刀,以換取近身的機會,袖中滑出的利刃割斷了陳沼的咽喉。
陳唐慌忙扶過她,道:“你……”他想問她為什么替他擋下這一劍,從前都是他替別人擋,這一次,這個姑娘為什么要替自己擋下來?
但他最終都沒有問出口。因為百里安捂著傷口臉色蒼白,卻看著并無多少痛楚,仿佛習以為常。
那時候,陳唐就知道,這姑娘,當是冷酷無情。
五
好在那一劍并未傷及百里安要處,但也要好生休養(yǎng)一段日子。陳唐繼任家主之位后,讓人將魚郡最好的藥材和補品送到百里家,以助百里安養(yǎng)傷。
他忙完陳家內外事務之后,帶著聘禮去履行當日與百里安的盟約。因這本就是一場交易,就省去了納彩、問名等一系列煩瑣過程,直接將婚期定在次月中旬。
之后,陳唐去見了百里安。
百里安坐在房內的窗戶后,看著外面池中即將盛開的荷花。陳唐詢問:“你的傷如何了?”
一身白衣的姑娘聞言勾起嘴角笑道:“無礙?!彼劾镉持巴獾木吧?,問道,“婚期定了?”
陳唐點頭:“我讓他們過幾日來量你的尺寸做喜服,你如有什么特殊要求,可以告訴我,我好讓他們備妥?!彼伊藗€位置坐下來,抬眼只能看見百里安的側臉,清冷秀麗。
之后兩人又隨口聊了幾句。臨走時,陳唐忽然問道:“那天你為什么要為我擋下那一刀?”他站在那里,有穿堂風而過,吹起他衣袖微揚。
百里安從窗后起身,看了他一眼,低眉笑道:“陳唐,你知道我嫁給你另有目的,你現(xiàn)在若是反悔,還來得及?!彼鸱撬鶈?。因她知道陳唐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這場交易之中到底誰是最大的獲利方,或者說能獲得多大的利益。
陳唐沉默了許久,方道:“你好好養(yǎng)傷,我先回去了。”說完轉身離開,那天他穿一身青色的衣袍,整個人有一種溫潤如玉的感覺,不像初見時那般冷漠,也不像再見時如刀般的鋒利,就像他原先是一把劍,此刻卻好像只剩下劍鞘上的玉石一般。
陳唐給了百里安一場盛大至極的婚禮,她本就是頂漂亮的姑娘,平日里妝容清淡,大婚那日,她上了極為艷麗的妝容,仿若開得盛極的牡丹。
案上的龍鳳燭燃得正歡,陳唐坐在案旁喝酒。百里安紅絲的繡鞋踏上床階處凸起的浮雕,許久方道:“陳唐,你會后悔你今天的選擇?!?/p>
燈光下的男子看著手中搖晃的酒杯,笑了一笑:“早些歇息吧?!闭f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起身離開了房間。
百里安坐在那里,手指輕輕摩挲著衣服上滾金的并蒂蓮,她想,陳唐的這場婚禮本該是給他愛的姑娘,本該獻給的是他的愛情。
六
陳唐總喜歡去府里一處偏僻的小院子里閑坐,院子里種了許多花草,清雅素凈。百里安問過管家秦叔才知道,那是陳唐母親生前的住所。
有一日百里安去找他,她到院門口的時候,看見陳唐躺在廊下,手里捏著許多書信,還有一些被風吹散在院子的角落里。
她彎腰一張一張地撿起來。陳唐不知何時睜開眼睛,突然開口道:“安安,你知道嗎?這世上,我再也沒有見過比我娘更溫柔的女人。”
百里安抬眼。陳唐望著遙遠的天邊,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很多以前的事情來。秦叔搬了張椅子出來,百里安便坐在他身邊。
從小到大,母親懦弱可欺,陳唐少時性子剛烈,誰要是欺負了自己和母親,總要以牙還牙,所以他在陳家吃了不少苦頭。那時候他不敢告訴母親,秦叔便悄悄給他處理傷口。在缺乏父愛的童年里,秦叔給了他很多溫暖。
陳唐慢慢說:“她有一雙巧手,有一顆良善的心,只是,”他頓了頓,“越是良善,在陳家這樣的大宅里,越是活不下去?!?/p>
百里安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安靜地聽,聽他說起自己溫柔良善的母親,說他在山里訓練的那些日子,雖然艱苦,但好在師父待他很好。他跟在陳沼身邊之后,雖然替陳沼殺過人,但是暗地里,也救下了很多人。他說他不殺婦孺,不傷孩童,不動老翁。
他身有罪惡,亦負有善舉。
最后,他問:“安安,你說我這樣的人,死后會不會下地獄?”
他這話問得突然,百里安聞言愣了愣,最后笑道:“你若要下地獄,我大抵也是要下的?!眅ndprint
陳唐靜靜地看著她,許久緩緩笑開:“他們都說官場如戰(zhàn)場,江湖血腥多,可不承想,生意場上也是如此,表面上和和氣氣,暗地里鉤心斗角,鮮血四濺?!?/p>
江湖上多為明面上的爭斗,可官場和商場之上,殺伐之事從不放在臺面上,都是在暗地里斗個你死我活。
后來,陳唐將一對上好的緬甸玉耳墜送給百里安,笑道:“這是我娘常常佩戴的耳環(huán),是我爹這一生送她最珍貴的禮物?!?/p>
百里安眨了眨眼睛,道:“這禮物太過貴重,陳唐你……”
陳唐截斷她的話頭:“不管因為什么,你總歸嫁給了我,那么這禮物自然也就只能屬于你?!?/p>
他待她很好,閑時陪她賞花喝茶,外出時也常常將她帶在身邊。百里安常常想,這場婚姻源于一場交易,始于一場暗地里的殺戮,可是婚后又為何這般溫情?
七
城外海棠花開的時候,陳唐帶著百里安去賞花。陳唐站在花樹下道:“我記得,那天你就站在這里,撐著一把油紙傘擋住了我的劍?!彼麤]有看百里安,自顧自地說道,“其實你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知道,那些從鄴城追趕而來的敵人是百里家的。”
百里安腳步頓了頓,手中持著的小扇遮住從樹縫間透出來的陽光,輕聲問:“你知道?”
陳唐看著頭頂?shù)暮L模溃骸澳翘烊羰菗Q作別人,那一劍可能已經要了他的命?!卑倮锇部梢院涟l(fā)無傷地躲過那一劍,不是因為她武功高,內力深厚,而是因為陳唐靠在樹后,早就知道來人是她,當日聽風樓里那個清寒冷傲的姑娘。
看見她眉眼的那一刻,不知為何,陳唐那一劍所蘊含的內力就只剩下一成。
百里安問:“為什么?”
陳唐沒有回答,飛身摘了枝頭開得最好的幾枝海棠,遞給百里安:“聽人說,你最喜歡海棠。”他嘴角帶著笑意,目光熠熠生輝。
百里安突然有些心慌,那心慌來得毫無道理,毫無征兆。
回城之時,天色漸暗,街邊有賣蔥花餅的小攤,陳唐拉著百里安坐下要了兩個蔥花餅。餅還未出,那看上去年邁的老板卻先亮出了兵器,一刀砍下,兩人所坐的桌子一分為二,百里安放在桌上的海棠花跌落在地。
陳唐將百里安護在身后,喝道:“什么人?”
來人手上動作不停,道:“家主舊部!”說著利劍呼嘯而至。
陳唐運功時,方才發(fā)現(xiàn)內力無法使出來,他與百里安對視了一眼,明白剛剛他們喝的茶水被人動了手腳。此時,街上又有人飛掠而來,兩人不得不分開應敵。
漸漸地二人體力不支,劍光閃爍中,一柄長劍蘊著內力直沖百里安而去。此時百里安已然力竭,無力抵抗,她暈倒前,看見陳唐的手握住了劍刃,瞬間鮮血橫流。
空手接白刃,陳唐救了百里安一命,毀了自己右手的經脈,再也握不得劍。
百里安醒來后,看著陳唐的手,眼神哀戚,久久不曾說話。陳唐溫言道:“無事?!?/p>
百里安有些難過,她與陳唐的婚姻本就只是一場交易,他卻給了她一場極其隆重的婚禮,給了她作為一個妻子真正的疼寵,現(xiàn)在他竟然為了她,毀掉了自己的右手。百里安忽然覺得,他們的關系好像被蒙上了一層紗,她看不太清了。
八
陳唐受傷之后,府中所有需要簽字的文書和賬簿都由百里安代為掌管簽字。
夜色靜謐,陳唐站在后院的樓閣上,從開窗的位置看過去,剛好能看到大半個陳府。他看著書房,百里安一身白衣正端坐在案前寫著什么,丫頭于蘇候在旁邊,待她寫完,用火漆封好,方才帶著書信離去。
秦叔站在他身后問道:“家主就這樣由著夫人?”
陳唐看著自己右手手心的傷疤,許久笑道:“她果然無情,我原想用了那么一招苦肉計,她的心總能軟下來,現(xiàn)下看來,無情終歸還是無情?!币雇頍艋鹬拢恢螘r落下雪花,陳唐有些訝異,“竟已入冬?!?/p>
自春夏相交之際,百里安嫁過來,竟已有大半年光景。
他伸手接過一片雪花,嘆道:“是時候結束了。”聲音里莫名夾雜了幾分哀意。
那之后,陳唐仍舊一如往常那般待百里安好,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他都巴巴地捧到她面前——兩個拳頭大的夜明珠,珍貴的雨前龍井,價值不菲的波斯地毯,小到胭脂水粉,衣衫首飾。
即便這樣,百里安仍舊是步步算計。直到有一日大雪,陳唐去找百里安,在拐角處聽見于蘇低聲道:“老爺?shù)囊馑际牵愄瓶梢猿??!闭f著遞給百里安一個青花的小瓷瓶。
大雪之夜,陳唐在屋內看書,百里安端著一盅熱湯推門而進,灌入滿室風雪。
陳唐從書里抬頭。百里安將湯放到他面前,道:“天冷,我讓廚房熬了熱湯驅寒?!?/p>
他盯著那湯看了許久,最后笑了一聲,端起湯作勢要喝。百里安神色沒有什么變化,只是臉色微微有些發(fā)白。陳唐低眉道:“百里家現(xiàn)在是自信能夠掌控陳家所有的生意網了嗎?”
百里安皺眉。陳唐放下手中的湯:“安安,我知道你們百里家的目的,百里家主在旁人眼里向來都是正經商人,他為了保住自己的形象,暗地里助我成為陳家家主,明面上讓你做陳家主母,無非就是要名正言順地得到陳家的生意?!?/p>
他的手指圈著盛湯的盅,仿佛是貪念上面的溫度,慢慢說道:“陳家生意復雜,但其實各成體系,外人若是接手陳家,怕是麻煩不斷,非議不斷,所以你們只能先利用我,穩(wěn)住陳沼死后的混亂局面。然后,等到陳家上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等到你掌握了全部陳家的生意網,”他看著百里安,“你們就可以除掉我了?”
百里安容色淡淡,下意識地撫過耳邊那副緬甸玉的耳墜,冷靜地說道:“陳唐,你是個聰明人,但現(xiàn)在你沒有退路了?!睙艋鹣滤哪橈@得尤為冷漠,“今夜,你必須死?!?/p>
陳唐笑了一聲:“你既然說我是聰明人,那么你覺得我會任你將陳家的資料外泄嗎?”
百里安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陳唐起身,緩緩說道:“安安,你帶回給百里家的資料,都是我能讓你帶出去的,那些你不能帶出去的,自然也是我不會讓你帶出去的?!眅ndprint
百里安沉默了許久,方問道:“你在利用我?”
陳唐站在門口,風雪在身后呼嘯:“你又何嘗不是在利用我?”
百里安嘴角緩緩勾起笑來,湯匙攪動著盅里的湯,然后慢慢喝了一口。陳唐臉色一寒。百里安有些惋惜地道:“真是浪費了這一盅好湯。”
話落,她突然出手,翻身奪過墻上長劍道:“我很想知道,我們武功誰更勝一籌。”長劍出鞘,泛著凜冽的寒光。
他們從室內打到室外,大雪紛飛,劍光閃爍,最后百里安逼得陳唐節(jié)節(jié)后退——百里安知道他的右手毀了,用不了劍。
但沒有想到,秦叔不知何時到來,拋來一柄劍。長劍在陳唐手中挽出漂亮的劍花,變幻出幾種招式。百里安臉色灰?。骸澳愕挠沂帧?/p>
陳唐道:“百里安,我懂得利益取舍,我曾經給過你機會。當日長街上的那些人是我派去的,那一劍也是我故意接的。我原想,這樣便能感動你,你便能好好待在我身邊。”大雪紛飛,陳唐道,“我曾想過要跟你成為真正的夫妻,不管你信與不信?!?/p>
雪花濡濕兩人的衣裙,百里安冷笑,開口卻嗓音哽咽:“試探、欺騙、利用之后,陳唐,你竟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真是可笑。”說完利劍呼嘯而去,竟是直取陳唐的胸口。
陳唐疾步后退,他本可以躲過那一劍,可是不知為何,他沒有。若非百里安劍鋒一轉,離了胸口半寸,那一劍勢必會貫穿他的胸口。
百里安喝道:“你可以躲,為什么不躲?”
陳唐站在雪中,用手捂住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流出,落在雪地上,仿若后院開出的梅花般妖冶。他緩緩笑道:“我不躲是為了證明,安安,我是真的想要待你好?!?/p>
百里安的劍更進一分,她眼角潮濕,凄然道:“證明了又能如何?陳唐,事到如今,你我早就沒有選擇。”說完拔出長劍。府中的侍從匆匆而來,將百里安團團圍住。
她只刺了那一劍,第二劍便再也刺不下去,但是那些侍從刀劍無眼,一刀一劍劃破她素白的衣裙。陳唐撐著秦叔站在那里,他想,只要百里安再看他一眼,用當日得知他右手毀掉的悲戚眼神再看他一眼,那么他就將她好好留在身邊,不論愛或者恨。
可是她沒有。她一身白衣皆被鮮血所染,亦不曾多看他一眼。
陳唐暈倒前,看著百里安的身形,想起當日海棠花中這姑娘的身影。海棠絕艷,卻都不及她清冷的眉眼。
尾聲
那夜百里安負傷逃離陳府,等陳唐再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她死去的這天。海棠花還未開,湖水還很寒。
我不知道她為何會死,但陳唐已經為我娓娓道來。
百里家以兵器生意為主,接觸的不是朝廷,就是江湖名門,殺手草莽。為了能夠應對各路人馬,百里家有經過專門訓練的暗衛(wèi),而百里安就是其中一個。
也就是說,她本不是我的表姐,只是百里家的一顆暗棋。放棄殺害陳唐的那一刻,就已然決定她會成為一枚棄子,而處理棄子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她死。
后來的事情,陳唐并不知道,是當日百里安身邊的丫頭于蘇說的。在百里安浴血奮戰(zhàn)沖出百里家的時候,于蘇偷偷來找陳唐,道:“她受了極重的傷,約莫快不行了,陳唐,你去瞧瞧她吧?!?頓了頓,她又道,“我們身為百里家的下人,很多事本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后來,便是我遇見百里安時候的事情了。誠然百里安送來的那碗湯中并未下藥,但并不能因此斷定,百里安對陳唐有情。
這是不是愛情,我不甚清楚,因這段故事里,終歸是利用和欺騙占據了絕大部分。
我后來還是去了百里家為真正的百里安瞧病。她與陳唐之妻相差甚遠,她不會武功,愛笑,溫溫柔柔,一看就是被溫情和寵愛澆灌出的女子,而陳唐的百里安卻有著被鮮血澆灌成長的青春。
她也果然如同母親所說,風姿綽約,只是卻始終不及海棠花里那位姑娘清冷的容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