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1.運河緩慢
一條大運河穿越半個中國,從北京,到杭州,溝通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水系。
這是一條自隋代開始歷朝歷代不斷開掘、修繕、利用的人工大河,與海運相比,建設維護的成本都比較高,航速緩慢。例如,四川的樹木被伐倒后編制成木排順長江而下,在南京進入運河,最后抵達建設雕梁畫棟的北京,需要三年左右的時間。但對于大海以外世界的拒絕和畏懼,使古老帝國長期采取海禁政策,形成一種封閉、內向的格局和氣質。在明代,海邊漁民若私下打造雙桅船,被視為通敵,處死。
每天約有一萬五千艘船只行進其間的大運河,在帝國生活中的位置可想而知:北上的是絲織品、陶瓷、棉布、米、桐油、干果、茶葉、胡椒、鹽、蜂蜜、藥材、家禽、黃蠟、燈芯、漆器、太湖石、劍、弓箭、草料、宣紙、湖筆、狀子、進貢者、趕考的才子,南下的是牛皮、羊毛、小麥、棗、龍船、太監、邊塞告急的訊息……
1572年冬,歸有光第七次赴京趕考途中,看到一千余艘船皆受阻于冰凍的運河,乘客中相當一部分是同樣奔向仕途的士子,遂感嘆:“半天下之士在此矣。”黃仁宇在《明代的漕運》一書里談到,明王朝末期,科舉考試時間改在了春天,避免出現前述情形,誤了天下學子的前程。在嘉定孔廟,我曾看到一份中國歷代狀元名單,其籍貫,大部分屬于南方。
在經濟、文化的南方與政治、軍事的北方之間,存在一種不平衡的壓強、勢能:貢獻與索取,繁華與征服。
江南運河是整個大運河中最美好的一段——長江與運河大致垂直。“江”“河”,用六滴水就決定了江南的命運和景象。這兩個漢字的創造者,或許就是江南一帶人氏。其幽靈,暗自與我交換過體內的流域、舊事前歡、燈火?
某年春,我從揚州上船,用兩天一夜時間抵達杭州——緩慢,像詞牌“揚州慢”“雨中花慢”一樣慢,流水落花一樣慢。反正我是沒有雄心大志的人。反正我對北方的京城毫不迷戀。慢就慢吧。在運河上緩慢過渡,方可深深體驗到漢語中國的存在——“春風十里揚州路”(杜牧),“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夜船吹笛雨瀟瀟”(皇甫松)……
緩慢穿過無錫、蘇州、湖州、盛澤、嘉興等等城鎮。船上滿載各類建筑材料。有急務、有遠大前程的人,都去乘附近的京滬高鐵、浦東國際機場航班了。若干婦人、孩子和狗,使那些船工安心把船當成家園。我自然會想起從前那些文人,在沒有高鐵和飛機的年代里,穿長衫、走水路、讀豎排的線裝書。從明朝的歸有光,到清朝張岱、李漁、袁枚,到民國豐子愷、柳亞子,墨跡緩和,但心跳未必緩慢。半路上岸,他們到一個小鎮里隱居、結社、雅集,窺探京城里的動靜,吟誦足以傳世的詩篇,順便遭遇若干鮮艷女人和一些水粉般的事情。四散而去,一路好風,吹動酒意和深情。
緩慢。武松從打虎直到砸店的故事,被茶館內的說書人,從春季敘述到秋天——在北方,這個故事只需一小時的唱念做打,即可了結懸念。江南緩慢,因為有無數細節和微妙來支持,不會出現一絲漏洞和搪塞——從美人的眼波流轉,到屋檐雨滴在青瓦薄唇上的欲說還休,綿密、幽深、一吟三嘆。
緩慢。河邊村鎮都有流水縱橫,船槳搗亂液態的樹木、石橋、天空,淙淙與潺潺,也會產生流言——關于江南以外的塵世,以及小鎮內部雕花屏風一樣繁復幽曲的恩怨。明清富商遺留下的宅邸園林成為景點,導游如同早年詭秘管家的化身,把游人作為來賓引領至每個細節——繡樓,一扇花窗半開半合,仿佛依然有閨女在窗內偷窺、暗戀,視某個過客為英俊長工或趕考歸來的才子。一塊藍印花布飄成巨大夜空,白花朵般密集的星子飄動——江南萬千染坊濺起的燦爛星子,使小鎮上空蜜蜂洶涌、露水甜蜜。街道、天井里的古舊青磚,密集如鱗,充滿了游入運河成為一群青魚的沖動……
緩慢,揚州慢一樣的慢,足以讓俗人在船上成為詩人,充滿無所作為的頹廢氣、一無是處的失敗感。春陰濕透管弦,濕透岸上幽深的街巷、細密的柳絲,風聲鳥語便有了一些微寒和恍惚。我,一個北方人在船上生活兩天,就消磨了闖天下的雄心豪氣,幻想到小鎮裁縫鋪里去,用流水縫織出漫長水袖,掩護雙手,去向本地女人獻媚——獻上嫵媚的桃花或者玉蘭……
一路吃揚州干絲、喝蘇州米酒、嚼湖州熏魚。一路的醉意、美意和愛意。月上中天,船老板說:“兄弟,睡一覺就到杭州了。”我假裝滿腹才華的樣子,像歸有光、張岱、李漁、袁枚、豐子愷、柳亞子那樣,放肆地斜臥船艙,沉沉睡去。
枕邊,流水像女子私語,發動機像激動的喘息……
2.一卷水墨平原
杭州、嘉興、湖州三點決定一個平面、一個平原——杭嘉湖平原。
杭、嘉、湖,三座城市像三塊鎮紙,使這一紙美景不至于被風吹亂——太湖是巨大的硯臺?誰手持毛筆點染出這一片中國最美最重要的平原?集鎮五百余個,面積六千四百多平方公里,由長江、錢塘江泥沙和湖水積聚而成。地勢低平,除零星孤丘,一般海拔僅三到七米,湖泊眾多,河流縱橫,水域面積約占十分之一。
此地,光、熱、水資源豐富,可以促使稻類作物一年三熟。糧、油、蠶、絲、魚、湖羊……馳名中外。明清以來,中國經濟的發動機暗藏在這片平原。已經被開發成旅游區的名門大宅,在杭嘉湖平原比比皆是,證明這一地區的富庶和神奇。它們有著大致相似的格局:一進、二進、三進、四進……幽深曲折——
一進,正堂,舉行家族婚喪、迎賓、節慶、祭祀等重大儀式之地,氣氛森嚴;二進,男主人喝茶、議事、閑談之地,雕花的扶手椅、茶幾、古瓷器;三進,女主人與女賓聚會、處理家務的地方,椅子尺寸已經縮小,且沒有了扶手,須垂手直坐,房間陳設簡單,表明男女地位的差異;四進、五進則是臥室、書房、庫房一類區域,玻璃柜里陳列著黑白照片、名人之間的信札;丫鬟、仆人的房間則在不顯眼的角落;四面高墻圍攏而成的天井,種植玉蘭、竹子,筆直向上,似乎想看見墻外的世界;地面,石子精心鋪設出各種圖案;后花園,在“才子佳人相見歡,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的傳統戲劇中是重要空間,琵琶伴奏女聲“盼佳音,無佳信,誤佳期,媚景芳年”;小池塘,養有蓮花、鯉魚、萬重心事……endprint
這些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有大致相似的發家史,或從船工開始經營起航運業,或從商店學徒起步成為資本家,或從蠶農遞變成絲綢商、從鹽商轉身成官僚……家族后代的命運、歸宿大致相似:或壯大如繁密的樹枝,或凋零,或移居各地、隨風四散,隨時代之風而四散。什么樣的庭院,就有什么樣的主人和結局。
現在,這些江南私宅最終成了公共景點,被游客羨慕、流連、猜想、感慨。宋、元、明、清以至民國的江南秘史,大部分章節書寫在這些宅邸內的陰影處、空白里,隨風四散。從這些宅邸里穿過,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落難的公子、情人、別有用心的身份不明者、海外來賓、革命者、背著一麻袋糧食的長工……
一個傍晚,我走進杭嘉湖平原邊緣的朱家角鎮,去“課植園”看“情景昆曲”《牡丹亭》。課植園又叫“馬家花園”,一個熱愛讀書種地的清末鄉紳馬文卿的私家莊園。課植園正廳懸有對聯:“課經書學千悟萬,植稻麥耕九余三。”讀,學習一千就能悟出一萬種道理;耕,勞作九個月就可休息三個月。一個熱愛生活也善于生活的智者,用十五年時間建成中西風格合璧的課植園,面積一百公頃,辟有稻類實驗區、手工作坊、藏書樓。馬文卿在園內讀書、學英文、實驗稻種、修理家具、談情說愛……
現在,馬文卿消失。馬家后人去海外留學、經商、繁衍。此地被藝術家們青睞,讓穿古代戲裝的演員在樓臺溪水邊,詠唱青春和愛情。我隔一條溪水來聽、看、想,清代以前的月亮就漸漸浮現于樹梢了。演員們提著燈籠,揮動溪水一樣的水袖,唱腔像水聲。我隔一條溪水打量才子佳人,像沒有臺詞和力量的老仆人,惆悵。
移居上海近二十年,比鄰杭嘉湖平原,我漸漸熱愛速度緩慢的南方劇種,如昆曲、滬劇、評彈、越劇,一概水袖飄逸、唱腔逶迤,充滿散意、古意。緩慢的唱腔,讓時間減速。熱愛緩慢,是一個人加速趨入晚年的標志。朱家角的夜晚漸漸深了,馬文卿體驗過的夜晚深了,半彎新月明媚,如美人頭上的銀簪……
反復穿過杭嘉湖平原。杭嘉湖平原地圖一片湖藍。高速公路穿過陰性的水鄉,如同公牛,必須被圍在公路兩側漫長水泥圍欄構成的牛圈里,約束荷爾蒙。高速公路之外,平原,小路隱約閃爍,像女孩喜歡拐彎,喜歡藏到樹林或草地里去被人呼喊、尋找……
我,一個正逐步進入晚年的人,在江南生活,像杭嘉湖平原這水墨長卷上有意味的一個墨點,但不要成為污點。
3.在南京遇到梅花
無意中與南京梅花山的梅花相遇。
陪母親、妻子游南京,計劃中的目的地有四:中山陵、明孝陵、總統府、夫子廟。卻在明孝陵前的梅花山,推翻原定行程,消磨一個下午——這座燦爛、香氣襲人的山丘!火紅、粉紅、玉白、雪白、暗綠、鮮綠、金黃、蠟黃……如此大面積、多種類的梅花,初次相遇,在我的萎靡中年,在花期正盛的陰歷早春。
數年前曾與妻子、兒子來南京,游明孝陵時最感興趣于陵前甬道兩側的一系列石雕:武士操劍,文人握筆,馬,麒麟,羊……漢代石雕的粗拙風格,與我的粗服亂發很協調。舊石頭,與我皺紋重重的老身體很協調。沒有意識到甬道旁邊這座名為“梅花山”的山丘的存在。因為,當時五月,梅花匿跡于樹根,等待雪和寒意。梅花與熾熱的生活沒有關系,像低溫、安靜的女子,一輩子不認識高燒、熱鬧的荷花、牡丹。一萬種花朵,隱喻一萬種人生和世界觀。
日本能樂藝人家族內部秘傳四百余年才公開出版的談藝錄《風姿花傳》,書名意思是“藝人的風姿,須像花朵那樣傳揚”。作者、能樂藝術大師世阿彌,在書中叮囑后輩:要了解十種藝術類型,“更要牢記年年來去之花”。
目前,二月,在南京終于認識并將牢記這年年來去之梅花。
與母親、妻子在山丘流連。周圍游人如云,表情一概癡迷,紛紛以手機、相機留影于梅花與梅花之間——攝影術是一種悲傷的藝術,任何攝影者都能意識到時間和空間的雙重喪失。母親對我吩咐:“給我再照一張,與這棵梅樹合個影——誰知道還能不能再來看梅花了……”她已過古稀之年。她名字中就有“梅”字。我外祖父、中原鄉村里的一個著名中醫王恩惠,應該喜歡梅花。后來,我父親接著喜歡梅花。外祖父、父親都已去世。母親常常夢見他們,像一棵梅樹,夢見樹下走遠了的人。
清代伊秉綬有名句:“梅花百樹鼻功德,茅屋三間心太平。”我鼻子功德很高,對女人脂粉香和滿山梅花香很敏感。但體內有茅屋三間,來安放一顆漸漸蒼老的中年心嗎?梅花山頂,有亭翼然。坐下來,四望,可見山丘下的明孝陵及兩公里外的中山陵,一派蒼綠。孫文,朱元璋,一個推翻了帝制的人,一個熱愛帝制的人,分別睡在兩處山脈之巔,風聲和流水似斷實連。游人們不知道這兩個人睡姿的區別、兩座陵的區別。但我知道,這兩個人都是內心不平靜之人、胸懷萬間廣廈的人。
我是小人物,無雄心壯志。幫母親、妻子背旅行包、提茶壺、照相,就有成就感和幸福感。她們在梅樹下動情、動心、動身。妻名字中有“石”字,性格中含了堅毅,遇到這些云霞般的花朵,卻柔軟得像山丘春泥。她和我母親的關系,在滿山梅花里達到新高度:評價兩棵樹的差異,商量穿過山丘的路線,協調合影時的立場,指導我仰拍、俯拍時的角度……南京的梅花參與到一個家庭的生活中來了。
妻子要為我和梅花合影,我疑慮:“男人在花叢里拍照,有女性氣啊。”她說:“梅花不是別的花。你站那一棵干枝梅前吧——枝條硬的梅,英俊!”以一棵英俊的梅樹為鏡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臃腫、塵俗、軟弱。
在中國,關于梅花,有許多名詩、名篇、名畫。或許與漢民族長期處于低溫的生活有關——堅持讓人性在低溫中保持光彩和暗香。顯然,在南京,這樣一個充滿失敗感、創傷感、遺址感的六朝古都,荷花、牡丹不宜大規模生長。在南京遇到梅花、牢記梅花,合適,必須。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滿了南山。”詩人張棗的名句。梅花與后悔有關,這是他的發現。穿過梅花山,幾朵梅花落在頭上,我在后悔什么?
在秦淮河附近一家旅館的便箋上寫了以下句子:
梅花山的梅花開了:
粉紅、朱紅、淡黃、金黃、綠、淺綠、白……
一棵梅樹的花期是另一棵梅樹的花期,
像一個人就是人海。
在滿山花香里聞到自身狐臭氣——
我內心藏著一只、兩三只狐貍?
山坡上成群結隊的游人和悲傷,加強著春意和失意……
【責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