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波
1959年夏天,美國副總統理查德·尼克松造訪莫斯科,主持美國展覽會開幕式。在名為“典型美國住宅”的展品前,他與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之間爆發了轟動一時的“廚房辯論”。兩人在剛剛興起的電子攝像機的鏡頭前展開舌戰,竭力讓對方相信本國制度更加優越、自己的世界觀更加正確。
在當時的冷戰背景下,“美版廚房、美式用品、美國制造”作為“美國方案”的現實載體,承載了意識形態的斗爭色彩,帶有挑戰蘇維埃生活方式及“蘇聯方案”合法性的濃烈色彩。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廚房辯論”當事人的尼克松,在有生之年見證了蘇聯的解體。他在接受CNN(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采訪時指出:當時我知道赫魯曉夫肯定是錯的,但是其實我不知道我是對的。
是什么壓垮了“蘇聯熊”
美國和蘇聯,都是前所未有的超級大國,也是冷戰時期的世界兩極。兩強對峙,美國人何以笑到最后,分析林林總總。其中一個較為公認的原因是,蘇聯人是“自己打敗了自己”。特別是蘇共黨內的特權和腐敗等問題,成了壓垮“蘇聯熊”的最后幾根稻草之一。很多研究者指出,蘇聯政權的崩塌是從信仰的瓦解開始的,其根源是國家治理體系以及信仰體系與本國現實脫節、與人民需求相悖。
到了1985年,在戈爾巴喬夫時期任總理的尼古拉·雷日科夫說:“我們監守自盜,行賄受賄,無論是在報告中、報紙上還是在高高的講臺上都謊話連篇,我們沉溺在自己的謊言之中,為彼此頒發獎章。所有人都這么做,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回顧蘇共執政74年、蘇聯立國69年的歷史,從蘇共轟轟烈烈登上歷史舞臺,到帶領蘇聯建成全球第二、歐洲第一的經濟強國,再到一朝傾覆,黯然出局。正是由于停滯、僵化的“蘇聯病”弊端,不但導致蘇聯政治笑話的蔓延,更導致蘇聯崩潰情緒的傳染。
“美國方案”與“蘇聯方案”都不是標準答案
古往今來,腐敗現象和腐敗治理如影隨形。人們在不同的時代和國家,不斷提出并實施各種方案,試圖將腐敗現象背后的公權馴服,將隱藏于腐敗問題深處的私欲改良。然而,就蘇美這樣的大國來說,成效確實不如想象的大。曾有西方專家指出:“蘇聯的錯誤在于將利益這一因素從經濟因素中移除,認為割裂利益同經濟活動的聯系可以為無產階級專政提供足夠的條件。”但從腐敗和治理腐敗的角度看,蘇聯失敗的根源并不是“去利益化”,而恰恰是“利益集團化”,或者說國家經濟活動和相關利益落入了“少數特權派”的私囊。美國的“體制性腐敗”問題實質上頗為類似,美國因財富分化等因素導致的貧困水平甚至比俄羅斯、波蘭和韓國都要高。因此,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曾經評論說:“我們和貧困奮力一戰,結果,貧困贏了。”
歸根結底,腐敗治理是國家治理體系的特殊視窗,檢驗的是國家治理能力。
就“美國方案”來說,主要是以利益沖突防控為核心理念,建立政商兩界“區隔前臺、打通后臺、相互站臺”的“旋轉門”機制,輔之以競選類政務官(政治家)和考績制事務官(公務員)分途共治的公職譜系,以及市場化的薪酬體系和開放參與機制,從而分散腐敗風險,改善政治“觀感”。
相比之下,“蘇聯方案”則主要是以政治治理統攝乃至“覆蓋”國家治理體系為核心特征,建立以干部委任制、終身制為基軸的公職配置機制,以及以供給制為基礎,并由特殊津貼、特供商品、特享別墅等共同構成的干部福利保障體系,從而在對干部利益和欲望進行“結構化滿足”的基礎上,弱化執政黨核心成員和團隊成員的貪腐動機。
其實,這兩種“大國方案”都不是腐敗治理可以照抄照搬的標準答案。正如事實一再揭示的那樣:“美國方案”究其根本是一條競逐經濟特權之路,而“蘇聯方案”察其始終是一條追慕政治特權之路。衡量社會成員成功與否的最大標志,是能否成為各自“特權俱樂部”的一員——區別無非是兌現或變現特權的地方,究竟是在華爾街還是在克里姆林宮。
坦白說,這兩條路都不怎么樣,別的國家也走不通。它們不能提供可簡單克隆的“大國基因”,也難以帶來可供通篇抄襲的“強國秘籍”。
就“美國方案”來說,其與之俱來的結構性問題早就被托克維爾點透:“如果我們追問美國人的民族性,我們會發現,美國人探尋這個世界上每個事物的價值,只為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能掙多少錢?”
就“蘇聯方案”而言,最大的問題在于豢養了黨內的特權階層。斯大林時期實行的個人集權制、職務終身制、指定接班制、等級授職制、官員特權制等,使得蘇聯社會缺乏社會主義民主、自由和法治,國家治理體系的結構性弊病越來越嚴重。
到了勃列日涅夫時期,廢除了蘇共中央委員會和黨委會每次改選必須更換四分之一成員的做法,逐步形成了事實上的干部終身制。這種政治生態逐漸形成了一個穩定的特權階層。這個特權階層為維護其既得利益,竭力抵制各種實質性的改革,導致蘇聯深陷機構臃腫和官僚主義的泥沼。
“美版腐敗”和“蘇式腐敗”結局迥異之謎
值得今天的人們思索的是,幾乎同樣處于動蕩政局的“風暴眼”時,為什么“美版腐敗”沒有導致國家分裂,而“蘇式腐敗”卻造成了普京所說的“20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當美國在“鍍金時代”遭遇誠信缺失、貪腐橫行等重大考驗,面臨“國家重組”的重大挑戰時,人們為什么沒有選擇“跳船”,也沒有選擇“棄船”?而當蘇聯出了問題的時候,人們棄之唯恐不及。特別是擁有1900萬黨員、執政74年之久的蘇聯共產黨甚至無力做出“應激反應”,在沒有任何痛苦和抗爭的情況下自行消亡和解散。
應當說,腐敗問題并不是“蘇亡美興”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區別在于,當整個國家直面“腐敗之痛、貪瀆之恥”時,人民做出了怎樣的選擇?
美國人民在抱怨中選擇了和這個腐敗的國家一同改進。正如美國史學家弗雷德里克·L.艾倫所總結的那樣:“當國家這艘大船偏離航線的時候,也就是說它沒有按照應有的方式運轉的時候,你完全沒有必要毀掉它,然后另造一艘大船,相反,假如這艘大船上的全體船員始終都保持著警惕、時刻都仔細地檢查,并且及時修補的話,你完全可以通過一系列的調整和改進,一邊保證它繼續行駛,一邊進行維修。”
蘇聯人民則喪失了希望。1990年10月24日—11月5日,蘇共中央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中心的一項問卷調查已現端倪:關于對社會主義的信仰,有30%的被調查者直接宣布對共產主義思想失望,每5人中就有一名黨員對黨的綱領目標持否定態度;關于黨的威信和作用,有21%的被調查者認為黨組織已不具任何政治威信,67%的人認為其殘存的威信也在喪失,且每5人中就有一人指出自己已經脫離了政治生活……
腐敗就是腐敗,既不應當在國家崩潰的歷史審判席上缺席,也不應該大包大攬為那些國家治理體系的結構性“硬傷”頂罪。當蘇共自我凈化、自我糾錯的功能被“閹割”之后,這個曾經的社會主義國家領頭羊的生機活力與日俱減。蘇聯解體的親歷者麥德維杰夫深刻反省說:“這樣一個強大的國家突然間由于并不猛烈的沖擊而開始削弱和瓦解,這個強大國家的命運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即蘇聯這座大廈是建立在不堅固和不穩定的基礎之上的,其內部結構也有許多缺陷。如果基礎被沖毀和削弱,如果承重結構被侵蝕和破壞,那么無論看起來多么堅實和宏偉的建筑都會倒塌。1991年正是發生了這樣的劇變。”而民心盡失,民意所向,或者說人民對這一切的集體漠視和袖手旁觀,才是劇變背后真正的最大危機。
(摘自《廉潔拐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