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
【摘要】民主的本義是“人民的權力”,這種權力容易由于私利而集結,也容易因為“無知”而狂躁,更容易因為缺乏信念而改變陣營。行使人民主權成為了一種消費,民主人的利益被正當化為社會的公共利益,個人主義的人性觀替代了社會責任的倫理觀,并被選舉制催化為合法的產物。在民主資本的催化下,無差異的治理掩蓋了有差別的政治,國家的控制形式與政治的治理原則之間的區別越來越模糊。
【關鍵詞】民主資本化 朗西埃 善的治理
【中圖分類號】 D920.0 【文獻標識碼】A
【DOI】 10.16619/j.cnki.rmltxsqy.2017.15.013
有統治就有合法性的拷問,有拷問就有相應的解釋體系,在“天子”“賢君”“上帝”等獲得統治合法性的術語中,“民主”以最為正當的方式成為統治者爭奪民意的利器。在這場競賽中,“民主”的話語權被外化成可操作的資本。當生產資料向資本家聚集時,民主是安撫私有制原罪的雞湯;當評判國家組織形式優劣時,民主是輸送政治理念的媒介;當人民需要權力時,民主是觀看競選表演的門票。然而,“大部分西方民主理論,都把自由競爭選舉、多黨制或兩黨制,當作民主的核心特征。”①這種制度設計加劇了民主的資本化程度,民主的天然缺陷也逐漸暴露。本文旨在通過分析民主的資本化傾向,考察民主資本化對法治社會與政治空間的影響,在當下部分人過度迷信西方式民主的思潮中,解讀朗西埃激進民主思想中對民主的恨意所在。
民主是統治者購買合法性的貨幣
每個時期的統治者在統治方式上雖有不同,但總是不斷地追求其統治地位的合法性。這種追求是政治生活的產物,并非由民主制度所催生。并且統治者對合法性的擔憂,從不因長遠有利的決策而平息,也不因太平盛世的到來而停止,而是基于統治者心中的原罪,進而不斷尋求正統的自我救贖。公元1005年,宋真宗以“澶淵之盟”結束了遼宋兩國長達四十余年的戰亂,以不及邊防軍費開支百分之一的歲幣換取了百余年的和平,打開了遼宋兩國貿易的橋梁,在此期間北宋進入經濟繁榮期,史稱“咸平之治”。即使作為北宋最具正統地位的皇帝,在四海升平之時,依然對其“澶淵之盟”所可能帶來的統治地位合法性的問題產生了擔憂,隨后執迷于封禪之事,廣建宮觀,勞民傷財。②明成祖朱棣在“靖難之役”奪取皇權之后,源于心中統治地位合法性的心魔,不惜大開殺戒,以絕異聲。③董仲舒更是以“天人合一”之論完成了皇權與正統在理論上的契合。歐洲中世紀,國王遵循大主教之教義,亦是以宗教信仰換取統治合法性(合神意)的手段。上述對統治地位合法性最大化的追求,討好的是統治階級內部以道德為政治武器的“士大夫”階層,或統治階級外部以“上帝之道”為控制形式的教會教規,追求的是平民大眾對統治者身份的共識。如果將民主看作統治階級對民意的遵從,那么從有統治以來民主就一直存在,只是以民主換取合法性所應付出的“代價之形式”在不斷更迭。在皇權的世界里,天命不可違,民以食為天,民眾對天意的服從構成了獲取統治合法性的路徑,因此新的統治階級需通過唯物主義與人定勝天的精神改變原有的共識路徑。在神權的世界里,民眾對天堂的憧憬與地獄的恐懼構成了獲取統治合法性的路徑,因此新的統治階級需通過新的教條與教規改變原有的共識路徑。而每一次的改變,都不是以真實善意的民主作為標的,而是以挑戰或改變獲取合法性的路徑作為標的。因此,封建王朝更替時,有時會伴隨著皇帝無子或少帝早夭的現象,抑或天象氣候之改變,這種改變為挑戰合法性提供了契機。馬丁·路德的新教,宣稱“上帝親自賦予信徒以直接依賴上帝的權力,信徒憑著‘信就能與上帝溝通,得到拯救,即‘唯信稱義。‘信使得傳統的教條、教規大大喪失威信。”④新教的興起創設了新的“代價之形式”,為統治階級擺脫教皇教會的束縛提供機遇。在資本主義的世界里,現世的物質享樂與權力欲望的滿足被定義為新的追求,政治領域內的權利被外化為一種獲取合法性的“代價之形式”,并通過選舉制的交易法則,加強自身統治地位的合法性。在這種“代價之形式”下,民主成為了一種統治者購買合法性所發行的貨幣。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更高的經濟發展水平,往往可以增強貨幣本身的財富價值,其兌換的標的越豐富,民主的程度看起來就越高;更少的自由限制,往往可以增強貨幣本身的權利價值,其兌換的權利越多,人權的程度看起來就越高。于是,西方的民主制度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以民主作為貨幣的市場,使用“民主”就成為了一種“消費”。
民主資本化吞噬法治社會
朗西埃認為:“美國憲法的擬定是這種調和各種力量和平衡制度設置以最大限度地擺脫民主(這一事實)的工作所締造的經典案例,并且一直以來,憲法都是為了保護兩個被視為同義的事物而嚴格地限定著民主,即最優秀者的統治和對財產秩序的維護。”⑤即使是美國憲法,在發展的進程中也曾屈服于民意。1896年,美國最高法院在普萊西訴弗格森案中,針對各州將黑人與白人從空間上分割開的做法,宣布了空間隔離做法符合美國憲法修正案平等保護原則,并提出“隔離但平等”的理論。這時的最高法院就是屈服于當時大多數白人的社會共識,為了防止種族歧視的民主人所帶來的混亂,忽視了對少數人基本權利的保護。1928年,共和黨人胡佛擔任總統之后,繼續推行自由放任主義的經濟政策和新個人主義價值觀,聯邦最高法院重點保護工商企業主的契約自由,忽視受雇人員的健康權、休息權等,在前后不到40年的時間里,基于實質性正當程序原則,宣布了200多件經濟法規違憲,即所謂的洛克納時代。⑥這時的最高法院過分尊崇現實的民意,放棄了法律的理性與獨立,助長了多數人的暴政。上述兩個案例中,公民的人格尊嚴、健康權與休息權的保護,難道不正是善的治理原則嗎?可惜的是,民主并不一定帶去善意。正是由于“民主”自身并不帶有公民基本權利的保護屬性,所以美利堅合眾國開國的先賢們,在費城會議中討論美國憲法的焦點就是關于如何限制民主與暴政。喬治·華盛頓呼吁代表們不要僅僅“為了取悅于人民”而制訂出自己不同意的文件;漢密爾頓指責民眾“動亂多變”“他們的判斷很少有正確的”,并提議設立一個永久性的政府機構來“制約民主政治之魯莽”。⑦智者的眼中,民主的沖動常常壓制法律的理性。手握選票的公民總是一邊試圖迎合大多數人的私欲來滿足自己的訴求,一邊又妄想通過“公共利益”這一不確定概念光明正大地去侵害個體的權利。密爾就認為,“當幾乎沒有自己財產的階級參加到爭議時,他們僅僅對與公共利益相關的制度感興趣,他們不會把任何事情視為理所當然——當然包括私人財產原則。”⑧所以,民主制度并不是政治形態的完美境地,只是政治中為實現善的治理原則中的一種制衡力量,如果混淆了民主制度與治理模式的區別,將民主置于上層建筑的頂端,則有可能將社會由少數人的獨裁引向多數人的暴政。endprint
民主資本化消除政治空間
在朗西埃那里,“政治不是權力的實施,它首先是關于對共同體‘組成部分進行的計算的顛覆,這種計算把一部分人視為有資格參與公共事務、行使權力的人,另一部分則是沒有資格者,是被排除的部分,即‘無分之分。”⑨因此,朗西埃認為,“人民的權力只是那些既無權統治也無權服從的人們所特有的權力”10,政治意味著將“無分之分”納入共同體的一部分,而民主的過程是一種政治增補。不同的政治力量之間通過民主產生對話的基礎,并且在這過程中通過民意的抗辯,讓“無分之分”進入政治協商的話語體系之中。隨著“無分之分”的介入,政府的權威存在兩種對立的合法性體系:“一方面,它的合法性來源于普選;另一方面,它是因其選擇社會問題的最佳解決方案的能力而獲得合法性的”。?但在朗西埃看來,“最佳方案的認定事實上無需被人選擇,因為這方案是得于對事物的客觀認識。”?在民主的影響僅僅產生“人民的分化”時,這兩種對立的原則還可以維持著一種共存,并涇渭分明地解決特定的事務與衡平不同的利益。但當民主開始擠壓政治空間時,共識的斷裂也就隨之出現。這種斷裂混淆了政治中“有資格參與公共事務、行使權力的人”與“無分之分”之間的區別。知識分子的團體本應用科學的理性去認定最佳方案,但民主的資本傾向誘導他們中的一些人致力于通過促使人民的團結來為自己的知識提供難以辯駁的依據。在這種知識的裝置下,政治看起來更像是一種向統治者貢獻國家控制形式的良策。政治空間不再是賢者的主導,更像是一場無限可能的博弈。這種博弈消除了政治空間的確定性,民眾一方面畏懼微言大義中深奧的哲學命題,另一方面又總想在國家的控制形式之下尋找個人政治行動的機會。最后政治變得不再像政治,更像是一場無差異的治理。個人的美德在民主的控制形式之下被掩蓋,制度成為了解決一切問題的基石,無論是貪婪的小人,抑或正直的君子,仿佛只要置身于民主的場域之內,就自然擁有了美麗的心靈,自然可以做出英明的決斷。于是,對制度的崇拜就此誕生。知識分子不再去思考在具體政策中人事的動因,僵化地認為只要形式上的制度正確就能獲得結果上的內容正義。政治從原有的“善的治理原則”變成了“善的治理形式”,可惜的是,這種形式僅僅符合了民主的標準,卻不一定能帶來真實的善意。德才兼備的賢君已經成為柏拉圖夢想中的烏托邦,甚至統治者的品行已不再是統治合法性的重要依據,轉而將統治者是否能迎合多數人對私欲的追求作為合法性的唯一標準,并自信地認為單憑制度就可以修正與教化統治者心中的惡魔,即使投票的結果是民眾必須在“瘋子”與“騙子”中抉擇。錢穆先生就曾談及,“辛亥革命前后,人人言變法,人人言革命,太重視了制度,好像只要建立制度,一切人事自會隨制度而轉變。因此只想著把外國現成制度,模仿抄襲。甚至不惜摧殘人事來遷就制度。”?在這種“重制度,輕人事”的危機之下,民主的選舉代替了“孝廉”的推舉,討好民意的“善言”代替了感召民眾的善行,無差別的平等代替了人生來的不平等,政治淪為改變不滿的工具,政治的空間也僅剩向民主妥協后的制度構建,而人只是放入這個制度中的棋子。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憲法個案解釋基準的證成路徑、方法與規則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為17AFX010)
注釋
王中汝:《民主標準問題的中國方案》,《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7年第7期,第61頁。
王瑞來:《君臣:士大夫政治下的權力場》,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36~138頁。
李潔非:《龍床:明六帝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103~114頁。
胡玉娟:《拯救信仰——評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6期,第68頁。
[法]雅克·朗西埃:《對民主之恨》,李磊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第2頁。
汪進元:《基本權利的保護范圍——構成、限制及其合憲性》,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63頁。
[美]理查德·霍夫施塔特:《美國政治傳統及其締造者》,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9頁。
[英]密爾:《密爾論民主與社會主義》,胡勇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公司,2008年,第296~298頁。
袁久紅、許麗:《民主仍在路上——論朗西埃的后馬克思主義激進民主理論》,《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16年第2期,第64頁。
[法]雅克·朗西埃:《對民主之恨》,第49頁。
[法]雅克·朗西埃:《對民主之恨》,第82頁。
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1~2頁。
責 編/楊昀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