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軍
孔子說:“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論語·雍也》)。李澤厚先生翻譯成:“人應該生活得正直,那些彎曲生活下來的人不過是僥幸免于災禍罷了。”孔子認為“直”是一個人必走之道。“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舉用正直的人,廢棄邪曲的人,老百姓便服從。正直為社會的通行之道。“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從孔子的感慨之中可體會出其對“直”的看重。至于“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大家是很熟悉了。孟子也是對“浩然之氣”的“至大至剛以直”很推崇。不只是儒家重“直”,佛家也重“直”,“《維摩經》云‘直心是道場,儒佛至此,實無二理。學者必欲進德,則行己不可不直。蓋孔子之門人皆于其師無隱情者,知直故也”(《語錄一》,《楊龜山集》卷十)。
《周易·坤文言》中首次提出“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在宋代,這一議題得到廣泛的關注,張載、二程、楊時等都有精辟的論述。直至近世馬一浮也重視此一觀點。本文以孤陋所見,就其內涵作一粗淺的闡述。
馬一浮講:“心言直,故如是,乃至終始地位中間,永無諸委屈相。”“正直是心之本相。既無偏曲,自無時不中。”強調了“直”是心中無“委屈”、“無偏曲”,一切物象事理存于心中,保持本真,不因任何外在因素而遮掩,或扭曲,或增損。在此之前,還要內心虛靜,如張栻所講:“無私則可欲之善著,故靜則虛,動則直;虛則天理之所存,直則其發見也。”事理存于心中,也不能受私心雜念之干擾。如楊時所說“善養氣者,無加損焉,勿暴之而已,乃所謂‘直也”。袁燮《絜齋粹言》:“直者,天德。人所以生也,本心之良,未嘗不直。回曲繚繞,不勝其多端者,非本然也。”可見,“直”是心之本然,只是人們因私心雜念而有顧慮,才喪失“直”。所謂“天德”者,實是理也。循理則與天為一。與天為一,我非我也,理也。古人也說過:順理之謂直。朱熹注《論語》“子曰:‘以德報怨”,也認為“直者,理而已矣”。綜合上述,“直”也就是保持事理在心中的本真。高攀龍又說:“易曰:直其正也。直心,正念而已。”
“直內”也就是有“誠心”。馬一浮曰:“直即近誠。”楊時也說過:“夫盡其誠心而無偽焉,所謂直也。”“直”與“誠”為伴,與“偽”相敵。唐仲友:“自古直道之行,本于正心誠意之際。”
直內的信仰事理,要靠“敬”來持守。程顥說:“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屋漏,是皆敬之事也。”“直”與“敬”皆為虛位。存于心之仁、義、禮、智、信,無加損,無扭曲,是為“直”。篤信之,虔誠地恭奉,不敢冒犯,是為“敬”。所以有“敬”持守,才能保證“直”。程頤也說過:“敬,只是主一也。主一,則既不之東,又不之西,如是則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則只是內。存此,則自然天理明白。學者須是將‘敬以直內涵養此意。直內是本。”正直之人也是立場堅定之人,對自己的信念有篤敬之心,所以不愿遮掩它,委屈它,加損它。馬一浮強調:“敬以直內,義以方外,都不費安排,非涵養用敬之久,亦不能體會到心相本直。”
胡居仁言:“程子固曰:‘惟患不能直內。內直則外必方,蓋體用無二理,內外非二致,豈有能直內而不能方外,體立而用不行者?”“直”是內,“方”是外。“直內”是體,“方外”為用。“直”多指內涵之性格,“方”專指行事之方式。內外一體,體用一致。季本對此有更詳細的論述:“敬存乎靜虛之中,則以不偏為正,敬行乎感應之際,則以得宜而為義。正則遂其本性,無所回曲,是其直也。直者,用之順而其主在內,故云直內。義則因其定理,無所變遷,是其方也。方者,體之恒而其制在外,故云方外。”以“直內”為本,“敬”以養之,形之于外,必然是“方外”。其根本就是人的心意念想和言動行事與客觀事理相一致。
“夫聰察強毅之謂才,正直中和之謂德”。正直是人應有之德,是君子必備的。“夫不直則道不見,君子者,直道之倡也。直道一倡于君子者人謂之風鳴朝陽,以為清賀”。“蓋君子之氣伸,則直道始有所附而行也”(以上二則見文天祥《御試策》)。直道而行,是為人處事的成功之道:“直者生之道,循理而行,雖命之所遭有不齊,而莫非生道”(曹端語,見《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上二》)。張載曰:“生直理順,則吉兇莫非正也;不直其生者,非幸福于回,則免難于茍也。”正直,在今人看來,只是性格之一種,古人卻認為是必備的品性。即使直道而行有失敗,那也自覺不愧。申涵光《荊園小語》中有這樣兩段話:“遇有疑難事,但據理直行,得失俱可無愧。”“故務小巧者多大拙,好小利者多大害,不如順理直行,步步著實,得則不勞,失亦與心無愧。”劉劭在《人物志》中也說:“心質亮直,其儀勁固。”正直者由篤信得來非凡的力量,處事行事,往往果決剛毅。正如楊爵所說:“士之處世,須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為。見得義理,必直前為之,不為利害所沭,不為流俗所惑可也。如子思辭鼎肉,孟子卻齊王之召,剛毅氣象,今可想見,真可為獨立不懼者。如曰‘事故委屈,我心自別,即自欺也。始或以小善放過且不可為,小惡放過且可為之,日漸月磨,墮落俗坑,必至變剛為柔,刻方為圓,大善或亦不為,大惡或亦為之,因循茍且,可賤可恥,卒以惡終而不知矣。”可謂說得透徹明了。只有正直剛毅之人,處紛亂之世,才能“把持得定”,有所作為。顧炎武總結道:“是以圣王重特立之人,而遠茍且之士。保邦于未危,必自此始。”
歷史上摒棄正直剛毅之人,起用茍且媚佞之人,而敗事著不知有多少。王安石雖是德才兼備之人,憤于正派之人的耿直,而用茍且投容之人,是其變法失敗的主要原因。楊時記載:“熙寧初,王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為俗學不通世務,斥去;小人茍容諂佞,介甫以為有才能知通變,用之。”只有正直之人才能讓人信服,引領民眾。
個人交往也是“平時強項好直言者,即患難時不肯負我之人”(申涵光《荊園小語》)。正直之人,即使有犯顏直諍,也易于得到人們的原諒。“隋秘書監晉陵劉子翼,有學行,性剛直,朋友有過,常面責之。李百藥常稱:‘劉四雖復罵人,人終不恨。”王通曰:“天不為人怨資而輟其寒暑,君子不為人之丑惡而輟其正直。”endprint
“直諫者言之難,受之尤難”。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也指出:“人主莫不好忠正而惡佞邪,然忠正者常疏,佞邪者常親,以至于覆國危身而不寤者,何哉?誠由忠正者多忤意,佞邪者多順指,積忤生憎,積順生愛,此親疏之所以分也。明主則不然。受其忤以收忠賢,惡其順以去佞邪,則太宗太平之業,將何遠哉!”。可惜,能夠聽逆耳之言的明智之士不多,蕓蕓眾生大多愛聽順耳之蜜語,所以耿直之士往往不為所用,一世沉潛幽居。甚至,耿直成為招禍殺身之道。“邴原性剛直,清議以格物,度以下心不安之。寧謂原曰:‘潛龍以不見成德。言非其時,皆招禍之道也”。在歷史長河中,正直之士死于非命的不知有多少!一部明史,是正直剛毅之士的斑斑血跡史。怎么克服正直帶來的嚴酷?就是救“直”以“和”,救“方”以“圓”。
救“直”以“和”。“和樂,道之端乎!和則可大,樂則可久”。史傳稱范仲淹“內剛外和”。“內直”不能丟,但體現于外者要“和”。也就是內心主意要堅定,但露于外的神情要和柔。《虞書》中也說:“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
“直”要本之于“禮”,否則,就是張狂放肆,傲慢無禮,越出正道。葉適就說:“恭慎勇直,得于天者非不美,然有禮則以其質成,無禮則以其質壞。”禮之本為和,本之于禮,也就是救之以和。
呂本中說:“當官大要,直不犯禍,和不害義,在人消詳斟酌之爾。”直是本,是常態,在不得已之下,為了避禍,飾之以和。但“和”不能是喪失內心“本真”的偽飾,不能偏離正直之道。為了和,對內心的本真加損偽飾太過,也就偏離本真,失去“直”了,“君子和而不流”。馬一浮就說:“圣人有以知凡人義理之性,唯是正直。而其氣質之性,不出剛柔,故乂用之道,在使剛柔同歸于正直。”救剛直以柔和,要避免二極之弊,以達于“中和”。周敦頤曰:“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干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圣人之事也。”
救“方”以“圓”。明代有人說:“置身天地間,平平鋪去,不見崖異,方是為己之學,學者好說嚴毅方正,予思與造物者游,春風習習,猶恐物之與我拂也。茍未有嚴毅方正之實,而徒襲其跡,徒足與人隔絕。”嚴毅方正拒人于千里之外,人不親則道不行,是以要救“方”以“圓”。楊時也說:“物有圭角,多刺人耳目,亦易玷闕。故君子處世,當渾然天成,則人不厭棄也。”正如《易》中語“內文明而外柔順”。但“直”、“方”是本真,“和”、“圓”是策略,有內外、本末、真假之分。魏禧在《答陳元孝》中說:“浮沉二字最是難為。浮者便浮,沉者便沉,獨浮沉之間,稍方則忤人,稍圓則失己。”不得“喪己”,圓滑者隨世浮沉,其實“無己”。救“方”以“圓”,為的是不使“忤人”。“義方以別群宜,智圓以周眾志”。
現在社會道德滑坡,騙子充斥,因財害義之事遍地叢生。究其本源,還是對人類應有的美德缺乏敬畏篤行之心。所以發揚傳統的“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有迫切積極的現實意義。“敬以直內”是存養,把人類應有的美德植于心中,敬以養之,篤信不移,生敬畏之心,不敢褻瀆、怠慢、加損、委屈,做到心正。“義以方外”是行,遵循植于心中的行為規則行事,不敢欺蒙出軌。這樣,才能恢復純樸、誠信、和諧、有規則的社會氛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