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
2011年11月3日凌晨,北京飛控中心燈火通明,大廳里每一個人緊盯大屏幕,屏住呼吸,空氣仿佛凝固了。
“5公里停泊”、“400米停泊”、“30米停泊”……
大廳內彌漫著忙碌緊張的情緒,伴隨著一聲聲沉穩而又清晰的指令發出,兩個8噸重的飛行器在340公里的高空以每秒7.8公里的速度快速接近。
此時此刻,坐在電腦前的張崇峰沒有一絲倦意,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一組組不斷跳動的數據,雖然類似的場景已經在地面演練了上千次,但面對我國首次空間交會對接即將上演,他那根繃了16年的神經,此刻繃得更緊了。
“317報告,對接機構加電正常。”20米、10米、5米、0.4米……
“嘭……”
遙遠靜謐的太空自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但張崇峰卻似乎真真切切地聽到了。
“317報告,對接機構捕獲”
“317報告,對接環開始拉回”
“317報告,對接環拉回到位,對接鎖鎖緊開始”
“317報告,端面密封完成”
“317報告,對接機構鎖緊完成”。
瞬時,潮水般的掌聲響徹大廳。
張崇峰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地倚靠回座椅上,緊繃的神經一下子得到了放松,思緒不禁飄回到16年前。
那一年,博士畢業不久的他到俄羅斯參觀能源火箭公司的對接機構研制車間。當時,俄方的車間主任自豪地說:“世界上所有的對接機構都是我們這里生產出來的。”當時,只有俄羅斯和美國掌握了空間交會對接技術,而能夠獨立研制對接機構的只有俄羅斯,美國一般都是向俄方采購。
那位主任還直截了當地告訴張崇峰,對接機構的研制難度非常大,并不停推銷他們的產品。可是,在費用上,俄方卻開出了天文數字,僅設計專利費就高達一億美金。考慮到成本和后續空間站發展的現實需求,張崇峰心里埋下了一個種子,那就是“一定要研制屬于中國人自己的對接機構”。
種子種下了,但生根、發芽卻是一個異常漫長的過程。對標國際先進,研制團隊一開始便提出了跨越式發展的思路——研制能與國際空間站相匹配的異體同構周邊式對接機構。這種對接機構適應性強、承載能力大,便于航天員在不同飛行器之間自如進出,但與之相應的是重量大、對接初始條件要求嚴格、構造復雜。而且對接機構的關鍵技術是什么?工程化的技術難點在哪里?這些,對于當時只有7個人的研制團隊而言,都只是停留在模型和圖片資料上,一切還都是未知數。
為了將這個方案論證清楚,他們搜集和查閱了所有能找到的相關資料,在字里行間篩選點點滴滴有價值的信息,翻譯俄羅斯對接機構的相關書籍。經過艱苦的努力,前后收集到的各類資料裝滿了整整十個大箱子,僅論證報告的撰寫就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艱辛付出沒有白費,通過一輪輪評審和質詢,這個方案被采納了,張崇峰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作為技術負責人,張崇峰提出了系統參數設計優化模型,解決了系統方案、動力學建模等關鍵問題。在沒有參考資料的情況下,完成了對接機構關鍵技術攻關,研制出了空間對接機構正樣產品。在此過程中,張崇峰帶領團隊,研制出了世界上首個十自由度氣浮式對接緩沖試驗臺、六自由度對接綜合試驗臺、熱真空對接試驗臺和對接機構整機特性測試臺等國際一流的大型地面試驗設備。一位俄羅斯專家在參觀時,羨慕地對張崇峰說:“有了這些設備,你們的對接機構一定能成功。”
一步一步,夢想似乎越來越近了……
2011年1月30日,農歷臘月二十七。十自由度氣浮式對接緩沖試驗臺上,捕獲緩沖試驗已經接近尾聲,完成最后的一組試驗,對接機構正樣產品就要出發交付總體。而此時,距離天宮一號的發射還有不到9個月的時間。
然而,正當大家覺得一切進展順利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件發生了。晚上八點多,已回到家中休息的張崇峰接到測試負責人的電話:“捕獲傳感器信號異常。”心頭一緊,他二話不說就沖出家門,攔了一輛出租車急急忙忙趕往實驗室。
問題發生在對接機構的傳感器上,十幾個傳感器本該在對接環分開后同時彈出,但有一個傳感器的數據卻發生了遲滯。1000多次試驗,從來沒出現過的現象,怎么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偏偏就出了問題?很快,研制團隊的全體成員都趕到了實驗室,張崇峰把大家聚在一起,開始抽絲剝繭地尋找各種蛛絲馬跡。
通過初步的觀察判斷,心細如發的設計師發現了傳感器附近有一些剝落的涂層——是不是多余物把傳感器卡住了?按照質量歸零的要求,如果原因歸結到多余物上,在發射時間節點后墻不倒的狀態下,這自然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
但是,多余物是不是傳感器卡滯的真相?是不是還有其他問題,比如,大家最不愿意看到的——設計問題!真相永遠只有一個,“解剖產品”,張崇峰和到場的葉勛副總指揮一起,迅速做出了最終決定。
這個決定意味著研制團隊將風險和責任扛在了肩上,如果問題真的出在傳感器本身,光傳感器的制造周期就是5個月以上,如何應對9個月后的發射任務,怎么向國人交待首次交會對接任務推遲……對此,團隊內也曾有不同的意見。因為經過兩天兩夜的排查、計算和仿真,判定這種故障出現的概率僅僅為千分之一,就算出現了這個小概率事件,冗余設計也是完全能夠確保首次交會對接任務圓滿成功的。
張崇峰說,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大家都非常糾結。但是“失敗就是差一點點成功,成功就是差一點點失敗”,這句話始終警醒著他。把所有的事都做透,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不帶一個隱患上天,張崇峰常說,“只有執著地追求,才能成功。”他就是在用這種執著詮釋成功的內涵,折射出航天人的敬業精神和嚴謹風范。
在50倍放大鏡下檢查,問題最終浮出了水面,傳感器內部出現了變形,是力學和結構設計的問題。面對這個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張崇峰和團隊卻坦然了,他們迅速集合起來,開始制定改進方案。
此時,已經是年三十的傍晚,實驗室所處的工業區早已冷冷清清,看不見行人和車輛,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鞭炮聲。看著一個個不愿離去的同事,805所指揮寬慰大家:所有人回家吃年夜飯,在家休整兩天,年初三回來上班。endprint
疲憊的張崇峰回到家中,夜幕早已降臨,他記得早上出門時,只跟妻子說了句:“今天加班,什么時候回來不清楚。”為了照顧生病的兒子,愛人也沒有做任何準備,而此時的超市都已經關門。面對冷冷清清的廚房,一家三口只好去附近的親戚家蹭了頓年夜飯。看著兒子燒得紅彤彤的臉頰,張崇峰的心頭涌上一陣愧疚。
雖說事先約定好了上班的時間是大年初三,但張崇峰陪著發高燒的兒子掛了一天吊瓶,大年初二一大早,便急急忙忙來到了實驗室,同事們不約而同地陸續趕來,又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之中。
經過九天九夜的奮戰,他們找到了癥結并提出了解決辦法。大年初六,帶著大家的成果,副總指揮葉勛啟程飛往貴州,協調傳感器改進研制事宜。并在2個月的時間里加班加點,生產出了改進后的傳感器。在最后的關頭,他們再次保證了研制不在自己的手中誤點。
長期高負荷的壓力和腦力勞動,使張崇峰患上了嚴重的頭痛病。什么時候開始發病的,他已經記不清楚,也不愿和別人講。多次檢查,始終找不出病因,醫生定性為神經性頭痛。每次發病,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常常使他恨不得把頭撞開。久病成良醫,慢慢地,他也找出了對此進行“歸零”的方法,那就是冰敷和咖啡。在他的身邊,常備著冰袋和咖啡,頭痛起來連喝三五杯才能見效。為了不影響團隊,每次發作,他總是找個地方默默地休息一會兒,扛過去之后又立刻投入工作,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病情。
2011年8月,天宮一號發射在即,執行任務的張崇峰和往常一樣,到食堂吃早飯。突然,張崇峰劇烈嘔吐起來,整個人一下子癱倒在座位上。大家立刻聯系試驗隊的隊醫,在隊醫趕來的路上,張崇峰已經慢慢地緩了過來。此時,大家才知道他患上了嚴重的神經性頭痛。為了照顧張崇峰,妻子總會在他身邊默默支持他,并安排好家里的一切。記得那一年,張崇峰的妻子在荷蘭拿到碩士學位,正準備攻讀博士,而張崇峰的工作也進入了關鍵時刻。妻子毅然放棄了攻讀博士的機會,一個人帶著六歲的孩子,支持丈夫完成他所執著的事業。
太空一吻,見證的是16年的風雨兼程和執著堅守,見證了張崇峰從初出茅廬成長為中青年技術領軍人才的歷程。16年的攻關歲月,他深深體會到成功的來之不易。如今交會對接成功圓了張崇峰最難割舍的夢,那個埋藏了16年的種子終于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但在張崇峰的心里,夢想總是一個接一個,未來我們還要建設中國的空間站,把我國航天員送上月球,奔向遙遠的深空。中國人的航天夢,必將更加絢爛輝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