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思虞公

楊俊

一

仁壽人習(xí)慣將虞允文稱為虞丞。這固然是其入朝宰輔之官謂，更重要的還在這稱呼中表達出一種由衷的尊崇，如我們稱孔丘為孔子李耳為老子。八百年的披沙揀金，當(dāng)這種尊稱贏得認(rèn)同并推而廣之后，慢慢就演變成一方水土的標(biāo)識性符號，就有了我們現(xiàn)在來到的虞丞鄉(xiāng)丞相村。

慕名而至玉屏山，正值清明前三天，無意的時間安排讓這次拜謁多了些莊重嚴(yán)肅。時近正午，偌大廣場上空無一人，這讓兩側(cè)的石壁，居中的拜臺尤顯沉靜偉岸。虞公簡歷、年表、詩文、書法，以及波瀾壯闊的采石大捷，都圖文并茂鐫刻在石壁碑文中。兩壁拱衛(wèi)的拜臺上，虞公石刻全身塑像高兩丈，闊五尺，長髯及胸迎風(fēng)而揚，目光如炬仰首遠(yuǎn)望，氣勢沉雄且昂揚。塑像基座上，毛澤東題字飛揚姿肆：偉哉虞公，千古一人。

毛主席讀《二十四史》，點評事件多，贊譽人物少，在“欲與天公試比高”之氣魄胸懷面前，等閑人物難入法眼。能冠以“千古一人”之嘉許者，唯虞公而已。于是翻看《宋史》，對虞公之描述并未見鏗鏘之句：“允文姿雄偉，長六尺四寸，慷慨磊落有大志，而言動有則度，人望而知為任重之器。”就連令其盛譽天下之采石大捷，講述也頗為簡單平淡：“允文儒臣，奮勇督戰(zhàn)，一舉而挫之，亮乃自斃。”

在中國歷史上，此類以寡勝多的戰(zhàn)事不知凡幾，挽狂瀾于既倒之名將賢臣也不在少數(shù)，何以虞公獨享“千古一人”之譽？

二

我曾在創(chuàng)作有關(guān)宋瓷方面的一些文章時，對南宋這一朝代進行過一些研究，透過斑駁典籍歲月濃靄窺探而見的，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畸形“怪胎”。

靖康之恥，宋室南遷。大量遷移而來的北方人口給南宋政權(quán)提供了充足的勞動力、豐富的生產(chǎn)經(jīng)驗和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shù)，有力地推動了南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的迅猛發(fā)展。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紡織業(yè)、造船業(yè)、金融業(yè)突飛猛進，海外貿(mào)易空前活躍，商品經(jīng)濟很快成熟，科學(xué)技術(shù)日新月異，文化思想燦若星辰……其鼎盛之勢，此后千年也無出其右。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先生曾評價道：“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詳見拙作《八百年兮歸去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經(jīng)濟總量超過全球一半的輝煌王朝，除高宗時有過曇花一現(xiàn)的短暫“中興”外，在長達百余年的時間里，無日不在凄惶恐懼的狀態(tài)下茍延殘喘。貫穿于整個南宋的宋金之戰(zhàn)（末期是宋蒙戰(zhàn)爭）中，擁有輝煌文明的宋室卻在被視為蠻夷的金人面前屢戰(zhàn)屢敗，每逢戰(zhàn)事不是割地就是賠款，以一種極為屈辱的方式換來一隅偏安。

催生這一“怪胎”的根源史家已有定論。“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柳永的一首《望海潮》，寫的是都城臨安的富庶繁華，記的是南宋政權(quán)的窮奢極欲，墮落腐化，醉生夢死，不思進取。

這是一個民族的屈辱。被欺負(fù)、凌辱、踐踏的民族自尊心渴盼拯救，呼喚英雄。

三

公元1161年11月——也即是850年前的江淮大地上，狼煙滾滾，旌旗蔽日。完顏亮的40萬大軍挾勝而至采石磯，黑馬祭天，誓取江南。他的對手，是臨陣換帥且主帥未至，“三五星散，解鞍束甲坐道旁”的1.8萬新敗宋軍。

五千年的史冊如一方高闊雄壯的舞臺，它一次次將看似偶然的機遇展現(xiàn)在不同人物的面前，有的人一觸即碎淪為瓦礫，有的人則光耀萬丈創(chuàng)下屬于自己的不世偉業(yè)。此時，前來犒師的參謀軍事虞允文就站在了這樣的歷史節(jié)點上。

我們現(xiàn)在已不清楚，在當(dāng)時的背景下，身為“儒臣”的虞允文是如何激敗兵之勇，聚殘卒之氣，又是如何運籌帷幄智計退敵的。是其“雄偉磊落”之人格魅力，還是忠義演講之慷慨大義？歷史只告訴了我們結(jié)果：“昔赤壁一勝而三國勢成，淮淝一勝而南北勢定。允文采石之功，宋事轉(zhuǎn)危為安，實系乎此。”

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因“采石大捷”又贏得了百年殘喘的時間。

在這樣一個“畸形”的朝代，能以文官之職以弱勝強，扶大廈之將傾，尤其彰顯了虞公之功績。在其逝后，宋孝宗下詔贈太傅、謚忠肅，并于虞公家鄉(xiāng)仁壽玉屏山下修墓建祠，使一宋姓人家專職守墓，不僅賜地20畝為生計，且“永不抓丁、不完稅”。

此后850年，宋氏一族匿居荒野，守墓護祠，晝夜晨昏為伴虞公……

四

闊大廣場后，巨大的墳塋寂默淺丘下。《仁壽縣志》上記載的石羊石豬、華表燈桿、圍欄圍墻均無蹤跡，虞公祠堂也歸于灰土，只有那高一丈、闊三丈的砌石大墓靜臥松柏翠竹間。這樣的搭配挺好，清靜簡約，少了豪奢之氣，與周遭蔥郁林木、青黛山色融為了一體。一個熱愛家鄉(xiāng)之人，能長眠如斯山水間，應(yīng)該算是身后一大快慰之事了吧。

山嵐微漾，第十三代守墓人宋克成坐在墓旁的木凳上抽著煙。

“老人家高壽啊？”我上前搭訕。

“今年88啦。”老人耳聰目明，口齒十分清晰。

“您守這墓多少年啦？”

“從17歲守起，已經(jīng)守了71年啦。”

“您知道這墓里埋的是誰嗎？”

“當(dāng)然知道啦，宋朝的虞丞相嘛，我們?nèi)蕢鄣拿恕Ｋ赖臅r候，整個仁壽修了他48座墳，我都知道。”

“那您守的墓里是虞丞相的真身還是衣冠冢啊？”

“不知道喲，只曉得我們家祖祖輩輩都守在這兒，八百多年啦。”老人不確定地說，“應(yīng)該是真的吧，前些年還有人來盜過墓呢，不過讓我用火銃趕走啦。”

“連墓中有無遺骸都不知道，你們宋氏一族還守了十三代？”

“是啊，祖上傳下來的遺訓(xùn)：宋氏不絕，守墓不止。”

五

要想贏得家鄉(xiāng)人850年的尊崇守望，能被冠以“千古一人”之譽，僅僅打贏一場采石之戰(zhàn)顯然不夠。畢竟對于家鄉(xiāng)人來說，采石磯與蜀地相距實在太遠(yuǎn)，這場大仗產(chǎn)生的沖擊對蜀人的生產(chǎn)生活影響有限。真正讓蜀人知其偉績，是“采石大捷”后虞公出將入相十余年，殫精竭慮一心光復(fù)中原的拳拳之心。

“采石大捷”次年，虞公任川陜宣諭使，與宋將吳璘北伐中原，克鳳翔，復(fù)鞏州。正當(dāng)形勢大好時，宋孝宗孱弱偏安，勒令宋軍退兵固守。此后十年，升任左丞相兼樞密使、雍國公、總理四川軍政事務(wù)的虞允文，選賢良，整兵馬，籌北伐……

令人扼腕嘆息的是，虞公以耄耋之軀，忠勇為國之舉盡付流水。不思進取的宋室朝廷，再未給他揮戈北伐、策馬中原的機會。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63歲的虞允文積勞成疾，因病卒于任上。《宋史·虞允文傳》中這樣寫到：“晚際時艱，出入將相重二十年，孜孜忠勤無二。”

前有岳武穆之鑒，后有得勝勒令而還，其實虞公安能不知宋室之心？然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為大丈夫。哪怕油盡燈枯猝然而歿！虞公一生可欽可嘆，其胸懷氣度更非常人所能及。

虞公亡故，蜀人無不悲傷涕零。宋克成說，此后數(shù)百年，其墓歷代修葺，明嘉靖邑令毛沂、清同治知縣毛緒峰、光緒知縣何肇祥，曾先后三次對虞墓進行維修保護，重建墓碑。新中國成立后，虞公墓前重修了廣場、拜臺，毛澤東題簽的“偉哉虞公，千古一人”眉批手跡鐫刻成碑立于墓前。

秉承祖訓(xùn)，山中守墓七十年的宋克成，每日除了巡視、保護虞公墓之安全外，就是定時清掃墓園衛(wèi)生，清除四周雜草，每逢月初、月半、月末舉行一場小型的祭祀儀式。“去年，鎮(zhèn)上出錢給我們一家修了新房子，有120平方呢。”宋克成指著三十米外那幢白墻灰瓦、翠竹掩映中的小洋房喜滋滋地說，在縣天然氣公司上班的兒子宋建琳也在去年接過了自己的“槍”，成為了虞公墓的第十四代守墓人。

“宋氏不絕，守墓不止。”雖然宋克成將祖訓(xùn)鄭重地傳給了兒子，但只要家里沒事，他依然會像往常一樣隨時守在這里。如今，虞丞墓已被列為仁壽縣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四川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前來祭拜掃墓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但凡有人前來拜謁，宋克成便又會臨時客串一下導(dǎo)游，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虞公允文那壯懷激烈的偉哉故事……

歲月無情，抹去了是非功過，留下了黃土一抔。其實，那墓中是遺骸也好，衣冠也罷，對八百年后的仁壽人來說，抵御外辱、孜孜忠勤的虞公已成為一種精神一種象征，在這片土地上驕傲地流傳浸潤，一個850年，兩個850年，或更多的850年……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