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我們小時候,“炒冷飯”其實是一種尷尬狀態的寫照。隔夜剩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因為沒有像樣的小菜可以送飯,只好將就點,做一碗油炒飯。在炒鍋里倒幾滴油,將冷飯撥碎,傾盆而下,聽炒鍋弱弱地吱一聲,再加點鹽,加點蔥花,不停翻炒,等香氣逸出,就算大功告成。此時再沖一碗醬油湯也是錦上添花,碗底朝天后猶覺不足。有時不速之客在飯點過后光臨,主婦實在拿不出可供招待的餐食,好在鍋底還臥著一砣冷飯,便嘩嘩嘩地打兩枚雞蛋,少頃,一碗香噴噴的蛋炒飯就上桌了,燃眉之急便在雙方略帶歉意的相視一笑中冰消雪融。供應匱乏的年代,炒冷飯是寒苦人家的居家快餐,也是父母犒勞孩子的獎品。
上海人都看過《七十二家房客》這部滑稽戲吧?天寒地凍,窮人家的孩子睡到半夜被活活餓醒,吵著要吃東西,老爸拗不過孩子就說:“喏,還有半碗冷飯,去炒熱了吃!”孩子說:“沒有油,怎么炒啊?”老爸說:“用蠟燭頭煬了去炒吧!”這只小包袱一抖,觀眾席上一片笑聲。蠟燭油炒冷飯,也只有上海人想得出,聽得懂。
日子慢慢好過起來,普通人家也可以經常吃炒冷飯了,而且可以變著法子將冷飯炒出新意,蛋炒飯就是油炒飯的升級版。具體操作是這樣的:油鍋燒熱,將兩枚雞蛋打散,加適量的鹽和味精,倒入鍋內,迅速劃散,再將冷飯倒入,不停翻炒。香氣隨著翻炒的節奏漸漸溢出,從灶披間飄至弄堂口。蛋炒飯比素面朝天的油炒飯當然美味得多,如果撒些碧綠的蔥花,還有不俗的美學價值。
懂點執爨之道的人都知道,蛋炒飯有“金包銀”和“銀包金”之分,前者是先炒飯,然后倒入雞蛋液快速翻炒,使黃澄澄的雞蛋液包住每一顆米粒。還有一種炒法更省事,事先將飯粒與蛋液拌勻后同時下鍋,這樣更容易炒出“金包銀”的效果。后者是在鍋內先炒蛋,在雞蛋液大致凝結后,快速分割—下,倒入冷飯,大幅度翻炒,直至雞蛋碎成與米粒相仿的小顆粒,與白玉一般圓潤的飯粒勢不兩立,但吃起來味道更爽些,這就是“銀包金”。
改革開放后,將揚州炒飯炒熱炒香的其實是廣東廚師,香港廚師也功不可沒,他們在炒飯中除了加雞蛋,還加蝦仁、青豆、胡蘿卜、瑤柱、鮮貝、火腿等,一切由著廚師的心情來,打破常規,適口者珍,吃客點贊是王道。
誰想到,時機一到,揚州廚師像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彎道超車,輕輕松松將揚州炒飯申報為“非遺”,還與隋煬帝南巡江都時吃的“碎金飯”聯系起來講故事。當聽眾一個勁兒地咽口水時,他們又像模像樣地制定了揚州炒飯的技術標準。這就缺乏娛樂精神了,不好玩。
前幾天我與幾位業界大佬聊天時,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揚州炒飯就是什錦炒飯,是廣東廚師讓它譽滿天下。”
我年輕時,新雅粵菜館的姜介福大師就是一位牛人。他退休后在小南國擔任行政總廚,為了給員工培訓增加點趣味性,就舉辦過一場蛋炒飯比賽。“我們要求用泰國香米來炒飯,泰國香米屬于秈米,煮成飯后硬中帶軟,顆粒分明,宜做炒飯。我們的揚州炒飯要求每顆米粒都不能黏在一起,不能搞團團伙伙。作為輔料的蝦仁、香菇、火腿、胡蘿卜等都應切成米粒大小的丁。”
廣式炒飯中有一道生炒牛肉飯,比揚州炒飯更加考驗廚藝。姜大師向我透露如下秘決:新鮮牛肉參照蠔油牛肉之法切片上漿,斬成顆粒,下油鍋煸炒斷生,撈出待用;凈鍋下油,下蛋液炒至凝結成塊,再下撥散的冷飯快速翻炒,加牛肉粒和調味料后即可起鍋。
姜大師曾在荷蘭工作4年多,這道生炒牛肉飯也是歐洲人極其嗜愛的美味。
30多年前,我在新雅粵菜館吃過一道咸魚炒飯,至今唇齒留香。它看上去并不復雜,就是用緋紅色的咸大馬哈魚去皮切成丁,加雞蛋與米飯一起炒香即可,但咸魚的前期去腥拔咸與翻炒時的火候掌控必須留意。現在有些飯店為降低成本,改用腌過的海鱸魚干,但比肉質不夠緊致的青魚干略勝一籌。
姜大師見我聽得津津有味,又教了我一招:咖喱炒飯。
前幾道步驟與揚州炒飯相似,也可以隨個人口味加一點鮮貝或鮮鮑,在即將起鍋前,勻勻地撒適量的黃咖喱粉,炒勻后就行了。這樣一道金燦燦、香噴噴的咖喱炒飯,對于孩子來說不啻是一場新奇古怪的味蕾刺激。
原錦江行政總廚邵昌年也認為,炒飯的用米是第一要務。不過,他認為在泰國香米一時難得的情況下,也可以選用優質的大米,“黏性不要太強,煮飯時可以少加一點水。”他的經驗是,凡做炒飯,加—點點生抽,味道就會非常鮮美。
邵大師接待過無數外國元首和首長,炒飯也是他菜譜中經常出現并深受歡迎的角色,他的揚州炒飯就選用東北五常大米。“有時候我還會選用高寒地區的大米,生長周期長,早晚溫差大,這種大米做成炒飯口感超好。為了適應國宴的要求,我們提供的揚州炒飯必須按照每人一例的規格,那么我將它們炒好后再包在新鮮荷葉內,上籠蒸5分鐘。上桌后客人一打開荷葉包,一股清香便撲鼻而來。哈哈,這就是中國味道!”
有時候外國元首提出要吃純素的炒飯,這也難不倒大廚,邵大師給他們做山珍炒飯,牛肝茵、松茸茵、干巴茵等切成小粒,在油鍋里滑—下后再下蛋液,再下米飯,炒成后堆在盤子中央,上桌后當著客人的面刨幾片有大理石花紋的黑松露在頂上,在適當的溫度下松露的香氣裊裊上升。啊呀,沒有一個不咂咂稱美的!
邵大師的拿手炒飯中還包括芽菜炒飯。芽菜就是川冬菜,是蜀中“四大腌菜”(涪陵榨菜、敘府芽菜、南充冬菜、內江大頭菜)之一。芽菜顏值不高,卻是令人喜聞樂見的百搭,與豬、牛、羊肉為伍,可以四兩撥千斤地提升食材的鮮美度。
芽菜經漂洗適當拔咸,切成丁五花肉肥瘦得當,同樣切丁,先在油鍋里略煎至邊緣微硬微焦,然后參照蛋炒飯之法;起鍋前加少許辣椒粉,味道一流。芽菜的脆鮮加上五花肉丁的香腴,是這道炒飯的最大特點。
邵大師告訴我,在五星級賓館的自助式早餐中,炒飯的受歡迎程度要超過炒面。賞心悅目的炒飯盛在細瓷小盅里,排成整整齊齊的方陣,一眨眼就光盤了。endprint
過了幾天,我遇到了原老飯店總經理任德峰大師,他向我介紹了一款非常原鄉的豬油炒飯。我是豬油控,這個很對我的路啊!
五花肉肥瘦都要,切丁后,先將肥膘粒下鍋炸至又香又硬,瘦肉丁滑—下鍋盛起待用,然后下雞蛋液與米飯翻炒,最后再下瘦肉丁,加調味即可裝盤,頂上撒些蔥花。豬油最能突出蛋炒飯的香味,而且飯粒油光锃亮,誘人食欲。
還有一道老飯店風格的菜炒飯,也不是隨隨便便能吃到的。風干老咸肉蒸熟后切片;青菜用鹽揉捏—下,控去一點水分,上海人管這叫“暴腌”,能夠保持蔬菜的碧綠生脆;起油鍋煸香青菜,凈鍋后再下油炒蛋液和飯粒,然后加青菜和咸肉片一起翻炒,色澤好看,吃口更好,過去浦東農民家里經常做。
醬油炒飯,上海老飯店曾經供應過,在老吃客的印象中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看上去與揚州炒飯相似,也有蝦仁、胡蘿卜、香菇,但醬油炒飯故名思義是要加醬油的,濃油赤醬是本幫特點,在炒飯這檔事上也是海枯石爛心不變。
“告訴你,一般家庭做蛋炒飯也喜歡加點胡蘿卜丁,顏色好看,但吃口有點梗,原因就在于事先沒有焯水。焯了水,胡蘿卜仍然保持脆性和色澤,但不會有梗的感覺了。”
這就是廚師不會告訴你的秘密!
最后我也跟大師介紹了自己做過的兩三種炒飯,比如最得意的白蟹炒飯:取兩只新鮮肥碩的白蟹,煮熟后拆出蟹肉、蟹黃;坐鍋燒熱,倒少許精制油,將蟹肉略微煸炒—下,不可多炒,否則會走水成渣;凈鍋后炒雞蛋(也可將蛋清和蛋黃分別炒),再下蒸過撕成絲的干貝以及米飯,下調味,翻炒后再放蟹肉、蟹黃,最后撒一把芹菜白梗,裝盤上桌,在飯尖尖上澆一小勺黑松露醬,味道也是相當好的。
我拿得出手的還有鵝肝醬炒飯、三文魚炒飯、白果鴿松炒飯、松仁雞肫炒飯、欖仁牛肉炒飯、雞腿菇豬油渣炒飯、洋蔥肉末炒飯、蒜香小龍蝦炒飯…--
看看,我做的炒飯也蠻有創新精神的吧!
今天,魔都的餐飲業空前繁榮,但一般社會飯店的炒飯做得卻不盡如人意。有些小青年成家后仍希望與父母同吃一口鍋,自己燒飯做菜的能力不強,積極性也不高,偶爾用隔夜冷飯炒一盤蛋炒飯,手忙腳亂之后,吃到的總是一團遺憾。所以,炒飯在今天也有發揚光大、開拓創新的必要,餐飲界大師應該將炒飯的秘訣告訴更多的人,讓大家分享更具海派風味的炒飯。
炒飯在上海,是一種生活智慧,也是一種生活態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