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霞
紹興及酒與魯迅及王羲之之關系
李紅霞
去年在杭州學習期間,我抽出一個下午,懷著朝圣之心去了趟紹興。這是我久藏心中的一個情結,因為紹興是我最崇敬的現代文學大師魯迅先生的故鄉。原本南方水鄉對北方人而言,仿佛總籠著輕霧,宛如舊照片一樣令人遐想的;再者,魯迅的名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故鄉》中那看似閑筆的白描所流露出的濃郁鄉土氣息,一直像未發酵的酒一樣沉在我心底;又聯想到不僅長媽媽、閏土、豆腐西施,甚至連只有綽號的孔乙己,以及沒有籍貫、沒有姓名的阿Q,也應該是那方水土孕育出來的吧?所以更增添了幾分我對它的興趣。
然而,回味魯迅1919年最后的那次回鄉,他的心情卻是悲涼、灰暗的。
時候已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嗚嗚地響”。坐船回鄉的魯迅從縫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風景如此,人又怎么樣呢?記憶中那個在海邊金黃的圓月下、碧綠的西瓜地里,項帶銀圈,手捏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刺去的“小英雄”閏土,被捐稅兵匪壓迫得“木偶人”一般木訥沉默了。曾經的“豆腐西施”瘦成了一個尖刻的、嶙峋的“圓規”。祖屋賣了,東西散盡了,與故鄉的最后牽掛也就沒有了……
從動車站到紹興市的公交專線上,我默默體味魯迅離鄉時的心境,碎片似的感想仿佛窗外的樹葉一掠而過。車上滿滿坐著的都是地道的紹興人,說著我一句也聽不懂的紹興話,口音卻著實歡快爽利,把我又拉回到現實中。人說近鄉情怯,當紹興城的高樓開始閃進眼底時,我卻突然猶疑起來,心想,既然魯迅家的房子在他最后那次回鄉時已轉手他人,之后又經過近百年的滄桑歲月,世事變幻,如今還能覓到多少他留下的舊跡呢?——還是不要抱什么奢望吧。
然而,下了車,心還是不由得急迫起來。一看時間已近四點,腳步也跟著匆促了。還好,問了兩個人,拐了兩個彎兒,一所粉墻黛瓦的宅邸就出現在眼前。再看說明,是周家新臺門,知道這就是魯迅的出生地了。
進得門來,打眼一看,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深宅大院。事先做了點功課,知道這里原是周氏六個房族的共同居住地,共分六進。后經族人共議,將這座屋宇連同后面的百草園都賣給了東鄰朱姓。房屋易主后,原屋大部分已拆除重建,幸虧魯迅故居的主要部分得以保存。所以在整個宅子的西面,有魯迅在回鄉任教期間的臥室兼書房,有接待來訪朋友和學生的“小堂前”,有魯迅母親魯瑞和原配夫人朱安的臥室,以及周家曾經熱鬧忙碌的廚房。室內陳設不多,簡樸素雅,一如我的想象。

魯迅畫像
第二進是廳堂,正上方高懸一塊“德壽堂”大匾,匾下掛“松鶴圖”大堂畫一幅,并配對聯一副:“品節詳明德性堅定,事理通達心氣和平。”兩旁柱子上有楹聯二副:“虛能引和靜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觀今。”“持其志無暴其氣,敏于事而慎于言。”這是封建社會修身、養性、處事、為人的標準“箴言”,外儒內道,剛柔并濟,謹言慎行,通達平和。可惜以這樣的標準“規范”出來的謙謙君子是擋不住“洋鬼子”的“洋槍”和“洋炮”的。身處國運衰落、社會動蕩、文化式微的晦暗時代,感受著來自西洋和東洋的朝風暮雨,從這個廳堂出發,周家的后人,著名的周氏三兄弟走出了全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在第三進“香火堂”,陳列著大量周氏家族的珍貴照片。我凝視著魯迅和周作人,反復地看,對比著看。陳丹青曾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說在他作為畫家的眼里,魯迅實在是好看,而且怎么看都好,我深以為然。而周作人,今日冷眼覷來,又實在是不好看。魯迅曾用一個字形容周作人,說他的這個二弟“昏”。從娶一個沒多少文化、性格乖戾的異族下層女子,又莫名其妙受其牽制,到與母親隔絕、與兩兄弟反目,再到渾渾然做著漢奸,這個“昏”字很是確切。字如其人,周作人的書法也綿軟無骨,與魯迅的渾厚蒼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從后門出來,就看到魯迅筆下那著名的百草園了。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魯迅曾用長長的一段話描述它,內容記不清了,但那種無法抑制的童稚快樂口吻卻殘留在記憶里。這次看介紹,知道百草園只不過是周氏家族共有的菜園,所以,看到后院那些潦草種著的幾片菜地也就不以為怪了。只是時間匆忙,沒有找到那堵在他眼里有著無限趣味的短短的泥墻根,許是早被朱家拆掉了吧?倒是一棵爬滿苔蘚的老樹和墻角一片翠綠的竹林吸引了我。
知道五點要關門,怕來不及參觀,我幾乎是疾走著穿過了一道又一道門,也沒顧上多拍幾張照片。看到后墻,知道參觀結束了,卻又仿佛要與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分手似的,心里騰起了不舍與悵然。
我喜歡許多作家,但對魯迅先生,我是獨懷著“愛”的,不僅對他的文字,還對他的人。最喜歡看蕭紅寫的《回憶魯迅先生》,想到他“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想到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想到他在滿屋喧嘩的客人散后,在漫漫長夜,獨自一個人,點著一支煙,靜默、沉思、寫作,為這個國家和這個國家的人民深思憂慮。我的心也會跟著笑,跟著痛,跟著流淚。尼采曾對臆想中的耶穌說,“瞧,這個人!”——而究竟有幾個人,能配得上這樣子去贊嘆和驚異呢?!在近當代中國,除了魯迅。
記得在《故鄉》中,魯迅曾問自己:啊!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隨后寫: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之后寫:我的故鄉好得多了。然后寫: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最后寫:仿佛也就如此。短短的一段話,飽含著魯迅對故鄉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滋味,就像我們永遠也說不完道不盡的魯迅。——啊,那就不說了罷!好在,我奢侈地擁有一套十八本的《魯迅全集》,就讓我在未來的歲月里,一次又一次與魯迅先生在文字里相遇吧,有這樣可以輕易得到的緣分,我愿足矣!
未曾想到,在紹興街頭,我竟與王羲之不期而遇。
從魯迅故居出來,意猶未盡,這時,一位身著紅馬甲的當地導游停在面前,問想不想去紹興真正的古街一游。一看時間還早,價格也算公道,于是坐上他的敞篷三輪車向東而去。
一路上瀏覽著大同小異的城市街景,不到一刻鐘,便來到了一條古街,乍一看與烏鎮有些相似,卻保留了更多的原始風貌。導游驕傲地介紹,這是蕺山街,曾被拍過電視片,上過中央臺的。于是下了車,走上一座江南尋常的石板橋,拿央視大導演的眼光遠觀近瞧,上覿下覷,確實古意濃郁,韻味十足。中間是一條水道,水面不寬,大概只有四五米,通長也就兩三公里,兩邊是窄窄的石板路和掛著紅燈籠的古老民居,大多是明清時期的建筑風格,粉墻黛瓦,高低錯落。現在依舊有許多人在此居住,街頭巷尾流溢著濃濃的生活氣息。沿著水道往遠處看,一座不高的蔥郁小山擋住了視線,山頂上聳立著一座寶塔,叫文筆塔。可惜沒有時間去爬山了,在那里,應該能將古街盡收眼底。看魯迅和周作人的回憶文章,說過去紹興人出門,是一定要走水路的,可見從前的紹興城應該水網交織,如阡陌縱橫。然而現在,即使像紹興這樣的古城,高樓林立間,也僅存幾處水鄉舊地了。
導游讓我們隨便走走,自己卻在街上與人熱情地聊著天,說著我們一句也聽不懂的高亢而又婉轉的紹興話。
街道靜謐,行人絕少,我們一路輕松地走著,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無憂時光。不經意間走到又一座石板橋上,不經意間看到這座橋叫題扇橋,再不經意間掃一眼橋頭側立的石碑,發現這座橋竟然是王羲之給一名老嫗提扇的地方,這才大吃一驚——原來我竟來到了王羲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興奮地喊來導游,細細詢問,才知道我所熟知的會嵇竟然是紹興的古地名,王羲之那篇流傳千古、被譽作“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就是他就任會嵇內史時,與謝安等文人在紹興城西南二十五華里的蘭渚山蘭亭雅集時寫下的。

王羲之畫像

魏晉之際政治酷苛,戰亂頻仍,卻又是秦之后難得一見的思想自由、文化發展的歷史時期。魯迅曾在廣州做過一次很有名的演講《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讀起來饒有興味。建安時期文章“尚通脫”,曹操寫過一些看似隨意灑脫、氣派卻很大的詩歌。曹丕貴為國君,卻不大看重這個名頭,反而認為一篇好文章更能流傳千古。我想他看似在政治上提防曹植,卻極有可能是因為嫉妒曹植在文學上比他更有才華罷了。到了西晉,因為朝綱紊亂,政風黑暗,文人士大夫只好重“玄學”,尚“清談”。而在王羲之生活的東晉,風氣變了,雖然國事依舊不淑,但隨著佛道思想盛行,社會平靜得多,人們也有心思去精研藝術,于是繪畫、書法迎來了全盛期。王羲之作為晉代豪門士族王家的子孫,家族有書法傳統,有幸遇到衛夫人這樣的好老師,自己又有天縱之才,故能成就書法史上一段不可復制的傳奇。但人們一般只以“書圣”冠以王羲之,卻很少想到他的文采也是一流的。單就一篇《蘭亭集序》而言,從游宴之小樂,寫生死之大悲,其文情之高曠,文采之風流,文致之輕松,也堪稱奇絕。人們常說,文如其人,字亦如其人,僅從“書”“文”雙絕的《蘭亭集序》中,我們也可一窺王羲之的風骨、氣度和情懷了。只可惜王羲之晚年也趨時患上了那個時代的“流行病”,因服用“五石散”致病而亡,死時只有五十九歲。在《王羲之十七帖》中就有不少是反映王羲之及家族、親友深受“服食”之害的情形,讀之令人惋嘆。
收轉思緒,我又饒有興趣地在這片古街區尋找王羲之的遺跡。穿過蕺山街,就到了西街,一座黃墻紅頂的建筑映入眼簾,它原是王羲之的故宅,亦稱右軍別業,后來王羲之舍宅為寺后,遂成為寺院,唐代定名為戒珠寺。可惜現在大門緊鎖,不能一窺其堂奧。對面是一片七、八米見方的不規整的池塘,右面墻上嵌寫著兩個黑色大字“墨池”,筆勢遒勁,意態灑脫,不知出自誰人之筆。傳說這是王羲之當年洗筆的地方,令人訝異的是,水色似乎真的呈淺墨色,但清澈而不渾濁,就像剛剛涮罷了毛筆。據導游介紹,它還有個神奇之處,雨下得再大也不溢出,天氣再干旱水面也不下降,總是保持平平的一汪水。池塘四周環繞著幾處老建筑,倒影映在水中,因破敗反而平添了幾分況味。
這條街上還有個十分有名的巷子“躲婆弄”。傳說王羲之在前面提到的題扇橋頭心血來潮,抑或惻隱之心使然,給一位老婆婆扇攤兒上的扇面都題上了字。誰知老婆婆反而頗有嘖言,覺得王羲之弄臟了她的扇子。王羲之只好拍胸脯告訴她盡管去賣,只要說這是他王某人寫的,每把賣一百錢絕不成問題。老婆婆雖將信將疑,但還是依了他的話,果然不大的功夫扇子便被一搶而空。老婆婆得了平日里多得不敢想的銀子,自然大喜過望,心想要是讓那個姓王的天天給自己寫扇面,豈不從此就發了財?于是,帶上一大堆扇子滿世界去找王羲之。王羲之哪里肯做她永遠的“御用寫手”,又惹不起那位歡喜得剛喝了紹興老酒、手舞足蹈的婆婆,于是躲來躲去就躲進了那條窄巷。此事,在王羲之原本以為是一件雅事,卻因老婆婆難解其雅,于是演化成了一大尷尬事。而他的尷尬轉回老婆婆那里,又引發了新一輪困惑和不滿。于是嗡嗡嗡地傳來傳去,傳了千余年,成就了這么一段趣話。這個故事讓我想起發生在現代的一件真事,說是河南的一位高官,因眾人都追捧說他的書法造詣實在了得,于是動輒被商人、藏家們以三五十萬一幅的高價索買。然而時過境遷,高官變成了貪官,于是落馬前砸在拍賣公司手里的作品最終一百元一幅都無人問津。人性是貪婪的、趨利的,幾千年來似乎并沒有變,老婆婆也好,高官也好,商人們也罷,都沒有擺脫被其撥弄的命運。
王羲之祖籍山東瑯琊,古稱“瑯琊王氏”,卻與紹興結下很深的淵源。他四十九歲任會稽內史時南遷至紹興,后因與驃騎將軍王述不和,稱病辭官,但并沒有離開紹興,而是再次徙居剡縣金庭(今屬紹興嵊州市),“建書樓,植桑果,教子弟,賦詩文,作書畫,以放鵝弋釣為娛”,遍游剡地山水,直至去世。死后也安葬于此。不僅王羲之把生命中的最后十年留在了紹興,他的后人也大多在此開枝散葉。紹興的許多地名都與王羲之有關,僅在這片古街區,除“題扇橋”“躲婆弄”“戒珠寺”外,還流傳著“筆架橋”和“筆飛弄”的故事,也十分有趣。正是有了王羲之,才使得腳下這片看似尋常的巷陌,氤氳出了一縷清幽的翰墨書香。
從古街出來,順著導游的指點,我駐足向西南眺望,那里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脈,心里尋思,那應該就是蘭渚山吧,時光流轉,不知它山腳下的那個蘭亭可安好如初,也不知蘭亭下的那彎曲水被三月的春風駘蕩、還漂得起幾樽酒觴嗎?但即使玉盞滿溪,春光滿眼,又到哪里覓得到如王羲之、謝安那般才華錦繡、氣度高華、舉止風雅的真名士呢?話雖如此,但下次來紹興,我還是想抽空去看一看。
很喜歡魯迅的那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于是起了這么個篇名,又于是想再用三言兩語寫一寫紹興的黃酒與茴香豆。
中國的黃酒歷史很長,產地較廣,但紹興黃酒卻最有名。我們被導游引進一個老酒作坊,參觀了傳統的釀酒蒸鍋和冷卻裝置,又被店主熱情接待,從老酒壇中舀出了據說是最地道的黃酒。嘗了嘗,味道醇厚綿長,甘而不冽,咽之生津,還真是名不虛傳,于是買了一小瓶,想學一下孔乙己,就著紹興的茴香豆來喝。
卻并沒有費心去找著名的咸亨酒店,據說那里現在貴得要命。茴香豆也是從街邊的一個小攤買的,沒想到的是,它原來是蠶豆做的、并不是長久以來似乎長在腦子里的黃豆。進了一家街邊小店坐下,要了一鍋當地的燉煮。菜還未上,便先拈出一粒茴香豆放進嘴里,還真好吃,咸中透鮮,回味微甘,而且軟而不爛,很有嚼頭,怪不得孔乙己就著一碟茴香豆就能喝下兩碗溫黃酒呢!
近日搜百度,得知“紹興”之名緣于南宋建炎三至四年(公元1129年至1130年),宋高宗為避金兵暫駐越州,將山陰定為臨時首都。次年,改年號為紹興,寄托“紹祚中興”之意,同時把越州改名為紹興。由于紹興的得名似乎牽涉一段并不光彩的歷史,加之清代以來“紹興師爺”名聲不大好的緣故,所以,紹興人似乎并不以“紹興”之名為然,反而認為之前的“會稽”“越州”更為合適些。甚至連魯迅也不以紹興人自許,別人問起籍貫,他會含糊地說自己是“浙江人”。我卻以為現如今的紹興人大可不必如此。僅一個王羲之、一個魯迅,就足以讓紹興人有了厚重的底氣。況且,紹興人精明、內斂、堅韌不拔的性格堪稱儒家傳統文化的精髓,應該為之驕傲,這也是改革開放后紹興經濟迅猛發展、至今仍充滿活力的內在原因之一。又聯想到紹興的老酒、茴香豆,以及紹興腐乳、柯橋豆腐干等特產,那精細、含蓄又綿長的滋味不也與紹興人的性格十分相得嗎?
紹興一游,魯迅與王羲之,黃酒與茴香豆,就這樣進入了我的生命當中。趁著記憶還新鮮、沒有褪盡顏色,一向疏懶的我,花時間寫下了這些感想。好在有順手拍的幾張照片可隨時翻看,使我不至于那么快就淡忘了這個我一見生情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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