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壽鴻
汪曾祺的酒氣
周壽鴻
“很多歌消失了。”
這是汪曾祺小說《徙》開頭的一句話。
很多人也消失了,包括這個叫汪曾祺的老頭兒。
但是,他的文字卻沒有消失,如同穿透歲月的歌聲,回蕩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回蕩在一代代讀者的心里。
對于喜愛汪曾祺作品的人而言,這個老頭兒太可愛了。明明是小說,讀起來卻像散文和詩;而他的散文,無論記述風土人情、故人舊事,還是描摹草木蟲魚、瓜果食物,皆有情致,恬淡風雅,骨子里透著理性、睿智和從容。“汪味”作品似佳釀玉液,醇厚綿長,歷久而彌香。
汪曾祺的愛酒,也是出了名的,在中國當代作家中難出其右,可謂人酒合一。作家陸文夫稱他是“酒仙”,夫人施松卿生氣時罵他“酒鬼”,而孩子們則稱他“泡在酒里的老頭兒”。汪曾祺在十幾歲時就和父親對坐飲酒,一起抽煙;有人懷疑他的飛天也是憑借酒力,在參加五糧液酒廠的筆會后過了幾天溘然仙逝。酒是他一生的伙伴,一日無酒,便覺無味。有了酒,他文思泉涌,妙筆生花,生命色彩斑斕。如果沒有了酒,汪曾祺還是汪曾祺嗎?
一
九十七年前的正月十五(1920年3月5日),在江蘇高郵縣城科甲巷,一個有著濃厚傳統文化氛圍的士紳家庭,汪曾祺降臨人世。在《我的高郵》中,他寫道:“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
汪曾祺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這其實是有家學淵源的。做過清朝末科“拔貢”的祖父,沒事愛喝點酒,一只咸鴨蛋就能喝上兩頓,喝得興起,一個人躲到房間里大聲背唐詩。他的父親更是多才多藝,金石書畫、笙簫管笛、足球體操,樣樣在行。多年后,汪曾祺回憶說:“我父親是個隨便的人,比較有同情心,能平等待人。我十幾歲時就和他對坐飲酒,一起抽煙。他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可以說,汪曾祺的愛酒之習,早在少年時就已養成。寬松而有情趣的家庭環境,深深地影響了汪曾祺的個性。水鄉的滋潤、家學的傳承、詩酒的熏陶,塑就了汪曾祺的文學氣質,還有他的隱逸、散淡而又富有才情的名士范兒。
初讀似水,再讀似酒,這是不少人對汪曾祺作品的評價。汪曾祺對舊高郵風物人情的描寫,看似散淡的筆觸中,流溢著溫馨的悲憫情懷。他以一顆溫熱的心講述故人舊事。在他的筆下,多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無論是閭巷平民、販夫走卒,都人性淳樸、人格正直。《歲寒三友》中做生意的王瘦吾、陶虎臣,《大淖記事》中的錫匠和挑夫,以及唱戲的、漁人、瓦匠、地保、屠夫,《徙》中的小學教師高北溟,《受戒》中的一群和尚,《鑒賞家》中賣水果的小販葉三……這些生活于社會底層的普通人,一個個多情重義、正直善良,閃爍著人性的光澤。

生逢國亂民艱之世,酒是對歲月苦難的敘述和消解。在汪曾祺筆下,酒不僅是慰藉風塵、寄情托怨的飲品,更是生命的詠嘆,半醉半醒間,一世悲情隨酒香飄散在歷史塵埃里。
在《釣魚的醫生》中,他這樣寫樂善好施的王淡人: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灰爐子,一口小鍋,提盒里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里,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這條河里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為多。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凈了,就手放到鍋里。不大一會兒,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
有人說,寫一位仁心醫者,為什么要寫他釣魚、喝酒?其實,這正是王淡人散淡不羈的人生姿態,世俗與困厄也無法銷蝕的名士之風。王淡人的形象有汪曾祺父親的影子,也有他自己的情懷。
在《歲寒三友》中,王瘦吾、陶虎臣的生意破產,家徒四壁。靳彝甫變賣了三塊祖傳的視若性命的田黃石,去救濟兩位友人。小說最后寫道:
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
外面,正下著大雪。
天寒地凍,時乖運蹇,但友情至真至純,送來了一股濃濃的暖意。歲寒三友的多情重義,在“醉一次”的慨然之言中升華。
二
汪曾祺愛酒,甚至于貪杯。沒有酒,他無精打采;有了酒,他神采飛揚,率真可愛得像一個老頑童。
劉心武發現汪曾祺有個規律:平常時候,特別是沒喝酒時,他像是一片打蔫的秋葉,兩眼昏花,心不在焉,你跟他說話,或是答非所問,或是置若罔聞;而“酒后的汪老兩眼放射出電波般的強光,臉上的表情不僅是年輕化的,而且簡直是孩童化的,他妙語如珠,幽默到令你從心眼上往外躥鮮花”。
汪曾祺喝起酒來陶然忘機。有一年去上海參加世界漢學家會議,他和林斤瀾先去常州找高曉聲喝酒,竟把開會的事情忘了。一直到會議的第二天,他們才弄了一輛破舊的上海牌汽車,搖搖擺擺地開上會場所在的小山坡。
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時,就經常去小酒館喝酒。他有一次失戀了,不吃不喝,睡在房里兩天兩夜不起床。好朋友朱德熙來了,敲門說請他喝酒。汪曾祺聽到酒,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朱德熙賣了自己的一本物理書,把汪曾祺請到小酒館。喝了酒,澆了愁,沒事了。
抗戰期間,朱德熙有一次從昆明帶回一只宣威火腿,說晚上請汪曾祺喝酒。沒想到汪曾祺中午就來了。朱德熙找出半瓶洋酒和大半瓶茅臺,切了一大塊火腿。汪曾祺也不客氣,三下五除二全進了自己胃里。建國以后,有次汪曾祺酒癮犯了,到朱德熙家找酒喝。主人不在,他自己打開酒瓶邊喝邊等。結果喝了半瓶,還不見朱德熙回來。汪曾祺丟下半瓶酒,對朱德熙兒子說:“這半瓶酒留著我下次再來喝———我走了!”
汪曾祺與朱德熙相交一生,情同手足。朱德熙去世不久,有一天晚上,他在書房一邊自斟自飲,一邊作畫,突然放聲大哭。家人嚇壞了,進門一看,只見桌上剛剛畫好的一幅畫,已被淚水浸透,款落“遙寄德熙,曾祺作此,淚不能禁”。
感情最貴莫過于真,莫過于誠。汪曾祺筆下的人物多情重義,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有情有義、至真至誠呢?
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家人怕他喝壞身體,對他喝酒有了限制,經常召開家庭會批判老頭兒。汪曾祺抗議說:“如果讓我戒了酒,就是破壞了我的生態平衡。”
汪曾祺就像一個孩子,貪婪、調皮、可笑,想方設法喝酒。他早上出門買菜時偷偷帶個杯子,買完菜到酒店打二兩酒,站在一邊喝完再回家。有一天,汪老夫人向他發難:“你不但炒菜的時候偷料酒喝,瞅機會到宴會上喝個痛快,現在竟然還跑到小酒館喝上了!”汪曾祺趕緊辯解,沒有的事啊!老太太拿出剛發表的短篇小說《安樂居》,戳到他鼻尖下面,質問道:“你沒到小酒館里喝酒,怎能把小酒館的酒客寫得活靈活現?”這下老頭兒啞巴了。
京劇團組織體檢,醫生看了一位老演員的化驗單后說,您身體不錯,只要戒煙斷酒,再活二十年沒問題!老演員說:“不抽煙不喝酒了,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汪曾祺向朋友講了這件趣事。在潛意識里,他是欣賞這位老演員的煙酒觀的。
汪曾祺去世后,家人為他設了一個簡樸的靈堂。肖像前放著一包香煙,還有他生前用過的小酒壺。
三
《菜根譚》描述飲酒之佳境,是“花看半開,酒飲微醺”。
汪曾祺喝酒,就是這種狀態。他的多篇文章在描寫心境時,經常出現同一個短語:看天上的云。有時說別人,有時說自己。在《花園》里,他寫童年:“(草)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云”,“當然我的嘴里是含著一根草了”。1958年,汪曾祺被補劃為右派的罪證,就是他寫的鳴放小字報《惶惑》:“我愿意是個瘋子,可以不感覺自己的痛苦……我愛我的國家,并且也愛黨,否則我就會坐到樹下去抽煙,去看天上的云。”
看云是悠閑的,人卻付出了痛苦的代價,他被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到沽源馬鈴薯研究站,負責畫馬鈴薯圖譜——讓文學家畫土豆,這算哪門子事?他倒好,畫一個,吃一個,自得其樂:“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這么多品種馬鈴薯的,全國再無第二人!”
畫土豆時,是不是旁邊擱著個酒瓶?汪曾祺沒說,不過理應少不了酒的。
汪曾祺嗜酒,但從不酗酒。鄧友梅說:“四十余年共飲,沒見他喝醉過。他喜歡邊飲邊聊,但反對鬧酒。如果有人強行敬酒、鬧酒,他寧可不喝。”大家不管他,他反倒喝得最舒服、最盡性。
汪曾祺的酒氣,氤氳著藝術的醇香。作家多是性情中人,有情才飲酒,杯中起風云。文借酒氣意相聯,汪曾祺酒后吟詩作文,每有佳句華章,一部《汪曾祺文集》,幾乎頁頁都飄出酒香。喝酒讓他聰明、快活,是他“閃光思想的靈魂的催化劑”。他做酒仙時,散淡超脫,詩也溢彩,文也雋永,書也飄逸,畫也飛揚。在他身上,酒與文、酒與詩、酒與書畫相融與共,是酒氣氤氳下的藝術結晶。
汪曾祺的酒氣,散發著人性的醇香。他沒有爛漫長醉的狂放,也沒有借酒消愁的頹唐,他總愿意做平淡的百姓,過平淡的生活。他一生以酒為伴,有菜則飲,無菜也飲,非醉非醒,且飲且樂。《安樂居》描寫的小酒館,也是他的樂園,他就是我們平日常見的一個愛喝兩杯的可愛的老頭兒。他喜歡世俗生活,愿意融入其中,隨遇而安,樂天知命。
他學貫古今,半生坎坷,但無論記四方旅食,還是憶故人舊事,處處流露出“赤子其人”的率真、坦誠,還有悟透人生的豁達與隨意。他的作品中,除了幾篇為恩師沈從文鳴不平外,都平和、恬淡,真摯、坦誠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間。他曾經為自己的一幅畫題名《人間送小溫》,他的文字帶給人間溫暖,但不是轟轟烈烈的大熱,而是熨貼人心的小溫。
在酒中,汪曾祺是清醒的。有一次在竹海,酒后有人請他作畫寫字,他畫了一幅后就執意不寫了,他說,都說竹海的酒不醉人,哪里有不醉人的酒啊。還有一次,一位晚輩問他,你那么愛酒,為什么沒有寫過關于酒的文章?他笑笑說,寫酒就要喝酒,喝了就寫不出來了。
汪曾祺之于酒有名士風度,或許是受到聞一多先生的影響。在西南聯大,聞一多講楚辭,手拿煙斗走上講臺,開篇即誦吟“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汪曾祺其人其文,既有明清“士大夫”的精神,也有魏晉的名士風骨。
酒氣沖天,飛鳥聞香化鳳。汪曾祺給我們留下了永遠可讀、可親、可嘆的文字,也留下了飲酒的風度。他的充滿人間煙火的文氣、酒氣,將永遠彌漫在不朽的作品里,氤氳在我們的心里。
2017年5月16日,是汪曾祺逝世二十周年忌日。謹以此文,追念我所敬愛的這位高郵鄉賢、文學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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