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琴
花自飄零水自流
郭玉琴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靜。”這是老趙用藍色鋼筆寫出來的一行瀟灑漂亮的楷書字體,掛在自己不足二十平的單身宿舍里,用來激勵自己的。他的單身宿舍位于淮城清河區承德路上的一排櫻花樹的后面。春天來的時候,櫻花會像雨點一樣密集盛開在他窗外的天空,給人空靈的詩意想象。他的窗子在春天的夜里從來都是開著的,他喜歡櫻花的恣意,粉白的小小的花瓣,隨著微風細雨潛入深夜他的夢境里。他在這個有櫻花相伴的地方,癡人做夢一樣,過著自己的詩意生活,有十五年了。
老趙是淮城機械廠的一名普通的工人,早年就讀于漣水縣中,后來考出理工科六百五十四分的漂亮成績,但竟然沒有一所高校愿意錄取,最終還是靠父親的關系才找到后門,破例被蘇北淮城小城市的一所工學院錄取讀了大專。這一切的命運不濟都要歸結于他的那一條腿的拖累。患過小兒麻痹癥的老趙,雖然童年時就很有志氣,勵志的故事讀了很多,一心想做個身殘志不殘的人,但是到頭來,還是被現實無情地狠狠抽了一個耳光。
一個理工科的高材生畢業后雖然屈就在機械廠里當工人,有點大材小用,但是剛畢業的那會兒,老趙對上天的這份安排也還是很滿意的。雖然機械廠的工資不高,但是保證他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還是綽綽有余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拿著一張城市戶口簿,即使是腿有點殘疾,在九十年代初未下崗之前,也足夠令那些鄉下向往進城的姑娘們眼紅了。就是因為自恃自身條件還不錯,老趙在機械廠上班的時候,關心他終身大事的姑姑給他介紹了幾個紗廠里的臨時工,從農村鄉下過來的,才都沒有入他的法眼。老趙對理想中的姑娘要求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那會兒年輕的時候,他看人很有眼光,說要找媳婦,得找那種說話很機靈的,手巧靈活的。即便文化程度不高,沒受過大學教育,將來真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了,也好調教。這樣的姑娘不一定漂亮,但是生出的小孩子一定聰明。老趙相信遺傳學基因這一套,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譬如老趙的父親,就是當年北大理工科畢業的高材生,若不是遇到文革,也不會下放到蘇北這個小地方。不過好在老爺子一輩子不得志,養的孩子倒個個都很聰明。老趙是長子,若不是童年時一場發燒沒來得及治療,被醫療條件差給耽誤了,那他肯定也是穩打穩上的名牌大學生。他的這個愿望沒有實現,他的兩個妹妹都幫他實現了。大妹妹趙莉莉上的是北大,小妹妹趙童童上的是清華,畢業后倆姐妹都留在了北京外資企業做起了高級白領。
老趙的母親過世得早,在他高中沒畢業時就得病走了,父親給他找了個后母。俗話說,有后母的人生沒有春天,后母一進他趙家門,就沒和老趙處理好關系,彼此見面連個稱呼都沒有,全是你我他。這樣的緊張家庭關系,怎么能讓老趙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呢。所以老趙大學一畢業參加工作后,就自己一個人從家里搬了出來,住進了機械廠分給他的單人宿舍里。后來單位分房,要求他買下來,他就出了八千塊錢買下了這間宿舍,真正成了宿舍的主人。有了自己的宿舍,自己單獨過日子,當然就不用看人臉色了。可是每當有人給他提親,姑娘問起他的家人還有哪些時,他就顯得很尷尬,很難堪。說實話吧,覺得自己心里添堵;不道出實情吧,顯得不夠誠心。與姑娘交往,沒誠意怎么能贏得人家的芳心呢?老趙的父親想必因為他沒成家就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搬了出來,心里也惱他。每次有媒人跟他提兒子的親事時,他就賭氣地說,不要給他做媒,他這不孝子,干脆讓他打光棍算了。
中國人向來注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然自由戀愛那時也盛行在城里,但是老趙的姑姑給他介紹的多是農村保守地方出來的姑娘。沒有老爺子點頭,黃了一次又一次,總是沒有下文。年華似流水,一晃老趙就晃到三十出頭的歲數了。但是他依然沒有慌不擇路,他還是堅持要找按照自己心里審美標準來的姑娘模樣,機靈的,手巧的,為人溫柔又乖巧的。說白了,他的這個眼光也曾經讓關心他的姑姑信服,可是太機靈的姑娘會看上一個殘疾人嗎?老趙的姑姑不信,帶了幾個粗使丫頭給老趙看,都沒被相中,后來終于在她上班的工廠物色到了一個機靈一點的姑娘,但是姑娘遠遠地看他一眼,就轉身走開了。打那以后,姑姑就不再給他介紹對象了,他自己也不找。
沒有女人的日子,老趙的生活也很好打發。他下班時喜歡看看書,聽聽蔡琴的歌。一個人也能把粗糙的生活過出詩意來。老趙聽蔡琴的歌,都是買的碟片,CD里的旋律想起的時候,他會看著屏幕上蔡琴的眼神發呆。他最喜歡聽蔡琴唱的那首《你的眼神》。老趙是蔡琴的忠實粉絲,他希望找一個女孩子像蔡琴那樣有一雙迷人的夢幻一樣憂傷又美麗的眼睛。可現實中上蒼真會捉弄人,這樣的姑娘總是不肯出現。老趙那時不僅懂蔡琴的歌,還懂蔡琴歌里遙遠而混沌的那些纏綿時光,但他不懂蔡琴的人生是很世俗的,與她的歌正好走在完全相反的方向里。她在歌里飄蕩纏綿,愛得撕心裂肺,而在自己的人生里,卻有著一段甘于做保姆做財務會計唯獨不做愛人角色的無性婚姻。一九九八年,下崗風潮襲擊,老趙因為是殘疾人,在這場市場改革風潮襲擊下,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工齡被一次性買斷,結了兩萬塊錢。下崗后的他,沒有了工作,婚姻又沒有著落,自然也就沒有了生活保障,日子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陷入困境中的老趙也不忘一個人詩意優雅地生活,賦閑的那段日子,每天夜里他照舊聽蔡琴的歌《你的眼神》《恰似你的溫柔》。日子如此不濟,他的柔情依舊不減,風輕云淡,笑看失落。比起那些一下崗就愁容滿面的工友,他的樂觀與淡然都寫在臉上。同樣一個處境,也可見做人的境界有天壤之別。比起那些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工友,老趙是喝過一肚子黑墨水的人,他胸中自有百萬雄兵,這是一般人意料不到的。他不會像其他的下崗工人那樣,淪落到自謀出路,去擺地攤、蹬三輪車的。再說,他的身體有殘疾的毛病,這些活他也干不來。就在老趙的姑姑為他發愁時,下崗兩個月后的老趙就想到了效仿張海迪搞起了寫作這一行,他要賣文吃飯。姑姑開始的時候聽他這么一說,心都涼了半截。八十年代搞文學創作,扔一棍子下去在大街上,砸到三個起碼有兩個是文青,可是到了九十年代,文學還能當飯吃嗎?市場經濟,誰不想著做點生意,搞點門道,弄點錢出來,哪還有人讀你寫的文學作品。雖然老趙的姑姑擔心也不是不無道理的,但是后來老趙還是用實打實干的本事向身邊的人證明了,他這個高材生可不是浪得虛名的。知識就是力量,一支筆照樣能謀到稻粱。
搞起文學來,得有間書房。但對于老趙來說,二十平不到的宿舍,就是他創作的工作室。在這間創作室內,他在九八年的時候,買了一臺打字機,和一臺臺式電腦,這些玩意兒在那會兒一條街上也找不到幾個人會玩。他買了打字機,連電腦培訓班都沒有去上,就自己在家看著說明書摸索了起來。數理化學得好的人,在那時可派上用場了。裝機、打印、看五筆打字法口訣自己練,前后連一個月都不到就會了,無師自通的本領真讓人折服。老趙學會打字后就開始寫作投稿。他寫起稿子來可不像一般業余愛好的文學小青年那樣像沒頭蒼蠅,東投一家,西投一家;或是直接就給本地晚報日報投兩篇,一個月上一兩篇就已經很知足了。老趙搞寫作做起專業作家來,像搞軍事排兵布陣。他在寫作第一年的時候,到郵局征訂了一百多家全國各地有名的報刊和雜志。拿到這些紙媒刊物后,他每天上午吃過早飯就開始打開看,一看一個上午,看出頭緒來下午就開始寫。他寫的可不是小情小調的東西,專寫天下時事評論和暢銷雜志上的人物傳記稿。就憑這套路,一年時間沒到,全國就有好幾家大報紙邀請他開專欄。開了專欄后,那白花花的銀子就像流水一樣淌進家里來。
老趙賺到銀子后,知名度也提高了。雖然蝸居在小房間里,卻每個月都不斷有人來造訪。詩人、作家、記者、編輯、畫家、書法家,還有仰慕他的年輕女大學生。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這真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老趙這富可和一般的暴發戶富不一樣,人家那是精神和物質一起富裕起來的。富而不貴是種痛,老趙又富且貴的人文精神是文學圈的勵志榜樣,身邊的人由衷欽佩。要說人在倒霉的時候,是最容易看清世態炎涼的,真是一點不假。老趙下崗的那會兒,還沒寫出名堂的時候,可沒有那么風光。那時不僅他的后母逢人就講她的這個拖兒子怎么沒出息,是她家的恥辱外,就連他的兩個妹夫,每次從北京打電話回來,和他這個舅老爺說話也吊兒郎當的,不把他放在眼里。碼字這行當,干得不好的人,就說文學不能當飯吃。干得好的人就說,這是名利雙收的好事。老趙名利雙收后,按理說,應該生活里再走進一個紅袖添香的佳人才完美。但是老趙這個人啊,一生中最大的失誤就數對愛情太抱有完美主義理想化了。所以他即使真有佳人在側的時候,也不會把握好良機的。
兩千年跨世紀的時候,老趙已經通過不懈的努力,成為淮城數一數二的文化圈的名人了。市區的廣播電臺有一年要辦個“溫馨夜話”欄目,邀請他去播音室做個現場訪談節目,談談他是如何走入文壇,成為一名知名度很高的文人作家的。老趙就在這個節目里,將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一生中別人要經歷幾輩子才懂得的人生韻味用一個小時就都講了出來。老趙的故事在節目里播出后,得到很多聽眾的支持,感動了很多人,最后主持人還幫他用一句高度濃縮的話概括總結了一下:沒有在長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語人生。于是就在那一晚,市廣播電臺的節目熱線電話響個不停,爆滿占線了。出于時間考慮,主持人華為老師為了不讓聽眾失望,于是在節目里播出了老趙的聯系電話,讓有想和老趙交朋友一起探討文學和人生的人,可以私下里單獨和老趙聯系。也就是在那一個晚上,一個叫陳帆的女孩走進了老趙的生活,從而也演繹出了一段只有他們倆知道的若即若離的故事。
陳帆是淮城師范學院中文系的女大學生,從洪澤湖邊水鄉里走出來的。她有水一樣溫柔的眼睛,有水一樣溫和的性格,寫起詩歌來靈氣十足。但是唯一令老趙感到遺憾的是,她站在他面前,沒有都市女孩的時尚,又少了古典文化中的佳人韻味,看上去土里土氣的,沒有一點流行時尚的審美韻味。洪澤湖邊漁家女兒出身的陳帆,骨子里有著山居歲月里的質樸、真誠。她第一次通過廣播電臺“溫馨夜話”節目組里留下的電話號碼找到老趙時,就有一種想為老趙寫詩的沖動。陳帆和老趙最初交往是借著文學的名義,起初老趙的姑姑揣摩這個姑娘一定能成為侄子的紅粉知己,可是老趙卻還是搖頭了。在后來陳帆來家中,姑姑向他示意一個眼神暗示他表態時,老趙說,我有我的審美觀,她很好,但是不符合我的審美風格,我不能害了自己,也不想耽誤別人。為這句話,老趙的姑姑斥責他說,你這是讀書讀傻了。什么美不美的,男女一結婚,拉了燈在被窩里還不都一樣,生兒育女,柴米油鹽,不過如此而已。陳帆起先以為她的柔情老趙不懂,于是還特地寫了一首詩投遞到“溫馨夜話”這個節目里,以便主持人播放時,每天晚上有聽廣播習慣的老趙能聽到,主動向她表態。陳帆寫了一首小詩叫《臨君城前》。在一個月光如水的花好月圓的秋夜里,由主持人華為老師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播放了出來。詩歌的內容是:
我把往日的歡樂編織成一朵花環
帶進你的城下
運用實證分析法,對從“中國裁判文書網”以“患者知情同意”為關鍵詞檢索到的95份判決書進行統計分析,通過圖表的方式將統計數據以直觀的形式予以展現,以判決書及統計結果為基礎,分析司法實踐中侵害患者知情同意權責任糾紛案件的特點、問題提出相應的完善對策。
今夜的石頭是涼的 中庭的月是缺的
所有站在你面前的舉措都是踉蹌而蒼白的
在一個單薄的清晨 我從你經歷過的那座城來
人生的列車滾動著 時光碾過我眼前車輪底下的溫存
那些溫存 是我預備留給你現在的這座城的
我總擔心 抵達你的這座城之后
來時裝滿于心的那些遠遠不夠
把你的魂魄捂熱
我來之前曾萬千次地想象過
你棲身的城里會有多少我渴望開著的花朵
那些花朵 有沒有原諒過我
對你一生一世一年一月里的疏忽
今日的我到底為你來了 只為放下心底余悸過的那些生活
從初一數到十五的日落
卻在你的城前
望著月亮 圓也不敢張口
缺也不敢張口
老趙聽過這一首詩后,沒有任何反應。陳帆還是不死心,有一次到他家里借著還一本書的機會,偷偷寫了一張紙條,壓在他的電腦桌子上的一個專門記稿費單賬本的本子里。白天從他那兒走后,她不放心,晚上回到學校,又用宿舍的電話給他打過去,故意問他在電腦桌子上發現什么沒有。老趙說什么也沒發現,接著就把話題岔開了。其實老趙那天看到那張紙條后,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想了很久,沉默了很久。他失神的時候就望著窗外的櫻花,默默地數著花瓣。那時剛好是人間四月天,花瓣紛紛,像天空下了一場花瓣雨,而這雨落在身上,是那么的溫柔,像天使的手指,輕輕滑落在心間。但是花瓣雨過后,夏天就到了,喜歡不切實際活在遠方和詩意里的老趙,又忘記了茍且地生活,繼續用綠葉卷成詩行,做自己行蹤里避雨的屏障。陳帆自從那次過后,來他這里的次數少了,只是偶爾和他通通電話,聊聊文學,不再聊風花雪月。大學畢業后,離開淮城時,她最后一次來看他說,我要回到大湖邊鄉下去教書了,不打算留在城里。之前陳帆說過很多次,她想留下來,就在城里找一份工作,不回家鄉了。沒想到一個人的決定終究也會隨著時間改變,老趙在她臨走的時候也挽留過她,老趙的理由是,城里比鄉下發展的空間更大,還是不要回去的好。這一句話不是陳帆想要的。不是陳帆不能留下來,而是他沒有給她一個想要的理由。如果他那天說,他需要她,她也許就不會走了。做了再久的朋友,也只是朋友而已。朋友怎比得上天荒地老的愛情令人向往。陳帆走后不久,給老趙寄來了兩樣東西,一樣是蔡琴的CD,送給老趙解寂寞的;另一樣是她的結婚照,她為老趙寫詩的時代終結了。老趙沒有后悔,沒有遺憾,盡管老趙的姑姑看了這兩樣東西后,氣得跺腳罵老趙道,你就是個木頭人。老趙回贈給陳帆兩樣東西,一本席慕容的詩集,一小袋的櫻花標本,那是春天的黃昏下,他拄著一根拐杖到窗外開著的櫻花樹下收集摘下的。他沒有在寄出的這兩樣東西里,留下片言只語。但是陳帆那時終于懂了,在他心中,他還是記住了這段純潔的、浪漫的好時光。
陳帆結婚兩年后回來,受市廣播電臺“溫馨夜話”的節目主持人華為老師邀請,以一個老聽眾的身份回來坐坐,暢談人生。在這個節目里,陳帆認識了另一個殘疾人,蘇寶珍。她是一個因婚姻感情破裂,丈夫染上賭博而發生家庭矛盾,導致自己絕望之余從樓頂上跳下來,摔為重傷的一個不幸的女人。因為她的身體需要治療,極需要一筆龐大的手術費,而她的丈夫又因為欠下巨資被逮捕坐牢去了,主持人想邀請陳帆去采訪蘇寶珍,為電臺做一個募捐籌款活動的節目,呼吁社會好心人士出來救救這個可憐的女人。也就是在這個因緣際會里,陳帆通過采訪進一步結識了蘇寶珍,并且邀請老趙一起來采訪,為她做一個人物專訪報道。老趙是淮城的殘疾人代表,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在他們的熱心幫助下,半身不遂的蘇寶珍后來總算度過了難關,用一筆善款治愈了身體上的疾病,并且還在社會愛心人士的幫助下,學會了獨立生活能力,買了一輛馬自達車,到車站去帶客。
蘇寶珍是一個知恩圖報的女人。她走出人生困境后,一直沒有忘記幫助過她的那些好心人士。因為老趙在幫助蘇寶珍的時候,功不可沒,她有了賺錢的能力后,經常去老趙那里幫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蘇寶珍心靈手巧,她會刺繡,能做千層底鞋子給老趙穿,會做可口的飯菜給老趙吃,也會插花藝術,她以前沒殘疾的時候,還開過花店。蘇寶珍是一個地地道道出生在城里的姑娘,若不是遇人不淑,她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都怪她的前夫辣手摧花。在后來的一次聚會中,陳帆看出了老趙看蘇寶珍的眼神有了異樣神采,于是已經是過來人的她,主動找到老趙說,要不要自己幫他去說?老趙一聽很緊張地說,就怕她不同意,嫌我是殘疾人呢。殘疾人與殘疾人在一起不是更好,彼此有共同的生活甘苦體會,更懂得換位思考問題。在陳帆的鼓勵下,老趙后來終于抱著一絲希望點頭答應了,央求陳帆和姑姑一起去找蘇寶珍說和這件事。沒想到的是,蘇寶珍知道了老趙的意思,一口就回絕了,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她說我和老趙,那是根本不般配的。我沒有多少文化,只是個初中畢業生,而他是大學生,沒有共同語言。再說我對他只有感恩,沒有男女私情。我對他的好,只是朋友之間的相互幫助與扶持。雖然我和我的丈夫已經離婚了,但是我也不想找一個和我一樣有身體缺陷的人生活在一起。若是我從前,身體健全,沒有殘疾,還可以考慮一下,可正因為我現在是殘疾人,才更深刻體會到殘疾人在生活上有多么的不方便,我不懂你們文人眼中的愛情詩意美好要憑感覺,我只懂怎樣才能面對現實,腳踏實地把日子過好。要過好日子,必須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你看老趙,一條腿拖著,他能賺錢養家不錯,可是他能抱孩子逛街嗎?他能在有人欺負我的時候與人搏斗嗎?如果我和他結合了,注定又是一個悲劇。我對婚姻已經很失望了,我不能一錯再錯,跌入萬丈深淵。
蘇寶珍拒絕了老趙的那天,老趙在家里喝了半瓶白酒,陳帆過來探望他時,他甚至當著她的面情緒失控地把電腦桌子都掀翻了,這是他人生中的又一次無情的打擊。比起高考成績優異卻不能上名牌大學,他這次愛上了一個理想中的女神卻不能被接納,感到更大的失敗,懷揣的挫折感更加強烈。她愛他,就站在他眼前,而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要和她有一段美好的故事;而她不愛他,他卻作繭自縛把自己困在感情里不能自拔。這橋段有點像電視劇,陳帆不能理解的是,自己到底哪一點不好,不如蘇寶珍,就這么不能給老趙想要的愛情。那天陳帆看到老趙沒喝完扔在地下的酒瓶,拿起來自己也喝水一樣喝了下去,喝過之后她紅著眼睛,像發情的母獅向老趙走來,怨恨地說,你不是很想要她嗎?你就當我是她好了。老趙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解了她的衣扣,可是就在衣服脫到一半,準備進入一個新的領地時,老趙卻充孬種地揮起拳頭打起了自己的頭,嘴里喃喃自語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孬種,我是孬種。結果那天,他們什么也沒發生。酒醒之后,老趙睜開惺忪的眼睛一看,天已經是夜色降臨,拉開燈發現,周圍凌亂的一切都被拾掇得有條不紊。宿舍的電腦桌子上插上了一個花瓶,是窗外摘來的一束櫻花。桌面上還有一張紙條,是陳帆臨走時留下的,字條上寫著: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是我一顆凋零的心。

這件事發生之后,不僅陳帆的心凋零了,老趙的心也凋零了。光陰飛度,十二年過去了,轉眼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只有窗外的櫻花依舊一字排開地開著,下著紛紛落下的花瓣雨。生活的前方永遠有詩意,但是老趙生活的那個小圈子只有茍且。八二新村的小區沒過多久就要拆遷了,機械廠宿舍也在拆遷范圍。拆遷之前,首先就有人砍掉了綠化帶的樹木,櫻花樹在老趙起床的某一天早晨突然人間蒸發一樣,一棵也沒有了。就像當初那個晚上,陳帆走后,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捎給他只言片語的問候。老趙揉揉眼睛,看看窗外,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只有難以忍受的因拆遷未完成揚起的灰塵,飛撲在窗子上。看樣子,很快就要搬家了,要不了一年半載。這時老趙才想起了陳帆,和櫻花一樣走了,她之后去了哪里,她的消息只有云知道,而她和他,也只是云水生涯的一段如夢似幻的交集。
老趙對門的那家開日雜店的老板娘楊二姐,一次在老趙從宿舍里出來上公共廁所,順便到她屋子里買包一品梅香煙時,她就因拆遷人群疏散影響生意不景氣,精神泱泱地有一句沒一句地調侃老趙說,嗨,書呆子,你每天就知道關著門在家寫文章碼字賺錢,不知道想女人呀?老趙知道她是從鎮江被騙過來的外地女人,自家的男人好賭博不大爭氣,心里過得也是疙瘩一團,也就不計較她,和她半真半假地說,想,怎么不想,是男人都想。就是想不到,沒人要。楊二姐一聽這話就拿起一把團扇搖搖肩膀說,你不是想不到,你是沒真去想。現在是什么社會,不接觸人能行?你看你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也不出來參加社交,走動走動,多和人打交道,怎么會遇到女人?你要是這樣天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關了一輩子也不會石頭里蹦出一個女人來給你。那你說有什么法子?老趙不真不假地問楊二姐。楊二姐一聽立馬來了精神,樂了,一臉樂哉地說,告訴你,我這里最近有人晚上來講課,有男有女,有大學生有教師,有公務員有做生意的,大家在一起不但可以交朋友,還可以學習賺到大錢,來聽課不要錢的,你來聽一晚嘗試一下,怎么樣?
老趙心想晚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再說最近小區舊城老街要拆遷,噪音很大,沒心思寫作,還不如暫時出來散散心呢,于是他點頭答應了。老趙來到楊二姐的日雜店當晚,才知道所謂講課學習其實就是搞營銷,做安利產品生意的人在拉攏客戶。這營銷說好聽點和搞業務一樣,說難聽點比搞傳銷好不到哪里去。報紙上沒事就報道這些,老趙是每天都關注新聞的人,怎么能不知道這些。老趙去的第一晚,就有美女拉著他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將安利產品說得如何好,如果你投資買它推薦給熟人,就能賺到多少多少你意想不到的錢。她說得動聽又動情,還不適時宜地夸獎了老趙幾句,說他是真才子,值得仰慕。但是這年頭,有比作家更來錢的行當,比文學更有前途的產品,就是安利了。老趙在楊二姐家日雜店的屋子里看到,講課的那位導師,其實就是楊二姐的堂哥,從鎮江提著皮包過來的,在黑板上用粉筆瀟灑地寫下一行勵志的句子:十年打工還是工,十年生意風雨中。十年官場一場空。唯有做安利像蓋高樓,一個級別比一個級別厲害,能圓你百萬富翁夢、千萬富翁夢,且又不要風里來雨里去。
俗話說的好,泰山不是搬出來的,牛逼不是吹出來的。這吹牛逼時間久了哪有不吹炸掉的。搞安利生意的那一伙人在八二新村小區搞拆遷的那一年開始,租了楊二姐的日雜店做教室。每天晚上都來,每天晚上人都擠得滿滿的。自從有了這節課要聽,楊二姐的日雜店生意也沒心思做了。先是進貨越來越少,只賣些不值錢的打火機、電燈泡、衛生紙之類的日常用品,后來等拆遷到她家,她也準備搬家重新租門面的時候,竟然連進貨的錢都沒有了。她有次手頭拮據,實在忍不住敲了敲老趙的門,難為情地開口說,老趙啊,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周轉一下,我最近手里的錢都用在了買安利產品的生意上去了。利息錢下個月就能拿到五萬,你先借兩千塊錢給我,等我拿到利息錢還你時請你下館子吃飯。老趙本不想借,可是又想對門對臉地進來出去,住了那么多年,還是要處下去的,說不定以后拿了新房子又在一個小區里見面了。于是他勉強借給了楊二姐兩千塊錢。之后拆遷,他們各自就都重新搬了家,離開了這個老城區機械廠的宿舍。等拿到新房子裝修的時候,老趙才發現楊二姐根本沒要房子,她將房子賣了,自己跟隨考上鎮江師范學院的兒子回她故鄉去了。她的男人不爭氣,在兒子參加高考一結束,他們倆就悄悄辦了協議離婚手術,根本沒驚動左鄰右舍,讓人知道。
老趙拿到房子,裝修急需一筆錢。他到處打聽楊二姐的下落,才知道楊二姐自從染指安利產品,天天聽課講課,精神抖擻地忙活,到最后就落一個腦袋滿了口袋空了的結局。不過好在楊二姐還是個講信用的人,她沒錢從別的熟人那里借也把欠下老趙的錢給堵上了。老趙拿了這點歸還的錢遠遠不夠裝修的,他又打算打電話找北京的兩個妹妹借錢,誰知道兩個人的口氣像商量好似的,都是一個理由,最近手頭緊,錢都用在了炒股上面。關鍵時刻,還好,幸虧他后媽一改往日勢利眼的態度,借給了他一萬塊錢裝修。老趙這邊剛把房子裝修好,那邊剛好趕上他父親的老宅子也要拆遷,于是他們就順理成章地搬進了老趙的新房子里來暫住。老趙裝修房子欠下他后母一份人情,便也只好收留下他們。好歹也只是暫時的。左盼右望,老趙就指望父親拆遷后新房子能早點拿到,好讓他們搬走,有自己的自由空間。好不容易又熬了兩年,房子才拿到手,裝修一新,他們搬進去了。沒想到,沒住幾個月,他們又沒地方住了。原來是老趙的后母拿到房子后,偷偷低價把房子給倒賣了。拿到現金后她一聲不吭地就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老趙的父親壓根從來就沒有防她的心理,平時聽著她吹的枕邊風生活,聽得舒服,早已經不辨忠奸了。等到出了事上了人家的當,老趙和兩個妹妹抱怨他幾句,他就揮著菜刀要砍人。最后為了家庭和睦,只好息事寧人,不了了之。后母將老趙父親一輩子的家產敗干了之后,自己逍遙去了,丟下一個老頭子整天唧唧歪歪的和老趙住在一個房子里,三天兩頭能把人頭皮磨亮。老趙為了落得個清凈,只好又搬出去租個民房住,將自己的新房子留給父親。
搬出來的老趙心里肯定是不開心的,但是他添堵的事和誰去說呢?以前有陳帆在的時候,他還能和陳帆說說心里話。現在陳帆不回來了,他也不想去攪合別人平靜的生活。蘇寶珍自從那次和他攤牌后,也躲著他,避免尷尬。心里不寧靜的老趙,后來漸漸不再有心思寫文章了。他想出去散心。但是散心也要錢,外出每一步,都是沒錢寸步難行。還是他腦瓜子靈活,又想到了攝影。他買了個相機,背著個背包,背包里放了一本筆記本電腦,就這樣出發了。他的攝影技術也是從無到有的。為了拍出的照片能上雜志,他每天一閑下來就上BBS論壇,和全國各地的拍客高手討論攝影技巧。很快,他用攝影這一門路成功轉行賺到了一筆錢。收入穩定后的老趙,立志要走遍全國各地的名川河流。他后來加入了一個驢友團隊群,一邊結伴出游拍照片賺錢,一邊還搞公益活動。漸漸的,他成了公益活動的達人。可誰知道,就在他將這份公益活動事業做得風生水起時,一場意想不到的事故發生了。
一個下雪的夜晚,老趙從外地的一個貧困生募捐活動現場回來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覺心臟不舒服,于是他當機立斷讓出租車司機送他到一家醫院門口。下了車,他拄著拐杖往醫院里面去,還沒走到急診室門口,突然眼前一黑就倒下了,他在潛意識里按了手里的一個號碼,口里喃喃說了一句,媽媽,我想你了,就暈了過去。這是老趙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等到醫院里有人發現,對他實施搶救時,發現他已經不行了,頭顱里出了很多的血,是腦溢血,急性的,已經沒氣了。
公益達人圈子里第二天早上發出哀悼的照片,老趙離世的消息才像炸開的鍋一樣在淮城的文學圈子里沸騰起來。只可惜老趙的手機加了密碼,是上鎖的,沒有人知道他在這之前發生過什么,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若不是公益達人圈子里的群里發出這個訃告,陳帆永遠不會再出現在老趙的生活里。但是失蹤多年的陳帆,在群里看到這個炸開鍋的消息后,一直隱身的她終于浮出水面了。她那天在群里文友們自發組織的為老趙送葬的活動里,帶來了多年以前老趙贈送給她的一本席慕容詩集,和一袋子櫻花標本。她說這些東西是老趙送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現在他到天國去了,我要把這些東西物歸原主還給他,這樣他在天國就不會寂寞了。老趙下葬的棺材里,除了放置櫻花標本和席慕容的詩集,還放了所有他生前買來的CD,是蔡琴的歌,《恰是你的溫柔》《你的眼神》。陳帆和老趙的妹妹一起整理遺物的時候,陳帆交代她妹妹趙童童,一定要把每一張CD都擦干凈,用白紙包整齊再放進去。她說,老趙的眼神里,每一次看到這些碟片,流露出的都是愛意和清澈,沒有半點渾濁。她希望,這些歌一直是干干凈凈哼在老趙的生活里的。
時光是流水,流水帶走了光陰的故事,只留下一個人在懷想。陳帆參加完老趙的喪禮,特地轉車去探望了一下蘇寶珍。蘇寶珍一個人生活著,她開著一輛馬自達車依舊每天出去帶客,沒有再重組家庭的意愿。陳帆告訴她,老趙走了,并且告訴她,以后有什么困難,就找她吧。老趙不在了,她會幫老趙照顧好蘇寶珍的。兩個女人家常敘話后,陳帆再次站到淮城的承德路上,凝望一次,什么也看不到了,仿佛只有十萬八千里的云和風飄過來。明明知道這里已經是廢墟被重新蓋了高樓大廈,找不到一點熟悉的味道,但是她還是不死心。當她忍不住淚眼朦朧,發現花瓣沒有一片留下來,全都被連根拔起,不知所蹤。她知道,這一次離開,這一生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攝影:王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