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綱
母親的鎖(中)
劉賢綱
七
最艱難的日子到來了。
魏藍的一把火幾乎摧毀了馬達山的所有洞藏,包括最可貴的糧食和被褥。整整半個月,他們吃燒糊的土豆,吃山菜根,喝雪水。山里積雪覆蓋,一旦下山,就會留下腳印,暴露蹤跡,因此,他們只能在山洞周邊活動,搜集一切可食之物。
他們節衣縮食,苦苦支撐。
好在,小戰士不再言必稱大嫂,魏藍也暫時斷了下山的念頭,山洞里開始有了歡聲笑語,日子變得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他們圍著火盆席地而坐,說起各自的家史和往事。無話可說的時候,小戰士就求魏藍教他識字。魏藍用木炭在洞壁上寫寫畫畫,向她此生唯一的一個學生授課,樂此不疲。這個學生笨得出奇,費了好大勁才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不過,各有所長,他最拿手的事就是去洞外的巖石下挖一捧胭脂泥,向魏藍炫耀他捏造泥哨的技藝;他會用泥哨模仿蛙鳴、鳥叫、雞打鳴,還會吹不少曲子,逗得魏藍樂不可支。
當北風不再冷冽、積雪慢慢消融的時候,小戰士開始下山,尋覓蘑菇和野菜。山里有野雞野兔,他擔心開槍獵殺會引來敵人,就用步槍刺刀制作了一桿長矛,每投必中。魏藍用兔皮和雞毛為他縫制了一頂帽子,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獵人;而他,采集早開的山花做成花冠,把魏藍裝扮成美艷的女王。
有一次,他們像孩子一樣在山洞里玩起了捉迷藏。無意中,他們發現山洞深處還有個暗門,門后是一條幽長狹窄的地道,一直通往山南。這是山洞的出口,比入口還要隱秘,隱秘得令人叫絕。
“這家伙,到底是留了一手,”魏藍說,“他沒說山洞還有這么一個出口。”
小戰士拿火把耀一下魏藍的眼睛:“他要是說了,我還能看住他的壓寨夫人?后悔了吧大姐?”
“我現在從這里溜走還不晚。”魏藍嚇唬他。
這個發現使他們驚喜不已。山洞瞬間從地獄變成了天堂。
多么奇怪!從彼此敵視到互不設防,僅僅是一日之隔!那場大火仿佛使他們一下子浴火重生、無拘無束、無法無天。自然而然,隔在他們之間的掛毯消失了,他們像一對新婚夫妻那樣難舍難分,好得不能再好了。
只是——有時候,特別是夜間,他們會突然驚醒。有時是狼嚎,有時是槍聲,有時是寒風呼嘯,有時是莫名的噩夢——突如其來、驚心動魄。他們睡意全無,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種生活是危險的、有罪的,絕不會持續太久。就像江湖深處的兩條互不相識的草魚,忽然有一天被風浪卷至淺灘,它們再也不能游回去,唯有隨遇而安。淺灘上有蘆葦和香蒲遮蔽,水中有浮游的蟲子可供食用,但好景不長,它們嬉戲了一段時間,驀然發覺淺灘里的水少了許多,更糟的是有人割走了蘆葦和香蒲,稀疏的水草遮不住它們的身影,獵手們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酷烈的陽光還在剝奪它們身下最后一點水分。大難臨頭,最后時刻,人們會發現有兩條草魚在干涸的淺灘上緊緊依偎,相濡以沫。他們也是這樣,越是覺得危險逼近,越是依偎得更緊……
八
屈指算來,他們在山洞里已經足足等了三個月。
漫長的寒冬熬走了,春風卷土重來,綠遍兩狼山。但,世事難料,山上的敵人仍未退去,十三連一去不回。
“我們不能再等了。”魏藍說。
“再等三天。”小戰士說。
三天過去了。三天的等待依舊歸于徒勞,卻使他們如釋重負、下了決心:離開山洞,遠走高飛!
第四天,風云突變。他們本來決定這個晚上出走的。一大早,小戰士像往常一樣外出狩獵。通常,不管收獲多少,他都會趕在日出之前回到山洞。那天,直到傍晚,小戰士也沒回來。魏藍早就收拾好了行李,萬事俱備。她聽到山里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她預感不妙,去山洞外的懸崖上望眼欲穿,甚至想下去看看。
一直到夜色四合,小戰士才回來。
這一次,他精疲力盡,卻兩手空空。一進山洞,他像散了架的木柴一樣倒在地上,撞頭、捶胸、蹬腿、揪發、打滾、放聲大哭、渾身抽搐。許久,嚇得手足無措的魏藍才聽到他一聲哀嚎:
“十三連完啦,我娘、我大哥、我二哥、馬大哥、宋亮……嗚嗚嗚……”
他是從馬達山手下一個叫耿三的保鏢那里得到這一噩耗的。日軍的宣傳單所言不虛:早在兩個月前,在覆船山一帶,由于叛徒告密,十三連遭到川口聯隊的伏擊,死傷慘重,他的所有親人無一幸存;接著一個月后殘余隊伍在返回兩狼山的路上慘遭圍殲,耿三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他受馬達山死前囑托,來兩狼山告知他們及早逃離山洞。但,進山不久,巡山的敵人發現了他,幸遇梁鐵鎖出手相救才死里逃生。
“耿三呢?”魏藍問他。
“我把今天打的獵物全給了他,和他分手道別了。我說嫂夫人很好,你先走吧,我們隨后就走。”
“我們早該走了。”魏藍一聲長嘆。
“今晚我就送你下山,回老家。”
“然后呢?”
小戰士仰面躺著,合上淚眼,“然后我回山洞。”
“你瘋啦!”魏藍大吃一驚,“今天你和巡山的敵人交火了,他們遲早會找到這里!”
“來吧。我就在這里等著他們。”小戰士說,“我梁鐵鎖是十三連最后一個活著的戰士了。”
“你就坐在山洞里等他們來抓你嗎?”
沉默片刻。
“不!”
他突然大叫一聲,一躍而起。
一個兇狠的復仇計劃如電閃雷鳴了然于胸。他要立即付諸行動,刻不容緩——唯有如此,他才不至于痛苦得發狂。
先送魏藍下山。
“算啦,我不走了。”魏藍說,“大不了陪你一塊死在山洞里……”
小戰士披掛一新。像剛剛睡醒的餓狼,充滿嗜血的欲望,一步步逼近獵物出沒的山林深處。
自那晚開始,兩狼山徹底失去了平靜。幾乎每一天,山上都會傳來死訊。有時是日軍士兵,有時是偽軍士兵,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兩個,最多的一次是五個,或是被繩索勒死,或是被刺刀扎死,更多的是被一槍斃命。
山里開始流傳著一種可怕的說法:每當山月初升之際,一位全副武裝的獵人便登上山巔,振臂一呼,一只孤獨的野狼應聲而出,人狼結伴而行、并肩作戰,一次次向兩狼山據點的日偽軍發動襲擊,以圖收復昔日的地盤。
兩狼山據點的日偽軍如臨大敵,加強了警戒和巡邏。但,一連十三天,死神頻頻光顧。甚至白天,搜山的日偽軍也會冷不防受到襲擊,那些慣于三五成群的士兵頃刻間全部喪命。
一連十三天,每天龜井少尉都會接到士兵的死亡報告。
4.畢業前夕的崗前培訓。頂崗實習開始前,對學生開展一周時間的頂崗實習崗前培訓,請優秀小學教師上觀摩課,做崗前指導,組織畢業生開展教學技能展示活動,聽取典型教學案例分析等。
“何隊長,今天死亡人數已上升到二十七了!”
龜井少尉怒不可遏。
“再這么下去,你就是第二十八個!”
何德干:“我剛剛有了重大線索。請少尉閣下再給我一天時間……”
“混蛋,我一分鐘也容忍不下去了!”
龜井拍案而起:
“三個月前你就說兩狼山已經翻了個底朝天,我問你,這個兇狠的殺手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二十七人!包括十三個皇軍士兵,全部死于一只獨狼之手!”
何德干:“這只獨狼,很可能就是殺害伊藤少佐的兇手,十三連狙擊手梁鐵鎖。”
“還用懷疑嗎?他,梁鐵鎖,竟敢如此囂張,在我們眼皮底下連續作案,一次比一次血腥,我們卻一次又一次讓他得手逃脫,真是奇恥大辱!對付區區一個梁鐵鎖,難道還要我請求派兵增援嗎?”
何德干:“閣下息怒。這混蛋在山上潛伏數月,藏身之地十分隱蔽,我們派耿三去山里引蛇出洞,可惜沒有成功,反而打草驚蛇了……”
“耿三呢?”
“他還有重要任務,我們這里用不著他了。昨天我把那兩個姓姜的逃兵抓來了,他們知道那個山洞的大體位置。他們留了記號。”
“這么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找到那個山洞了?”
“對!馬達山那個如花似玉的壓寨夫人肯定也還在山洞里。”
“好哇。我們也給梁鐵鎖來個突然襲擊……”
次日,那兩個逃兵引領搜山部隊在山北轉悠了大半個白天,終于找到了山洞下的那段懸崖。
“老姜,我敢肯定就是這兒。”一個逃兵說。
“沒錯,”另一個逃兵說,“那個小土八路就是站在這段懸崖上,用繩子把咱兩個放下來的。”
兩狼山據點的日偽軍傾巢而出,齊聚懸崖下。圍攻即將開始。
“什么聲音?”龜井問。
日薄西山,山崖上晚霞四起,數點寒鴉盤旋不去。
“有人在山上吹泥哨。”何隊長說。
九
又過了一個多月。
一個夏日,凌晨,一支五六十人的部隊悄然潛入云蒸霧繞的兩狼山。
十三連回來了。
當然,一起回來的,還有馬達山和他的山林隊。
五個月來,日軍對十三連的圍追堵截一直沒有停止。除了兩次狹路相逢的遭遇戰,一路上他們還遭到川口聯隊的三次伏擊,損兵折將。
第一次是在狼山口。川口志在必得。不料,有個士兵擦槍走火,十三連聞聲懸崖勒馬,佯裝改道逃往西北,調虎離山,然后出其不意殺了個回馬槍,依舊從狼山口奪路而去,有驚無險。
第二次是在一個叫空水沖的小山村,“二當家的”安大鍋就是這個村子的。部隊借宿一晚。半夜里,如影隨形的川口聯隊包抄過來,十三連猝不及防,損失慘重,指導員老何、通訊員小馮當場犧牲,連長梁金鎖左臂負傷。安大鍋引領連隊從村頭的一條水溝沖出去,虎口逃生。直到此時,十三連才意識到隊伍里出了內奸。連長梁金鎖認為內奸就在山林隊里,安大鍋最值得懷疑,馬達山則一口咬定他和山林隊的兄弟們都是生死之交,而安大鍋,二當家的,更不可能背叛他。
“當然,要是能找到那個叛徒,不管他是誰,我非剝了他的王八皮不可。”馬達山說。
覆船山。他們被川口聯隊困在山下一塊狹長的谷地,插翅難飛。排長梁銀鎖帶十三個戰士組成敢死隊,奇跡般地殺出一條血路;山林隊斷后,與日軍騎兵廝殺,居然不占下風。此戰,十三連及山林隊死傷大半,梁銀鎖身負重傷,兩天后不治而亡。
連隊與上級徹底失去了聯系,誰也不知道孤軍作戰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當然,最令人惱火和不安的是他們身旁有個叛徒。就是這個隱而不露的叛徒使得他們一路上被動挨打,隨時面臨滅頂之災。
“這個天殺的,老子非親手砍了他不可!”
馬達山咬牙切齒、破口大罵。

除了那個叛徒,還有一個人讓馬達山一路上念念不忘。
遭受三次伏擊都大難不死,他認定必有后福,不禁信心大增。他立即派一個親信秘密前往兩狼山,一方面打探山上日軍虛實,另一方面——這才是最主要的——去山洞探望一下他的壓寨夫人,聲明他馬達山還活得好好的,用不了多久就會卷土重來,相聚兩狼山。
但,十天過去了,那個親信一去不返。
他焦躁不安,心急如焚。
情急之下,他又派出第二個親信。結果依舊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安大鍋看出了他的心事,一語道破:
“大哥,當時你要是帶著嫂夫人一起走就好了。她不肯是吧?”
“你懂個鳥!一路上槍林彈雨,讓她陪我擔驚受怕?”
“可山洞里的危險一點也不比路上的少啊,孤男寡女的。”
安大鍋話里有話,戳中了他的痛處。
安大鍋:“還有,你派出的兩個人至今未歸,有兩種可能:他們或是趁機溜之大吉,或是給鬼子發現逮住了。真要是落到鬼子手里,套出口供,找到山洞——”
“嗨,我昏了頭了!”馬達山一拍腦門,“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說歸說,很快,他舊病復發。一次,戰斗最激烈的時候,他心血來潮,叫來飛毛腿耿三,交待完畢,又補上一句:
“前兩個兔崽子一去不回,你要也敢這樣,我發誓叫你不得好死。”
“大當家的放心,我耿三一定回來,哪怕是叫鬼子打斷腿!”耿三一拍胸脯,信誓旦旦。
七天過去,不見耿三蹤影,他寢食不安,差點要親自出馬了。好在耿三總算不辱使命,終于在一個雨夜不期而至。他大喜過望,一把攬住了他:
“快說,什么情況?”
耿三說,兩狼山的日軍大部隊已撤,只留下一小股偽軍留守;留守的偽軍大約有八九十人,隊長叫何德干;他們的據點就設在原來的山寨里;他們最近到處抓壯丁,準備再建一座炮樓;另外,他們還準備……馬達山似聽非聽:
“嗯嗯,我知道了,嗯嗯,好,說得簡單一點。好,好,嗯,嗯,廢話,廢話,我知道了……”
耿三啰哩啰嗦,卻閉口不談他最關心的事。他終于失去了耐性,忍不住一聲斷喝:
“停——這些屁事你都說三遍了,再多說一遍我就擰下你的耳朵。你找到山洞了沒有?”
“找了兩天。您光說在山北,那兒山頭多,懸崖多……”
“多你個頭啊,我問你找到沒有?”
“碰到梁鐵鎖了。他帶我去了山洞。”
“見到你嫂夫人了?”
“嗯,見過……見過了。”
耿三開始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目光游移不定。這使他頓時疑竇叢生。
“我問你,你嫂夫人好嗎?再擠眉弄眼的,我就叫你四爪朝天。”
“好,很好……嗯,他們很好……”
“他們很好——簡直是放屁!”
他的目光像鷹爪一樣張開,呼吸急促得像害了哮喘:
“到底是他娘的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一點!”
“我不敢說,怕您發火。”
“我不發火,”他一把揪住了耿三的衣領,“你快說,他們是不是……”
“唉,他們兩個……不像話……”
“像什么?”
“像——”耿三掙扎著脫口而出,“像一對小兩口……”
馬達山欲言又止,面似剛剛烤焦的煙葉。
“大當家的,快松手,勒死我了,我還有話要說……”
耿三又壓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梁鐵鎖那個畜牲,給您戴綠帽子……”
駱駝壓垮了。他松開手,頹然坐下。
“大當家的,既然他這樣不仁不義,我們干脆和十三連——”
耿三瞅一下他那瀕死野獸般可怕的眼神,沒敢再說下去。
夠了!他想也不敢想的事兒終于發生了!
當天深夜,他提著手槍,冒雨來到梁金鎖的住處——一塊山巖下——劈頭說道:
“梁連長,今晚我要帶獨立大隊的弟兄們殺回兩狼山。”
不等梁金鎖發話,他一抬手,朝天開了一槍:
“耿三帶回一個好消息:兩狼山日軍大部已撤,防守空虛,正是我們殺回去的好時機。你們十三連的人不去也行,我一百一十個兄弟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對付那群占我地盤的龜兒子們足夠了。”
說畢,不待梁金鎖開口,他拔腿就走。
“又出事了?”母親問兒子。
兒子伸出手掌,將母親白發上的雨珠拂去。母親衰老的心臟再也不能承受一點刺激了,他想。
“娘,別擔心,”他回答母親,“我們連隊今晚要突襲兩狼山,鼓舞一下士氣。”
“好啊,又能見到鐵鎖了。”
連日來,母親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今晚是急行軍,我們必須趕在天亮之前到達兩狼山。路不好走,雨又這么大,還有可能遇上鬼子,娘,這次您就別跟著隊伍走了,路上找個村莊把您安頓下來,等……”
“兒子,別說了,”母親搖頭一笑,“這些日子不好走的路還少嗎?這一路,你娘不都是緊跟著隊伍過來了嗎?”
是啊。這一路走來,需要多么驚人的意志和力量!她,一個年愈七旬的老太太,剛剛經受了喪子之痛的老母親,此時站在風雨里,看上去弱不禁風,可是,馬上,她又要隨隊伍匆匆上路了……
凌晨五時,他們穿過狼山口,潛伏于山下的一片松林里。如果不是雨天有霧,從這里能看得見山寨一角。
他們未敢貿然行動。因為情況有變。耿三失蹤了。
十
“我們中計了。”梁金鎖,“耿三是內奸。”
“我想起來了!”安大鍋如夢初醒、恍然大悟,“過狼山口的時候耿三到我身邊,說安大哥咱們當初要是別和八路摻和哪會有今天啊,還說咱們要反悔的話還來得及,日本人早就放出風來說只要大當家的跟八路軍一刀兩斷,不再和皇軍為敵,皇軍既往不咎,兩狼山仍歸原主。我說少廢話,我們如今與鬼子不共戴天。現在想來,這混蛋可不光是說說,他是試探我,先拉我下水,然后再……”
“你也少廢話!”馬達山截住安大鍋的話頭,看梁金鎖,“看來,耿三去山上報信了,我們是自投羅網啊。梁連長,我來之前就跟你說了,你們十三連本來可以不來的,不過,現在退回去也還來得及。”
“屁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都啥時候了,”梁金鎖,“既來之則安之,事情未必像你說的那么糟糕。兵貴神速,鬼子料不到我們這么快就兵臨山下,我們將計就計,趁其不備突襲山寨,拔掉據點,反客為主,再做打算。”
“好。”馬達山,“看我上山怎么收拾這幫狗雜種。”
雨停了。
出乎意料,他們半路上撞上了“狗屎運”——活該耿三倒霉,報信途中滑了一跤,腦瓜磕在山巖上,當場睡了一覺,等他醒來,正欲起身,馬達山他們如約而至,將其活捉。
“情場失意,賭場得意——老天爺給我馬達山送大禮了!”
馬達山仰天長嘯,勇氣倍增:
“弟兄們,這些日子窩囊氣都受夠了吧?咱們又回來啦哈哈!走——看看咱家老窩給鬼子糟蹋成啥樣了,算賬去!”
他那九死一生的幸存弟兄們也士氣大振,像倦鳥歸林、牧羊回村,嗷嗷叫著拿下了據點!這是五個月來十三連打的第一個大勝仗,共殲滅日偽軍一百多人,日軍小隊長龜井少尉和偽軍隊長何德干雙雙負傷就擒。
梁金鎖知道,真正的決戰尚未到來,但已迫在眉睫。日軍很快會聞風而動,蜂擁殺來。他們必須見好就收,再次轉移。
而馬達山,這次說什么也不肯立即撤離。他貪戀自己的老窩,厭倦了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游擊生活。他漫步山寨,悶悶不樂。剛才,他從俘虜嘴里得知,早在一個月前日軍就發現了那個山洞,他的壓寨夫人隨梁鐵鎖一起出逃,不知所終。
“我想去山洞里看一看。”他對梁金鎖說。
山洞里有個秘密出口,馬達山對任何人都守口如瓶。肯定是他們兩個關鍵時候發現了出口,逃脫了日軍的圍殺。
山洞瘡痍滿目,他卻不厭其煩,查看洞窟的每一個細節,心事重重。他撿到兩個泥哨,還有一個干枯的花環。他反復捏弄著這幾樣稀有之物,內心無法平靜。
“大哥,咱們走吧。梁連長在下面等著咱們。”安大鍋一旁催促他。
“不。”他下了決心,“這次我一定要帶上夫人一塊走。”
“唉,我說大哥,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女人是禍水,當初還不如……”
“放屁!閉嘴!”
他勃然大怒,將泥哨和花環摔到地上,用皮靴碾碎。
“把叛徒耿三押過來!叫梁連長一塊過來!我有事要問!”

十一
“大哥,我們的敗類來了!”
安大鍋將五花大綁的耿三使勁摜到地上。
“梁連長,對叛徒該怎么處置?”
馬達山眼看著梁金鎖,一點也不理會對著他哭求饒命、磕頭如搗蒜的耿三。
“因為耿三的背叛和出賣,我們傷亡了二百多名戰友。”梁金鎖說,“對于這樣的叛徒、奸細和漢奸,怎么處置都不過分。”
“大當家的,別聽他的!”
耿三連哭帶叫,聲嘶力竭:
“我這么做可都是為了您、為了兩狼山的弟兄們啊!我們本來占據兩狼山,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姓梁的唯恐天下不亂,打著抗日的幌子,給了我們一個什么獨立大隊的名分,拉我們一起下水、上賊船,從那以后我們就跟在他們屁股后頭東跑西顛,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大當家的,您睜眼看看吧,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和他們對抗是拿雞蛋碰石頭,死路一條啊……”
“耿三,你原來也算是條漢子,怎么腦瓜子一下子叫鬼子這塊石頭碰壞啦?”安大鍋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以為打鬼子光是十三連的事兒啊,你這狗漢奸不打鬼子也罷,還勾結鬼子打自家人……”
“我耿三給大當家的當了多年的保鏢,衷心耿耿,蒼天可鑒!是,我耿三是給鬼子通風報信了,可是,大當家的不付出點血的代價能回頭嗎?我們受到多次伏擊,大當家的毫發未損……”
梁金鎖看著馬達山鳥窩一樣濃密的頭發,說道:“看來,馬大隊長在槍林彈雨里毫發未損還要感謝你耿三和日本鬼子呀。”
馬達山抬手搔搔頭發,難得一笑:“呵呵,好一個保鏢,想得還很周到,真是難為你了。老子成了鬼子的重點保護對象啦。”
安大鍋踹了耿三一腳:“偏心眼的王八蛋,你怎么不和鬼子說說也關照一下你安二哥?害得我屁股上挨了一槍。”
“耿三,你接著說,”馬達山,“讓梁連長也聽聽,看你狗嘴里還能吐出什么象牙來。”
“大當家的,您就聽我一句:快和十三連一刀兩斷吧!說實話,我們已經落進皇軍的包圍圈里了,這次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出不去了!只要大當家的放了我,我會說服日本人,兩狼山還是您的,您還是大當家的……”
“不勞你耿三費心了,龜井、何德干都在老子手里,放個屁都比你這個兔崽子的廢話好用。”
馬達山說著從背后抽出大刀,刀刃橫到耿三的脖子上:
“耿三,我就問你一件事,你敢瞎說一句,你脖頸上的一塊就沒了。我問你,上次你說有人給我戴了綠帽子,是不是瞎說的?”
“是真的,真的……”
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耿三一口咬定:
“那個小白臉梁鐵鎖和他哥哥一樣不是個好鳥,是個白眼狼。我們在前頭為他們十三連打仗流血,他卻躲在山洞里背叛您,勾搭嫂夫人,您還不信……”
“我不信!”
馬達山大叫,手臂一使勁,耿三登時死于刀下。
“我不信……”
他看一眼耿三的尸體,轉身面對洞壁,仿佛面壁思過:
“怪我沒能帶弟兄們早點殺回來。他們以為我被鬼子滅了,等不及了,一走了之,情有可原。現在,我活著回來了,梁連長,你應該知道賢弟的去處。我就在這里等著他把兄嫂帶回來。這把大刀是我用駁殼槍跟他換的,我一直當寶貝背在身上,以前的事,耿三說的那些事,剛才一刀了斷了,我決不計較,只要他們兩個肯回來,一個還是我的好兄弟,另一個還是我的好夫人,以后我馬達山什么都聽你梁連長的,萬死不辭。”
他把刀撂下,回身朝梁金鎖一抱拳:
“拜托了梁大哥,我在山洞里等你的好消息。”
然后,他像和尚一樣席地而坐,閉上眼睛。
“唉,這個人算是完啦。”
他們出了山洞,安大鍋搖搖頭,對一語不發的梁金鎖說道:
“應了那句老話——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英雄難過美人關。自從碰上了那個姓魏的女人,他就著了魔,為了她什么他娘的蠢事都干得出來。不過,細細想來,禍根還是我種下的!去年年景不好,山寨糧草不足,八月份——對,就是你梁連長上山談判的前一個月,我忽然心血來潮,想起離山寨一百里路有個石河村,村里有個姓魏的大戶人家,家里開著釀酒廠和油坊,我在他家干過半個月的力氣活,有一次釀酒的時候忍不住偷喝了一點酒,就一小口,一盅子不到,結果還是給魏家婆娘聞出來了,唉,好個婆娘,劈頭蓋腦一頓臭罵,罵我是賊,是酒鬼,是下三爛,是一輩子沒出息的要飯料,罵完還不解恨,干脆一掃帚掃地出門,工錢一分沒付。當時我一聲不吭,可一想起婆娘的話我就恨得牙根癢癢,發誓要混出個樣子來。就這樣我當了土匪,先是投奔劉黑七,接著跟馬大哥去了兩狼山。那天,我提出要帶弟兄們去石河村‘請財神’,馬大哥聽說過我遭的委屈,怕我報復心切,動靜太大,就是不松口,我說放心吧大哥,我一不殺人,二不放火,不費一槍一彈,就是震唬一下,見好就收,大哥你盡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坐鎮山寨等著我們滿載而歸吧,接著天一擦黑,我就帶上二十幾個弟兄,快馬加鞭,像掙了鏈子撒了歡的狗群,一氣趕到石河村魏家大院,搗開大門,一擁而上。那婆娘平日里凡事一馬當先,這次卻躲在魏老爺身后瑟瑟發抖。我說老牙婆,還認得我嗎?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那個偷喝了你一口酒給你臭罵一通又一掃帚打出去的要飯料安大鍋,這次我真的跟你要飯來了,山里幾百個弟兄餓得嗷嗷叫,等米下鍋哪,然后我抬手一飛鏢要了她家惡狗的狗命,說弟兄們,這是我的老東家,不要客氣,先去倉庫大碗喝酒,喝個痛快,接著趁著酒勁干活兒,能搬走的全搬走,搬不走的砸爛了,叫東家也嘗嘗當要飯料的好滋味。我以前早就瞄好了魏家有個地窖,入口就在磨坊水缸底下,我一打開地窖的門,啊唷嘖嘖,魏家一輩子的過活全藏在里頭!我說弟兄們,先別喝酒,別到處瞎搗鼓,都他娘的到地窖里來干活!那婆娘一見家底露了餡,心疼得捶胸頓足、哭叫連天,說什么老天不長眼呀、不怕賊偷就怕賊瞅呀、老鼠不吃給貓攢呀,真他娘的刺撓人,要不是我有言在先,再加上那個死鬼耿三一再阻攔,我真想一槍除了她這一害。那晚真叫痛快啊,光地窖的寶貝就夠我們忙活的,大車小車的全裝滿了,正待趁興而去,這時候,魏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我們未來的壓寨夫人忽然登場了。聽說她在北京上大學,一般不回家,這次回家算是撞到槍口上了!她大概睡得很死,還不知道外頭出了什么事,從閨房里瞇瞇瞪瞪地出來,還揉著眼睛。那婆娘真是愚蠢,一眼瞥見閨女,便拉開潑婦嗓門像打雷一樣大叫:死丫頭快回屋!但,晚了!火把通亮,我們都瞅了個一清二楚!這么俊的小妞豈能放過!
我們連夜凱旋歸來。死鬼耿三這個賤嘴,一上山就把我們的好事給壞了。大哥勃然大怒,臭罵了我一頓,要我立即把人原封不動地退回去。自從鬼子打進來,我們就很少再干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勾當,糟蹋女人更不行,我壞了他的規矩,可想不到他會發那么大的火,簡直是翻臉不認人哪。
他下了命令還不放心,還要親自去小妞那里看看。誰料他一見那小妞,一下子又改變了主意。他給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間,下令:今晚搶來的東西,還有這個女人,誰也不許動一指頭。
第二天一早,他問我,除了那幾車擄來的財物,你們還糟蹋了什么東西。然后,他說,這些財物哪里來的還送哪里去,一樣不少,除此之外,你再備一份厚禮,不能讓人家賠了夫人又折兵啊,我今天就去見岳父岳母大人,來個明媒正娶……
梁連長你瞧,我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他呢,賺了個壓寨夫人,還要我給他夫人和岳父岳母大人磕頭認罪……唉,有用嗎?他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那婆娘見錢眼開,又得罪不起,戰戰兢兢地認了女婿,她女兒可不認這壺酒錢,尋死覓活的,就是不讓我大哥近身,我大哥呢?這個可憐蟲,我第一次見他為一個女人這么低聲下氣、逆來順受,換了我早就霸王硬上弓了。看來,他真的是喜歡她呀。
梁連長,事不宜遲,你快想辦法找到四弟,快快把他的寶貝夫人送來吧,好叫他提起精神頭多殺幾個鬼子。我知道他的脾氣,說一不二,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夫人不離山洞,哪怕是等到死……”

當天下午,山里又開始下雨了。傍晚,一位戰士牽著兩匹馬冒雨下山。
(未完待續)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