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幼韻如同一顆通透、堅實的“活化石”,穿越并見證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歲月風塵。她不及林徽因有才,不及陸小曼貌美,卻是最懂生活的奇女子。
美國東部時間5月24日,上海灘最后一位民國名媛嚴幼韻在紐約去世,享年112歲。
在熟悉政治史的人眼中,她廣為人知的身份是“民國第一外交官”顧維鈞的夫人。在有關舊上海風花雪月的記憶里,她是“84號小姐”。

“84號小姐”
1927年,復旦大學校園內。
伴隨一陣“滴滴”的喇叭聲,一輛車牌號為“84”的敞篷小汽車停在招生處門前。路上的學生聞聲過來,只見一位身穿旗袍的苗條少女,從右駕駛座上輕輕跳下,左右顧盼,邊上剛好路過一個看呆了的男生。
少女道:“這里就是招生處吧?”男生點頭,少女微笑道謝,翩然入室。
此后每日,復旦校園清晨都會響起汽車聲,男生們擠在教學樓下爭相圍觀這位自駕上學的大小姐。當時沒人知道她的姓名,男生們便按車牌號“84”——eighty-four的諧音給她起了一個名字:愛的花。
這位“愛的花”,便是曾任李鴻章幕僚、兼上海總商會第一任會長嚴筱舫的孫女,后來成為民國大外交家顧維鈞一生最愛之妻的,嚴幼韻。
民國從來不乏傳奇人物,嚴幼韻也許不如林徽因有才、不如陸小曼貌美,但卻算得上是當時最懂生活、最樂天的人之一。
她活了112歲,人們問起她的長壽秘訣,她笑呵呵地說:“不運動,不吃藥,最重要的,不為往事感傷。”
要知道,民國固然傳奇,卻也是不平之秋。這位輝煌過,后來也曾歷經坎坷苦難的大小姐,對往事,卻從來輕快、淡然。
不糾結往事,永遠朝前看,永遠樂觀,這就是她的人生信條。
富家千金嚴幼韻
身為富家千金的嚴幼韻,外表嬌滴滴,內心卻像個風風火火的男生。
早年在天津讀中學,嚴幼韻認識了剛從美國完成機械工程學課程的男生阿爾法萊特,每個周末都要相約出去玩。但最讓嚴幼韻感興趣的,不是這位帥氣多金的才子本身,而是他的那輛汽車。
在上世紀20年代,制造技術并不算發達,別看這輛汽車威風凜凜,連男生開起來都吃力。沒有任何駕駛經驗的嚴幼韻,卻一上來就要阿爾法萊特教他開車,不到一個暑假,就會自己在路上開了。
身材嬌小的她,開車風格一點都不像外表那樣斯文,常常把車子開得飛快,緊急的時候再來一個急剎,穩穩挺住,駕座上的嚴幼韻像個威風的車手,而車上的朋友卻被她“嚇得夠嗆”。
有一次,為了躲避高架鐵路的鋼線,車子被剮蹭了好幾下,但嚴幼韻鎮定自若地把一車人送到目的地。面對大家緊張兮兮的神情,嚴幼韻樂得哈哈大笑。
說來也奇怪,朋友們還是樂意一次次地搭她的“瘋狂賽車”。
這就是嚴幼韻的天性,溫柔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強壯又樂觀的心,面對意外不慌不躁,淡定處之,是深受朋友們信賴的主心骨。
嚴幼韻對待很多事,都是這種爽快利落的性情。
中學畢業后,嚴幼韻入讀滬江大學,但她嫌那里規矩太古板,于是果斷轉入風氣開明的復旦大學,成為復旦第一批女學生,還選了自己喜歡的商科。
當時,對嚴幼韻有愛慕之心的男生多不勝數。人們好奇她到底會找一個怎樣的夫婿?
在她看來,理想中的情人,就應該是成熟而志趣相投的,至于有沒有錢,倒不是很重要。這種天真的想法遭到了母親的質疑,“你的生活這么奢華,怎么能不在乎錢?”
可嚴幼韻才不會想那么多,“如果能嫁給我心儀的人,就算沒錢,我也可以出去工作呀!”
也許就是這一股樂觀瀟灑的勁兒,讓嚴幼韻的理想應驗了。1929年,24歲的嚴幼韻與年輕有為的外交官楊光泩相遇,志趣相投的二人很快擦出火花,不久后就在上海舉行了婚禮。
骨子里的韌勁和樂觀
婚后,嚴幼韻和丈夫感情甜蜜,生活溫馨。楊光泩能力出眾,不斷升任,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楊光泩于1938年出任馬尼拉總領事,為抗戰募集捐款。
沒想到這卻是命運的轉折。
1942年,日軍占領馬尼拉,要求楊光泩交出華僑籌集的1200萬美元,被嚴辭拒絕,野蠻的日軍便將他和7位領事官員全部抓走,生死不明。
這對嚴幼韻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丈夫們的“消失”,讓外交官太太們方寸大亂,使館被占領,住房被查封,物資被沒收,一大群人只能聚集在嚴幼韻的老房子里。
原本平靜寬裕的生活,一夜間變得異常艱難。
幾十口人一起居住在一幢只有三間臥室的房子里,矛盾和爭吵不斷,可只有嚴幼韻臨危不亂。
這個過去養尊處優的大小姐,開始撩起袖子,帶大家振作精神,自力更生。
她帶著一群太太,將屋前的草坪開辟成菜地,養雞養豬;還帶領仆人們做醬油、做芒果醬、做衣服鞋子;太太們鬧矛盾,她出面協調,后來戰爭結束他們要搬出去,也是嚴幼韻親自帶著每一家人去找房子……
就這樣,嚴幼韻變成了這個“共同體”的大總管。多年后二女兒楊雪蘭回憶這段生活,說:“母親就像是潤滑劑,大家都喜歡她,我小時候也沒感到什么痛苦,只有愛。”
這段女兒覺得充滿愛的日子,對嚴幼韻來說,其實是艱難的歲月。
當時嚴幼韻不知丈夫的生死。她曾收到丈夫的眼鏡、手表和剪下來的一綹頭發,禁不住失聲痛哭。嚴幼韻也只能半懷著希望過活,直到最終得知丈夫犧牲的消息。
縱使如此,她也始終保持鎮定,從未有人聽到她抱怨,甚至在轟炸間隙,她還要在鋼琴上彈奏一曲安撫自己。在艱難的日子里,骨子里的那股韌勁和樂觀,幫她走出生天。endprint
她晚年在自傳里回顧道:“現在回頭想想,當時的確非常勇敢。不知道丈夫生死如何,又很擔憂孩子們,自己的命運也完全茫然不可知。但我做到了直面生活,勇往直前。”
會講究,能將就。對樂觀的人來說,這不是委屈,只是生活換了活法,他們堅強依舊,認真依舊。
愛情不缺席
1945年戰爭結束,嚴幼韻只身一人,帶著三個女兒赴美。
因為積蓄所剩無幾,40歲的嚴幼韻決定出門工作。當時恰逢聯合國在籌建,嚴幼韻便向一個朋友申請那里的工作。
朋友卻擔心這個昔日的千金小姐不習慣:“你能適應一大早就要工作、晚上才能回家的生活嗎?”
她可是嚴幼韻,怎么會做不到呢?最終,她爭取到了聯合國禮賓司的工作,負責接待遞交國書的各國大使、甚至參與聯合國大會的各國元首。

這份工作對禮儀要求很嚴格,不能出一點差錯,但見過大世面,又開朗健談的嚴幼韻將工作完成得很出色。
這份工作,嚴幼韻一直做了15年。在她的扶持下,女兒們得以讀上了好學校,受到了好教育。
嚴幼韻和楊光泩的三個女兒都很優秀。長女楊蕾孟是資深編輯,經手出版了包括《基辛格回憶錄》在內的250本書;次女楊雪蘭,在1989年成為美國通用汽車公司歷史上唯一的華裔副總裁;三女楊茜恩在房地產開發方面卓有成績,但因病較早去世。
有句話說得好:愛情,對愛笑的女人來說,從來不會缺席。
嚴幼韻和傳奇外交官顧維鈞的情緣,也是從這時開始的。
二人是多年好友,在美期間,顧維鈞也給了嚴幼韻很多支持和幫助。當時,顧維鈞和妻子已分居近20年,而開朗堅強的嚴幼韻,漸漸讓這位外交家為之傾慕。
1959年9月,54歲的嚴幼韻和71歲的顧維鈞在墨西哥城登記結婚。
顧維鈞曾送給嚴幼韻一對熊貓,背后寫著“W. Marry J.”(顧維鈞娶了嚴幼韻),充滿了愛意。顧維鈞一生歷經四段婚姻,據其本人言,與嚴幼韻這一次才能稱之為“愛情”。
據女兒們回憶,繼父顧維鈞本來是個很嚴肅的人,可和嚴幼韻結婚之后,他漸漸被對方樂天的性情感染,變得越來越開朗。
比如每年生日,他會像孩子一樣喜歡開Party,嚴幼韻和女兒們總要動腦筋想怎么幫他慶祝;72歲高齡,還忍不住“童心大發”,跟家人學滑雪、學跳水……
嚴幼韻對顧維鈞悉心照顧。顧維鈞工作繁忙,她就經常陪他聊天講笑話,安撫心情。丈夫晚睡晚起,她就每天凌晨3點起身,煮好牛奶放在保溫杯中,附上一張“不要忘記喝牛奶”的紙條放在床邊。
生前,顧維鈞在談養生心得時說,只有三點:“散步,少吃零食,還有太太的陪伴。”他一直活到了97歲,他的大兒子德昌也說:如果沒有嚴幼韻,父親恐怕要縮短20年的壽命。
顧維鈞一生歷經四段婚姻,家庭成員多且復雜。可當看客們以為嚴幼韻會被這一大家子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她卻一如既往揮灑自己開朗樂觀的性情,對顧家子女視為己出,年年都召集大家聚在一起,保持著親密的關系。
顧維鈞與第一任妻子的女兒顧菊珍曾感慨地說,“我們原是陌生人,她卻能把我們全部召集起來組成新家庭,太不容易了。我們不叫她母親,叫她Juliana(英文名),她也不介意,大家在她身邊都很和睦。”
她最終留在人們記憶中的樣子,始終笑意盈盈。一個充滿正能量的人就像一個太陽,對生活永葆熱情,不耿耿于懷于陰影。在他們身邊,人們總能照耀到樂觀的光輝。
容顏逝去心更輕盈
晚年的嚴幼韻容顏逝去,心卻一天比一天更輕盈。
98歲那年,嚴幼韻被診斷出大腸癌,可手術后不過5天她就回家了,一點不提過程中的疼痛。幾個月后,在自己生日派對上,嚴幼韻又化上妝容,穿上白色繡花旗袍,腳踩金色高跟鞋,神采奕奕地跳起交誼舞。
還有一次,嚴幼韻坐出租車快到家的時候出了事故,把牙撞掉了,可她反過來安慰女兒們:“我可幸運啦,要知道車禍本來可能會出更糟的事故。”
嚴幼韻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Something could be worse.”(本來事情會更糟呢。)
過了百歲的她每次被人問起長壽秘訣,她都笑答,“我沒有秘訣,只是幸運罷了!”女兒楊雪蘭說,母親長壽的秘訣,其實就是樂觀。
109歲生日的時候,嚴幼韻說自己記不得自己多少歲了,反正每天都是好日子。就這樣,今年5月,她樂觀從容地走完了112年的傳奇人生。
張愛玲曾說:
悲觀者稱半杯水為半空,
樂觀者稱半杯水為半滿。
人的一生,難免有浮沉,
不會永遠如旭日東升,也不會永遠痛苦潦倒。
一浮一沉,對于一個人來說,正是磨練。
因此浮在上面的,不必驕傲;
沉在底下的,亦不必悲觀,
要以進取的態度,向前邁進,
因為一個樂觀的人在哪都可以過得很好,
哪怕他身處低谷,
都依舊如在皇宮。
(王麗薦自物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