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茂旭
在中共黨史和當代中國史的研究領域,關于經濟史的研究一直是薄弱環節,甚是缺乏既有史料厚度又有思想深度的佳作力作。可喜的是,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程連升教授所著《篳路藍縷:計劃經濟在中國》一書,很大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短板。
新中國成立以來,經濟發展經歷了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這兩個有著明顯區別的體制階段。因此,“從計劃到市場”一直是學界關于當代中國經濟史的最基本概括,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敘事定式:舉凡講到1949年以來的中國經濟史,必在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這樣一個二元式認識框架和話語體系內。這種敘事視角雖然突出了體制改革這一時代特征,卻也存在著很大的局限性。
一方面,這種敘事定式對于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兩種體制之間的聯系關注不足。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只是不同的資源配置手段,并不是像自然經濟和商品經濟那樣不同的經濟形態。鄧小平在南方談話時對此有過精辟論述:“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痹诟缧r候,顧準也對此做出過獨到且具體的分析:社會主義經濟的發展由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支配,而“社會主義之所以存在著‘商品生產,應該肯定,其原因是經濟核算制的存在,不是兩種所有制并存的結果”。有學者將這一思想概括為“顧準命題”:即便在單一的公有制(如全民所有制)條件下,只要存在商品生產和市場交換,經濟仍可以獲得發展。耐人尋味的是,中國經濟發展和改革的歷程確確實實地證明了這個命題。在“一五”計劃時期,正常的計劃管理和商品流通使中國經濟取得了年均8.88%的增長速度,而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限制和取消商品生產和市場交換的做法很快使國民經濟運行出現紊亂和停滯,隨后的調整和修復又使得經濟增長達到了年均14%以上的水平。改革開放后,計劃與市場的深度融合,更使中國經濟保持了長期快速增長。歷史清楚地告訴我們,只要國民經濟的運行和管理遵循經濟規律而不是主觀胡來,就會實現不同程度的發展,這與實行的是計劃管理為主還是市場調節為主并無必然的聯系。因此,從歷史的角度說,市場經濟并不是對計劃經濟的替代和否定,二者之間并沒有理論上描述得那么涇渭分明。
另一方面,“從計劃到市場”的敘事定式,在理解現實中的經濟發展和轉型方面也有不足。首先,這一定式不能準確地解釋中國與其他經濟轉型國家(尤其是俄羅斯和東歐國家)之間,在經濟轉型和增長績效方面存在的顯著差異。其次,“從計劃到市場”是一個短期的敘事視角,長期的歷史則是一個更為宏大的“發展”過程,不只是單純的“轉型”過程。“從計劃到市場”邏輯的核心目標,是建立起市場經濟體制。而這個市場經濟體制無論被冠以什么名稱,都應至少有三個方面的特征:其一,要素價格機制,即價格的決定是由市場主導的,政府對價格的管制僅在有限范圍內存在;其二,市場流動機制,即商品和生產要素應該是可以自由流動的;其三,所有制結構,即民營經濟在經濟結構中應占有足夠的比重。以此來看,中國已經是一個市場經濟國家。“從計劃到市場”的轉型過程在當代中國已經基本完成。但很明顯,中國的市場經濟體制還隱藏著許多深層次的矛盾。這些矛盾使我們的轉型和增長顯得不那么盡如人意,某些地方或許還有“畸形”。深究起來,這些矛盾中的絕大多數與中國曾經是個計劃經濟國家并沒有必然聯系,而主要與中國是個“發展中的大國”的結構性和制度性特征有關。這些特征有其歷史和文化背景,同時在現實經濟利益的影響下得到強化。當代中國所面臨各種矛盾的根本原因恰恰在于,中國在經濟高速增長的同時,還沒有足夠充分地根據經濟增長的需要來調整和發展其政治、經濟、社會方面的制度結構。這些都不是計劃經濟或者市場經濟這種體制性原因所能解釋的。
“理論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常青?!睔v史和現實都提醒我們,當代中國的經濟發展歷程在“從計劃到市場”的表象之下,還有更深層的邏輯關聯。為書寫更全面更深刻的當代中國經濟史起見,我們有必要超越簡單的“從計劃到市場”的思維定式,重新認識和思考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經濟發展,把當代中國經濟史放在大范圍制度變遷的視野內去考察。《篳路藍縷:計劃經濟在中國》一書正是在這方面作出了獨特貢獻。
第一,作者將研究視野擴展到1949年到2000年共50余年的歷史時段中,并精到地梳理和闡述了計劃經濟思想的起源和在國外的實踐,從時空兩個維度擴展了研究的長度和廣度。時空的擴展,使敘事視閾更加宏大,歷史背景更加清晰,也更容易透過紛繁復雜的歷史表象抽離出社會發展的本質。該書的引子部分對計劃經濟思想的形成、內容和發展以及在20世紀前半期的表現作了歷史的考察,為我們展示了計劃經濟的思想本然和實踐風貌。緊接著,第一章又對新中國成立以前國內發展計劃經濟的思潮和實踐努力作了系統梳理,向我們說明了新中國成立后建立計劃經濟并非驟然舉動,而是有著比較穩固的思想、物質和制度基礎的。尤為重要的是,該書第八、九、十章對改革開放之后的計劃經濟作了比較全面的考察和記述,嘗試解決此前關于中國計劃經濟的研究中普遍存在的“虎頭蛇尾”問題。這三章內容向我們說明,計劃經濟在中國的退出有一個歷史過程,改革和轉軌并不意味著消失,計劃經濟的合理內核仍然且將長期發揮著重要作用。全書到此雖告完結,卻給人一種意猶未盡、回味悠遠的感覺,盡顯史學經世之道。
第二,作者運用豐富且準確的史料,以真摯的情感和流暢的筆觸,將枯燥乏味的經濟問題變成了豐潤生動的歷史活劇,增強了研究的厚度。史料是歷史著作的基石,而史料的生命在于真實。該書綜合運用各類史料,包括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文集、傳記、年譜、回憶錄,以及權威性、準確性極高的經濟檔案資料等,寓理于史、論從史出,不妄低、不拔高,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從既定的事實出發”,使全書的研究具備極為扎實的資料基礎,讀來令人信服。比如該書在記述計劃經濟運行的初期效果和隨之而來的調整、變革、修復過程時,將活靈活現的文獻史料與“冷冰冰”的統計資料結合運用,將計劃經濟的客觀績效和在實際運行中所受到的人為的主觀沖擊展示得淋漓盡致,歷史的起承轉合就這樣一目了然。endprint
第三,作者秉持批判式的理論思維,不盲從主流經濟學理論,通過嚴謹客觀的實證考察和理論分析得出符合歷史、符合邏輯、符合實踐的結論,提升了研究的理論高度和思想深度。該書論證得出:計劃經濟體制的建立是歷史的選擇;計劃經濟時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起步階段,對中國現代化建設起到夯基壘臺、立柱架梁的重要作用;任何經濟體制都存在時空關系,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體制轉變也屬必然;盡管我們已經建立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但經濟運行仍然離不開國家計劃的調控。這些結論不僅回擊了新自由主義對計劃經濟的全盤否定和根本質疑,更重要的是指出了計劃經濟的內核即國家的宏觀調控仍是經濟運行的必要手段。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的聯系就這樣被作者所洞見,從計劃到市場不再是一種二元對立的轉折,而是一個有機融合的過程,整個當代中國經濟史的脈絡也就被“打通”了。
總之,作者在放大研究視野之后得到了不同于傳統經濟史敘事卻更有解釋力的新視角,突破了“從計劃到市場”的敘事定式。我們有理由相信,這種突破對于當代中國經濟史的研究,乃至對于整個當代中國史和中共黨史的研究,都是有非凡意義的。
作為一項開創性的研究,本書難免有欠缺之處,也還有很多有待進一步研探的問題。作者對一些概念的運用,如計劃經濟和計劃經濟體制、市場經濟和市場經濟體制、“否定之否定”張力等,以及部分論斷如“一五”時期推動經濟發展方式轉型、毛澤東時期實現現代化經濟的起飛等,都有不夠準確之處,需要再推敲和斟酌;一些比較研究的案例還不夠典型,與書中所研究的歐美國家在戰后實行的“國家干預主義”相比,印度等戰后新獨立的發展中國家與中國的國情最為相似,實行的經濟政策也最有可比性,這方面亦可再作補充。不過,學術概念的使用和比較研究對象的選擇原本就有見仁見智的區別,并無單一的套路可循,因此這些欠缺并不足以損傷全書的研究質量;相對而言,更需引起重視的問題還在于該書對一些結論性、理論性問題的探討,僅停留在“破題”層面,沒有再深入闡釋。
無論是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都是人類社會的組織者即國家或政府管理運行社會生產的方式方法,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是影響經濟運行績效的核心變量。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變,實質是政府配置資源范圍的縮小和市場配置資源范圍的擴大;鞏固、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核心內容也是匹配好政府與市場的各自作用和相互關系。中共十八大將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問題作為經濟改革與發展的核心問題,十八屆三中全會進一步強調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同時更好發揮政府作用,所揭示的正是這一道理。與概念宏大的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相比,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問題是從技術層面、操作層面敘述和分析當代中國經濟史的框架,因而更具理論和實踐上的普遍意義。從這個角度說,進一步突破思維定式,跳出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框架的限制,從政府與市場的關系維度透視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制度變遷和經濟發展史,能夠更準確、更務實地考察和揭示計劃經濟在中國的實踐及其蘊含的歷史意義,也能夠更深刻地理解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的“兩個不能否定”,即無論是“不能用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還是“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其內核都是不能否定中國的國情和發展道路,不能否定中國人民為探索符合國情的發展道路作出的努力和貢獻。如此,計劃經濟的歷史價值、現實價值和理論價值方得以更大程度的彰顯。
這些問題沒有進一步研探,首先是作者囿于研究材料或寫作框架,更為重要的原因則在于這些問題的研究已經不是作者一人之力可以承擔的,而是整個現當代經濟史學界和黨史國史學界都應該重視的問題。這方面,程連升教授已經為我們開辟了新路、作出了表率,作為后學者,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呢?
作者: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