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解璽璋
張恨水傳選章七
文 解璽璋

民國十七年(1928),張恨水的創作和生活都已漸入佳境。此時,他膝下已有一女慰兒,又添了兒子小水,一兒一女,帶給他許多樂趣。小說則在《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之外,陸續又有了《天上人間》《春明新史》《青春之花》《劍膽琴心》《雞犬神仙》等長篇小說,先后在《晨報》《上海畫報》《新民晚報》《益世報》《新晨報》《朝報》上連載;時至民國十八年(1929)年初,《春明外史》在連載將近五年之后終于畫上了句號,張恨水馬上又以《斯人記》取而代之。
張恨水的小說最初都在《世界晚報》和《世界日報》連載。唯一的例外,是民國十五年(1926)三月至民國十七年(1928)九月間,他寫了一部《京塵幻影錄》給老東家北京《益世報》,在其副刊《小說》連載了兩年又六個月。然而,到了民國十七年(1928),情況卻有些不同了。一方面,他已是北京乃至北方“很有名氣的作家”,“因而北京有幾家大報,都來請他寫小說”;另一方面,由于全家遷居北京,除二弟工作外,母親、妻子、弟妹、兒女,一家十四口人的生活全靠他一支筆支撐,生存壓力之大,可以想見。而他的小說在《世界晚報》《世界日報》連載,是沒有稿費的,最初他很瀟灑,覺得“是為興趣合作而來”,并沒把錢放在眼里,“根本也沒談什么待遇”。一旦把十幾口人的衣食住行擔在肩上,他就發現兜里的錢不夠用了。他常常感到窘迫,而又很無奈。他曾粗略算過:“這幾年來,除了我編報時,每日千百字的短文不算,單是小說稿子,字數在五百萬以上了。這五百萬字,以一元千字計算,我也當有五千元財產。然而我到現在為止,還是光蛋一個。”
稿費既沒有指望,每月的薪水就成了養家糊口的救命錢。但他抱怨道:“當時報館發不出月薪,我們只能領一點零錢,其余的由楊女士給我們開一張欠薪的借條,這樣做不止一回。”左笑鴻等人撰寫的《北平〈世界日報〉史稿》可以證明張恨水的這番話并非虛言,書中講到:“開創時期,由于經濟困難,人員的報酬很低,而且是按日開支。編輯上班時,拿到當日的薪金,才開始編報,否則拂袖而去。往往臨時找人編報。那時,成舍我是家庭和報社不分,真正掌握錢財的是他的妻子楊璠。后改為半月開支時,便發銅元。因為銀貴銅賤,銅元換洋元的行情,每日不同,楊璠便玩弄手段,從中克扣。有時連外埠讀者訂閱報的郵票,也充作薪金;有時還以借撥抵現金。如某總編輯月薪80元(這是最高的薪金),開支時,只給30元現款,另50元,給以成舍我具名的借據。”張恨水收到的“借據”便不止一張。這個時期的成舍我,由于進過一次張宗昌的班房,已成驚弓之鳥;民國十六年(1927)四月,李大釗等人被殺之后,他更加害怕,便于當年六月到南京去了,報館的財政收入就由其夫人楊璠掌管。張恨水很天真,他以為“成舍我是我們的朋友,他欠了我們的薪水,有了錢自然會還,還要他太太的借條干什么呢”?于是,他就把借條都撕了。而過了一年有余,北伐軍進了北京,成舍我也隨之回來了。張恨水便找他算這筆舊賬,他說:“借條呢?”張恨水自然表示不在了,他說:“那就不好辦了!”
這件事搞得大家都很不愉快,傷了感情,張恨水因此憤而要求辭職,后雖經成舍我極力挽留,他礙于情面沒有斷然離去,但漸漸地,他送給外報連載的小說卻多了起來。他后來提起這段經歷時還說:“既然《世界日報》欠著我薪水,我在編余時間為外報寫小說,他們也不便干涉。”
然而,這幾部小說卻總是有點生不逢時,命途多舛。他撰寫的《天上人間》,是從民國十七年(1928)三月五日起在北京《晨報》連載的。他很看重這件事,在他看來,《晨報》畢竟是一家“提倡新文藝”的報紙,現在也來約他寫個長篇,似乎能說明一點什么。但這一年的五月三十日,北洋軍閥的末代統治者張作霖離開北京,退守關外,途中不幸被炸身亡。國民政府任命閻錫山為京津衛戍總司令,進駐北京。政局的變化也影響到新聞界,先前依附于北洋政客的報館、通訊社就辦不下去了,紛紛自動停刊。《晨報》本是研究系的言論機關,北洋政府垮臺后,這些政客失去了靠山,自然無法繼續維持,于六月五日第一個關門了事,連載小說也因此而告結束,僅連載了三回九十二節。此后雖被《上海畫報》和沈陽《新民晚報》分別轉載,卻也只是寫到上半部,下半部因故未能續寫完結。
這時,回到沈陽的張學良很想有一番作為,遂邀錢芥塵、王益知出面,創辦了沈陽《新民晚報》。因他對張恨水的《春明外史》頗有好感,故在報紙問世之前,先給張恨水寫了一封信,請他撰寫一部類似的長篇小說,以為連載之用。張恨水對張學良并不排斥,錢芥塵又是他的老朋友,情不可卻,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于是,他不僅貢獻了自己正在創作中的《春明新史》,還把《晨報》連載未完的《天上人間》也一并交給了《新民晚報》的創辦人。當年九月二十日,《新民晚報》創刊,張恨水的兩部小說同時連載于該報副刊《小說海》,真可謂一時之盛。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在這里,不僅《天上人間》并非首發,《春明新史》亦非首發。實際上,《上海畫報》已先于《新民晚報》數月連載此書,只是一則該報為三日刊,于連載殊為不便;二則,該報僅連載其中三回,并未將全書載完便中止了,自覺遺憾。兩年后出版單行本,張恨水為之作序,其中寫道:“予作《春明外史》將畢,錢芥塵先生適創《新民晚報》于沈陽,遂以逐日發表小說相囑,且代為題曰《春明新史》。予笑曰:先生之命固不敢違,而新史則仆又無可著筆。可奈何?蓋外史主人楊杏園,行將了結其浮生之夢,世無續命湯,仆不能作返魂記也?芥塵先生曰:子毋然,既曰新,自非續。既非續,又何妨另取爐灶乎?子且思之。予細味芥塵先生之言,恍然有得,遂如填曲之譜尾聲,而果以新史刊《新民晚報》。”這番話雖然省略了前面《上海畫報》的情節,但總算對其創作初衷有了必要的交代。
這期間,張恨水的小說創作進入了第一個高峰期。除上述幾部作品外,《青春之花》自九月十三日起在北平《益世報》副刊連載;十月一日,創刊不久的北平《新晨報》開始連載《劍膽琴心》;幾乎同時,還有《雞犬神仙》在北平《朝報》副刊連載。這意味著他有六七部長篇小說在平行推進。除非他有分身術,否則是不可想象的。張恨水倒是老實人,他回答得也很老實。他說:“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只能先寫好每篇小說的人物故事提綱,排上輪流寫作的日表,今天寫《劍膽琴心》,明天就寫《錦片前程》(此處記憶有誤,此時尚未涉及這部作品),嚴格執行。”
辛苦是可以想見的。可惜的是,這些作品大多未能善終,時局動蕩,報紙的壽命常常是短暫的,依附于報紙副刊的連載小說固不能例外。
民國十八年(1929)一月,《春明外史》連載告終,報館要他再寫一部類似《春明外史》的東西,他便寫了《斯人記》,取“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意思,給《世界晚報》連載。這一年的五月,上海報界北方觀察團在東北之行后,經北平而歸滬。北平新聞界假座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舉行歡迎會,設宴款待。張恨水應邀參加。席間,經友人錢芥塵介紹,他與上海《新聞報》副刊主編嚴獨鶴先生初識于此。錢芥塵與張恨水多有交往,惺惺相惜,尤為欣賞他的才華,所以,在嚴獨鶴面前,他極力推許張恨水的小說。而嚴獨鶴此前似乎是看過《上海畫報》連載張恨水的小說的,對張恨水有些印象,于是,當即邀他為《新聞報》副刊《快活林》寫一部連載小說。張恨水也爽快地答應了,雖然手頭正忙于好幾部小說的創作,時間、精力都不富裕。他還是很快寫成了部分書稿,寄到上海。收到書稿后,報館還“預付了一部分稿費”。
嚴獨鶴在為《啼笑因緣》單行本撰寫序文時,談到了他與張恨水的這段因緣:
我和張恨水先生初次會面,是在去年五月間,而腦海中印著“小說家張恨水”六個字的影子,卻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實在是哪一年已記不清楚),某書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集,內中有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雖是短短的幾百個字,而描寫甚為深刻,措詞也十分雋妙,從此以后,我雖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么,而對于他的小說,卻已有相當的認識了。在近幾年來,恨水先生所作的長篇小說,散見于北方各日報;上海畫報中,也不斷地載著先生的佳作。我雖忙于職務,未能一一遍讀,但就已經閱讀者而論,總覺得恨水先生的作品,至少可以當得“不同凡俗”四個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錢芥塵先生介紹,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結為友誼,并承恨水先生答應我的請求,擔任為《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
《啼笑因緣》創作之初,張恨水是有過一番斟酌的。他以為,“像《春明外史》這樣的長篇,那是不適于一個初訂契約的報紙的”,所以,他“就想了這樣一個并不太長的故事”。這時,《春明外史》已經完成,《金粉世家》正在進行之中,他從此前創作中得到教訓,不想再憑借“一點印象,然后就信筆所之地向下寫”,而希望有所改進,有所變化。所以,“自從去年以來,我改了方針,我得先行布局,全書無論如何跑野馬,不出原定的范圍。《啼笑因緣》一部書就是如此的”。
而且,“鑒于《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之千頭萬緒,時時記掛著顧此失彼,因之我作《啼笑因緣》,就少用角兒登場,乃重于情節的變化”,雖然由博而約,故事卻更集中,情感表達也更充沛了。《啼笑因緣》出版單行本時,嚴獨鶴請他作一篇“自序”,他以為責無旁貸,遂在“自序”中詳細交代了最初構思這部小說時的情形。那是北平五月的天氣,在中山公園的一處景致中,他欣然寫道:“這天,我換了一套灰色嗶嘰的便服,身上清爽極了。袋里揣了一本袖珍日記本,穿過‘四宜軒’,渡過石橋,直上小山來。在那一列土山之間,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內并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坐在石墩上。這里是僻靜之處,沒什么人來往,由我慢慢地鑒賞著這一幅工筆的圖畫。雖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錢上,也不在楊柳樓臺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這些外物,鼓動我的情緒。我趁著興致很好的時候,腦筋里構出一種悲歡離合的幻影來。這些幻影,我不愿它立刻即逝,一想出來之后,馬上掏出日記本子,用鉛筆草草地錄出大意了。這些幻影是什么?不瞞諸位說,就是諸位現在所讀的《啼笑因緣》了。”
張恨水一再聲稱,他作《啼笑因緣》,“不過捉住了我那日那地一個幻想寫出來罷了”。嚴獨鶴曾經當面問他“書中的背景”,他笑著回答:“像劉將軍這種人,在軍閥時代,不知能找出多少;像書中所敘的情節,在現代社會中,也不知能找出多少,何必定要尋根究底,說是有所專指呢。”盡管如此,這個故事的確是有所本的。關于它的本事,張友鸞在《章回小說大家張恨水》中有很詳盡的介紹。他說:“1925年,我進《世界日報》,和他朝夕共處。他最愛聽戲,常約我去。有一次,記者門覺夫請我們到四海升平園(鼓書場,當時北方稱落子館)去聽高翠蘭唱大鼓,說是唱得極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沒有去成。兩三天后,恨水和我說:‘請你去聽你不去,如今你要聽也聽不成了。’原來就在那天晚上,高翠蘭被一個姓田的旅長‘搶’走了。門覺夫義憤填膺,認為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這樣的事,實在太強橫了。恨水卻說:‘如果高翠蘭非常不愿意,那個田旅長何至就下這一手。一定田旅長也有讓高翠蘭滿足的地方。’大家因為那時軍閥橫行、肆無忌憚,一個唱大鼓的受欺凌壓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論斷。誰知又過了幾天,門從照相館里弄到一張照片,卻是田、高的新婚合影。高翠蘭在照片中笑逐顏開、容光煥發,絲毫沒有處于勉強的樣子。大家回頭一想,恨水當初的論斷,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并未了結。高翠蘭的父母原把女兒看作搖錢樹,被人搶去,豈能善罷甘休。他們不向田家要人,卻向田家索討身價銀子。‘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雙方終于沒有談妥。高翠蘭的父親,一張狀子告到法院。田旅長是現役軍人,由軍事機關軍法會審,開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長身為軍人,強劫人家女子,處徒刑一年;高翠蘭交其父母領回。案件結束,高翠蘭仍然唱大鼓,形容憔悴,再也活潑不起來了。在家里時常哭鬧,更表達了對田旅長的不能忘情。”
這就是當年轟動京城的“高翠蘭被搶案”。張恨水的《啼笑因緣》與此案似乎是有關系的。然而,據他女兒張明明回憶,他在構思這部小說時,還參考了另外幾則社會新聞。張明明說,“左笑鴻叔叔”曾經對她講過當年父親構思《啼笑因緣》時的一些情形。那些天,張恨水時常到天橋一帶轉悠,目的是想找點小說材料。在離南下洼不遠的鐘樓附近,他看見一對賣唱的父女,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在彈三弦,一個不起眼的姑娘在打著鼓唱,環境凄涼,聽者散亂,很使人感觸。他把這點見聞和感受講給左笑鴻聽,左笑鴻覺得太簡單了,無論如何也寫不成一部長篇小說。第二天,左笑鴻又來找他聊天,他談起幾年前一個大軍閥街頭搶人的事,以為小說中如果有了這個角色,就有了起伏的波瀾,也就熱鬧多了。他們還談到人物搭配、情節結構,乃至整體布局、細節噱頭,甚至小說的題目,都談到了,確定就叫《啼笑因緣》。不是婚姻的“姻”,而是因緣的“因”,由此點明了小說的主題,是寫“各有因緣莫羨人”。
民國十九年(1930)三月十七日,《啼笑因緣》開始在《新聞報》副刊《快活林》連載,至同年十一月三十日結束。十二月,上海三友書社立即出版了單行本。上海明星電影公司亦通過三友書社購買了電影改編權,預定拍攝六部有聲電影。作為小說的約稿編輯、《快活林》的當家人,嚴獨鶴有一種溢于言表的自豪感:“在《啼笑因緣》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無數讀者的歡迎了。至今雖登完,這種歡迎的熱度,始終沒有減退,一時文壇中竟有‘《啼笑因緣》迷’的口號。一部小說,能使閱者對于它發生迷戀,這在近人著作中,實在可以說是創造小說界的新紀錄。” 而讀者反應之熱烈,更讓張恨水感到非常意外,他說:“不料這一部書在南方,居然得許多讀者的許可。我這次南來,上至黨國風流,下至風塵少女,一見著面,便問《啼笑因緣》,這不能不使我受寵若驚了。” 張友鸞也注意到了《啼笑因緣》在讀者中掀起的熱潮,他寫道:“上海市民見面,常把《啼笑因緣》中的故事作為談話題材,預測它的結果;許多平日不看報的人,對此有興趣,也訂起報來了;預約改戲、預約拍制電影的,早已紛至沓來;為了出書牟利,《新聞報》三位編輯,臨時組織‘三友書社’,優先取得版權。書出版了,當然暢銷。”
民國二十四年(1935)五月出版的《珊瑚》雜志,發表了“華嚴一丐”的文章《啼笑種種》,很能說明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啼笑”出版熱已經到了多么匪夷所思的程度。文章是這么寫的:
張恨水自出版《啼笑因緣》后,電影、說書、京劇、粵劇、新劇、歌劇、滑稽戲、木頭戲、紹興戲、露天戲、連環圖畫、小調歌曲等,都用為藍本,同時還有許多“續書”和“反案”。
就予所知,“續啼笑因緣”有三種:一為《啼笑因緣續集》,乃張恨水自著;二為《續啼笑因緣》,乃啼紅館主所著;三為《續啼笑因緣》,乃無無室之所著,曾見登載于寧波出版之小報《大報》。
“反啼笑因緣”亦有三種:一為徐哲身著,予則聞名而未見;二為吳承選著,披露于《禮拜六》周刊上,后更名《啼笑皆非》;三為沙不器、趙逢吉合著,刊載于上海出版之《大羅賓漢》報,名稱乃《反啼笑》,后忽不見。
“新啼笑因緣”有兩種:一為某人所作,出版于上海紫羅蘭書局;二登載于武漢之《時代日報》,作者未詳。
“啼笑因緣補”,三友書社曾登報征求是項稿件,后以應征者寥寥,致未能印成單行本。
此外,尚有杭州婁薇紅所著之續二回的《啼笑因緣》,某君所著之《啼笑因緣》,曹癡公所著之《啼笑因緣》,俞云牖所著之《嘻笑因緣》。又有某報之“何麗娜”創作小說,市上流行之《關秀姑寶卷》與《沈鳳喜十嘆唱本》等等。
海上無線電所播《啼笑因緣彈詞》亦有三種,一為姚民哀作,一為戚飯牛作,一為陸澹作。
翻印本,予曾見長安、香港、杭州三種,惟香港所印最精致。
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說明續寫、改編《啼笑因緣》已經成為許多人的生財之道,即使張恨水報以無所謂的態度,書商卻不肯眼看著自己的生意被別人搶走而無動于衷。一方面為了朋友的情面,另一方面,張恨水也看到,有些續書確實已經鬧得很不堪了,于是,他決定出手作一部續集。他在續集《自序》中說:“這里有一點不同的,就是我的續著是在原著以外去找出路,或者不算完全蛇足。”
《啼笑因緣》確是張恨水小說中被改編成其他藝術形式種類最多的一部,僅搬上銀屏就不少于12次,可能為20世紀的中國小說創下了最高紀錄。而當初為了爭奪《啼笑因緣》的電影攝制權,上海明星影片公司與大華電影社還打了一場“啼笑官司”,也轟動一時。高梨痕、平襟亞所作《啼笑官司》一文,詳細敘述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文章中說,民國二十年(1931),先是明星影片公司通過三友書社買了《啼笑因緣》的電影拍攝權,由嚴獨鶴編劇,預定拍攝有聲電影六部,并在報上刊登了不許他人侵犯權益的廣告。此時,上海北四川路榮記廣東大舞臺正擬上演同名京劇。于是,明星公司通過律師提出警告,不準上演。后由黃金榮出面調解,京劇改名為《成笑因緣》。而大華電影社的顧無為與明星公司素有積怨,于是圖謀報復,便與后臺老板黃金榮勾結,走門路、托人情,取得了內政部的《啼笑因緣》電影劇本著作權,又用高薪從明星公司挖走了飾演劉將軍的譚志遠,飾演關秀姑的夏佩珍和飾演沈大娘的朱秀英等人也都接受了顧無為的定洋。明星公司得知后,要求譚志遠宿于公司內,日夜趕拍。明星公司還采取先下手為強的策略,提前與向來不放映中國影片的南京大戲院接洽,于民國二十一年(1932)六月,將《啼笑因緣》有聲電影第一集在戲院放映。放映前,已座無虛席。而顧無為竟從法院弄到一個“假處分”,在即將放映之際,帶著法警來到現場,要南京大戲院立即停演,以便查封影片。明星公司措手不及,只得請律師向法院交了三萬元罰金,才撤消了“假處分”,使影片在下午五時放映。黃金榮不甘心,從后臺轉到前臺,揚言這部《啼笑因緣》是他要拍的片子,并讓顧無為到南京內政部去活動。明星公司吃了一驚,不得不請出當時與黃金榮地位相當的杜月笙出面調停,并按照杜的指示,請了章士釗先生做法律顧問。最后,經過黃、杜的調解,敲了明星公司十萬銀元的巨款,雙方才告“和解”。
有不少讀者成了“《啼笑因緣》迷”,其中一位大書法家,即有“草圣”之稱的林散之,曾作詩一首,表達自己的閱讀心得。詩前還有小序:
往讀李涵秋《廣陵潮》,情脈脈不能已;今讀張恨水《啼笑因緣》《金粉世家》兩說部,尤動于懷也。用綴長句,以惜斯文:
疑云疑雨香痕在,如醉如癡好夢留。
一種幽懷張恨水,半生清怨李涵秋。
文章直是饑人事,名字真成稗史流。
兩樣情場同樣淚,熱潮冷血共悠悠。
林散之的這首詩寫得情深意長,而其中耐人尋味者,是將張恨水與李涵秋相提并論。李涵秋何許人也?他是民國初年著名小說家,《廣陵潮》既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據魏紹昌所著《我看鴛鴦蝴蝶派》一書介紹,當張恨水紅得發紫的時候,時人盤點此前的作者,以為只有徐枕亞、李涵秋、包天笑、周瘦鵑可以與之匹敵,故有“五虎將”之稱,張恨水名列第五,李涵秋名列第二。民國三十五年(1946),百新書店推出《廣陵潮》的改版本,張恨水亦曾應邀為其作序,稱贊它是清末民初民俗的“活化石”,認為“我們若肯研究三十年前的社會,在這里一定可以獲得許多材料”。這恰好說明,在一般人的眼里,張恨水固為鴛鴦蝴蝶派之一員,是很自然的。但是也要看到,林散之輩視張恨水為“鴛鴦蝴蝶”,并無惡意,否則,他也不必“用綴長句,以惜斯文”了。相反,他們倒常常都是“鴛鴦蝴蝶”的同調,認同此類的文學主張和表達,所以才有“尤動于懷”的感慨。這里我想指出的是,張恨水是否屬于鴛鴦蝴蝶派可以再論,而更為重要的是重新認識鴛鴦蝴蝶派這個文學群體在民國文學版圖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
范伯群將20年代初期通俗文學期刊的繁榮稱為“第三波高潮”,到了20年代末,開始悄然退潮,以上海為中心的鴛鴦蝴蝶派及禮拜六派亦漸趨衰落,不僅創作乏力,少有佳作問世,而且難得有新作者的充實和涌現。而恰在此時,張恨水以一部《啼笑因緣》紅遍大江南北,刮起一股強勁的旋風,在贏得廣泛讀者群的同時,也引起左翼文學的警覺。于是,繼包天笑、周瘦鵑、李涵秋、平江不肖生、顧明道、徐卓呆之后,新文學陣營對鴛鴦蝴蝶派及禮拜六派的批判,自然轉向了張恨水,把他作為新的代表人物,火力也幾乎全部集中到他的身上。說到批評,張恨水應該并不陌生。當初,他的《春明外史》在《世界晚報》連載,已經“引起了新興文藝家的注意”,“幾個知己的朋友”也“曾以我寫章回小說感到不快勸我改寫新體”。可惜,現在我們已經很難看到這些批評文字了,而只能從他自己的敘述中,以及其他的相關文字中揣摩到一些蛛絲馬跡。根據張恨水多年后的敘述,人們對《春明外史》的不滿意,主要來自他對“章回體”的運用。“章回體”一直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主要形式,其特點是全書由若干章節構成,稱作“回”或“節”,少則十幾回、幾十回,多則百余回。每回前用單句或兩句對偶的文字作標題,稱為“回目”,概括本回的故事內容。每回開頭以“話說”“且說”等起敘,每回末有“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之類的收束語,一回敘述一個較為完整的故事段落,有相對獨立性,但又承上啟下。梁啟超的“新小說”時期,“章回體”似乎還不成其為問題,他寫《新中國未來記》采用的就是“章回體”。然而,隨著西洋小說敘事方式被越來越多的新派青年所接受,中國傳統的“章回體”敘事方式就成了落后的、應當被打倒的封建文化的代表。“五四”新文化諸君發起“文學革命”,就把“章回體”作為舊文學的弊端之一加以反對。周作人就曾指出,如果新時代的小說家“還用說書的章回體、對偶的題目,這就是一種極大的束縛。章回要限定篇幅,題目須新課一樣的配合,抒寫就不能自然滿足。即使寫得極好如《紅樓夢》也只可承認她是舊小說的佳作,不是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新文學”。他還說:“新小說與舊小說的區別,思想果然重要,形式也甚重要。舊小說的不自由的形式,一定裝不下新思想,正同舊詩舊詞舊曲的形式,裝不下詩的新思想一樣。”
但是,“小說回目的構制”卻是張恨水最用心也最得意的。他說:“因為我自小就是個弄詞章的人,對中國許多舊小說回目的隨便安頓,向來就不同意。既到了我自己寫小說,我一定要把它寫得美善工整些。所以每回的回目,都很經一番研究。我自己削足適履的,定了好幾個原則。一,兩個回目,要能包括本回小說的最高潮。二,盡量地求其詞藻華麗。三,取的字句和典故,一定要是渾成的,如以‘夕陽無限好’,對‘高出不勝寒’之類。四,每回的回目,字數一樣多,求其一律。五,下聯必定以平聲落韻。” 這自然并不容易,“往往兩個回目,費去我一二小時的工夫,還安置不妥當”。但他樂此不疲,也贏得了許多同好的喜愛。其子張伍還記得,父親晚年,金寄水先生來家中做客,酒酣耳熱之際,曾當著父親的面,把《春明外史》的回目從第一回“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到第八十六回“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全部背誦一遍。他甚至還說,父親主要作品的回目他都能背誦。 金寄水是滿清貴族的后代、多爾袞十三世孫,他喜歡弄弄詞章,一點也不奇怪。至于“五四”文化精英,從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魯迅、周作人,到傅斯年、羅家倫等,沒有不把駢體對偶當作文化垃圾,必要徹底掃除而后快的。在他們看來,這種藻麗的回目,恰好說明了作者與鴛鴦蝴蝶派或禮拜六派同屬一類。據說,有一對雙胞胎,可以作為辨識鴛鴦蝴蝶派的標志,其中一個是“文言駢體文”,另一個就是“白話章回體”。張恨水既對“章回體”情有獨鐘,那么,別人視他為鴛鴦蝴蝶派,也就不能說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當時便“有人說,在五四運動之后,章回小說還可以叫座,這是奇跡。也有人說這是禮拜六派的余毒,應該予以掃除”。這兩種態度的潛臺詞,恰恰透露了人們對“章回體”的共識,都不承認它在新時代還有存在的必要。
一個署名徐文瀅的人,于民國三十年(1941)在《萬象》第1卷第6期上發表了《民國以來的章回小說》一文,他在文章中透露,還有人把張恨水的《春明外史》歸入“黑幕小說”。何為“黑幕小說”?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個說法,以為“清末之譴責小說”,乃“黑幕小說”之淵藪,前者“以抉摘社會弊惡自命”,固有其價值,至于“其下者乃至丑詆私敵,等于謗書;又或有謾罵之志而無抒寫之才,則遂墮落而為‘黑幕小說’”。于是,“五四”前夕,新文學作家錢玄同、羅家倫(志希)、周作人(仲密)都寫文章對“黑幕小說”進行了義正辭嚴的批判,揭穿它誨淫誨盜的實質。然而,張恨水的《春明外史》與“黑幕小說”有什么關系呢?徐文瀅便站出來打抱不平,為他辯護:
說張恨水的《春明外史》是黑幕小說則更欠公允。這部以北平人情世故為背景的書,和《廣陵潮》一樣是《紅樓夢》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化合物,然而我們不忍稱之為謾罵小說,因為這里過分的夸張的描寫是竭力地被避免了的。用筆平坦得很,給予讀者的趣味因此也就不多,可是你在這里真能找到一點社會的世故的氣味,這書沒有作者的另一部作品《啼笑因緣》受歡迎,這是多數讀者歡喜夸張的不近人情的小說甚于平坦的近于人情者的一個好說明。
這個時期,張恨水受到過一些批評,但總的說來,火藥味還不甚濃,批評者甚至很少提到或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民國十五年(1926),錢玄同給劉半農寫了一封信,抗議劉半農拉他為《世界日報》副刊撰稿,他頗有些激憤地表示:“尤其不愿意拿我作的東西與什么‘明珠’、什么‘春明外史’等等為伍。”這里所表達的還是一種輕蔑的態度,雖然他提到了張恨水主編的副刊和作品,卻有意無意地回避了張恨水的名字。這說明張恨水當時還不足以被精英們當作舊文化的代表人物。而張恨水后來表示:“我對這些批評,除了予以注意,自行檢討外,并沒有拿文字去回答。在五四運動之后,本來對于一切非新文藝、新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說,不論它的前因后果,以及它的內容如何,當時都是指為‘鴛鴦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并不太腐化,為什么甘心做‘鴛鴦蝴蝶派’?而我對于這個派不派的問題,也沒有加以回答。” 他也許考慮過放棄“章回體”這種形式,不過,既然“創格在前,一時又收不回來。因之這個作風,我前后保持了十年之久”。
到了《啼笑因緣》在《新聞報·快活林》發表的時候,問題的嚴重性就凸顯出來了。他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贊賞者固多,一位名叫程明祥的讀者在報上撰文,談到讀了《啼笑因緣》以后的感想,就說,他把這部《啼笑因緣》當作干糧般地咀嚼,咀嚼完了,口中還有津津的余味保留著。他認為:“《啼笑因緣》創作的成功,其故有二。一,作者富于天才的描寫。二,作者所采取的事實,并非子虛烏有,而能站在純粹客觀的地位。”當然也有批評,而且是很嚴厲的、上綱上線的批評。一位署名伍臣的讀者,寫信給生活書店的編輯,訴說自己讀了《啼笑因緣》后的困惑,他說:“為什么這些害人的舊小說還可以風行一時?為什么偏有許多人會入他們的迷途呢?譬如《啼笑因緣》在目前出版界,依然是一部行銷最廣的小說;難道是因為它的內容豐富?(當然不是的)或者是因為它的技巧神妙?(也不見得)照你們的看法,世界上的事,即使這樣的小事,總也不該有所謂偶然的吧。”他希望,對于《啼笑因緣》這樣的作品,應當“給予一個正確的批判”。
書店找了《太白》半月刊的編輯、左翼作家夏征農來回復他。夏的文章首先指出,要回答《啼笑因緣》何以風行一時這個問題,“必須從所由產生的社會去尋出根源”。他不否認《啼笑因緣》表現了“中國復雜的社會”,但是,它“所把握的所描寫的,卻只是這一社會上的浮雕,消極的、歪曲的、雜亂無章的”。而且,它“把萬惡軍閥的命運,歸結于一個‘天上有世間無’的女俠之手,其歪曲現實、逃避現實,更是不言而喻了”。至于它的一紙風行,完全是因為它“迎合了那小市民的心理”“合乎小市民層生活情趣”,對于小市民層“能射入一些暫時的快感”。作者不贊成用“平民思想”概括這部小說,他認為:“這里的平民思想,卻又是染上了一些封建色彩的。”
這時,張恨水的《啼笑因緣》進入了中共前總書記瞿秋白的視野,引起他的特別關注。他在民國二十年(1931)五月至十月間陸續寫了《鬼門關以外的戰爭》《學閥萬歲》《大眾文藝和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普羅大眾文藝的現實問題》等一系列文章,討論文學革命與中國革命的關系,以及文學革命的意義和任務,倡導文學的大眾化和大眾文學。此時的瞿秋白剛剛在黨內斗爭中被排擠出核心領導機構,以養病的名義游離于權力中心,這使得他有機會介入到文學和文藝的論爭中去。在這段時間里,瞿秋白事實上成為中共在文化領域的領導者,參與了“左聯”和中共文化工作委員會的領導工作。他寫文章一再提到張恨水和《啼笑因緣》,提到鴛鴦蝴蝶派、禮拜六派,以及變相的禮拜六派(良友派),但他的批評并非是針對某個人或某些作品的具體批評,而是宏觀的、高屋建瓴的批評,其中所關切的,首先是如何建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戰略問題。張恨水和《啼笑因緣》之于他的意義,不過是提供了一種參照,終于使他看清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文學革命”所以未能奏效、至今不能對普羅大眾發生任何影響的內在原因,即普羅大眾對于這種新式白話——一種“非驢非馬的語言”的隔膜。于是他提出了第三次文學革命的要求:“在文藝內容上,不但要反對個人主義,不但要反對新文學內部的種種傾向,而且要認清現在總的責任還有推翻已經取得三四十年前《史記》《漢書》等等地位的舊式白話的文學。”他還特別提到“文腔改革”,認為“不但要更徹底地反對古文和文言,而且要反對舊式白話的權威,而建立真正白話的現代中國文”。他說:“誰都應當知道:沒有真正現代普通話的新中國文,真正的‘新的文學’是不能再發展的了。現在‘文藝界’的情形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新的文學’正受著‘絕種界線’的束縛;‘沒有文腔革命,是不能夠徹底實現文藝革命’的。”
在這里,張恨水和他的《啼笑因緣》是被革命派當成批判的對象了。然而,無論如何,這是張恨水所始料不及的,他絕沒料到這部書會引起這樣大的反應。晚年想起此事,他還說:“到我寫《啼笑因緣》時,我就有了寫小說必須趕上時代的想法。” 但是,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世事變化得太快了,張恨水就是再努力,也跟不上這種形勢急劇變化的速度。而且,有些變化未必是他能夠理解或了解的。其中,“五四”之后新文化陣營的分裂,就直接影響到此后十余年文化發展的走向。按照美國學者周策縱的說法,“五四”之后,中國思想文化界分裂為四個主要集團,即“自由主義者、左派分子、國民黨部分黨員和進步黨的部分黨員”。張朋園在一篇書評中對這四大集團作了個具體解釋,他說:
第一是自由派,如胡適、蔡元培、吳稚暉、高一涵、陶孟和、蔣孟麟、陶行知等;第二為左傾的激進派,也就是后日的共產黨;第三為國民黨,又分為激進與溫和兩派;第四為進步黨,又分為保守與自由兩派。
此時正逢現代中國歷史的一個重要轉型時期。民國十年(1921)中國共產黨成立。民國十三年(1924)國民黨改組,提出“聯俄、聯共、扶助工農”三大政策,實現國共第一次合作。民國十五年(1926)國民革命軍北伐,“大革命”席卷南北。民國十六年(1927)國共合作破裂,開始第一次國共內戰。國共兩黨都以自己為中國的“救星”,都把革命作為自己的政治訴求,并在社會上形成了一種共識,似乎只有革命才是救亡圖存,解決內憂外患的根本手段,革命高于一切,革命受到崇拜,知識界、文化界尤多革命的崇拜者、謳歌者。共產黨高于國民黨之處,即絕不放棄對文化的主導權,革命被建構為具有至高無上的道德正當性,使得大批自由知識分子迅速“左”轉,“文學革命”也由“革命文學”所取代。這種看似不經意間的顛倒,基本上排除了“文學革命”原有的對“自由主義”個人化寫作的包容,作家或被改造為革命者,或從革命隊伍中被驅逐出去,成為反革命者。瞿秋白在《鬼門關以外的戰爭》這篇宏文中就明確指出,“五四”以來的“文學革命”是不成功的,或曰不徹底的,屬于社會大眾的“新文學”并沒有建立起來。“新文學所用的新式白話,不但牛馬奴隸看不懂,就是識字的高等人也有大半看不懂。這仿佛是另外一個國家的文字和言語。因為這個緣故,新文學的市場,幾乎完全只限于新式知識階級——歐化的知識階級。這種情形,對于高等人的新文學,還有可說,而對于下等人的新文學,那真是不可思議的現象。”它所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舊式白話的小說,張恨水、張春帆、何海鳴……以及‘連環圖畫’小說的作家,還能夠完全籠罩住一般社會和下等人的讀者”。
瞿秋白正是從共產黨動員廣大民眾、特別是工農進行階級斗爭的角度要求文學和藝術的,文學藝術只能成為革命的附屬品,而絕非自我表現的方式。“文學革命”向“革命文學”的翻轉,就在這種背景下發生了。這里不能排除蘇俄新興文藝對中國左翼文藝群體的影響。事實上,發生在民國十二年(1923)的蘇俄文藝論戰,成為民國十七年(1928)發生在中國的關于“革命文學”激烈論戰的誘因。最早將蘇俄文藝論戰的情況介紹給中國文藝界的是蔣光慈,他是中國共產黨選派的首批留蘇學生之一,在莫斯科東方大學就讀期間,他與“拉普”(俄羅斯無產階級作家聯合會俄文縮寫的音譯)的前身“崗位派”(因主要陣地《在崗位上》而得名)的觀點產生共鳴,相信以經濟基礎與文化的直接對應關系為邏輯起點,可以推導出文化的階級性,以及無產階級文化產生的必然性,并自覺地致力于推動“文學革命”向“革命文學”的轉變。其結果是,“革命”成為終極價值,“革命”對于“文學”的限制成了文學真理性、正義性、至善性,乃至藝術性的最終保證。簡而言之,只有“革命文學”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不革命的文學簡直不配稱文學,沒有存在的合法性。
張恨水就在此處撞在“革命文學”論者的槍口上了。多年后他寫道:“大家有這樣一個感想:丟進了茅廁的章回小說,還有這樣問世的可能嗎?這時,有些前輩,頗認為我對文化運動起反動作用。而前進的青年,簡直要掃除這棵花圃中的臭草。” 這樣的評價一直延續到民國三十八年(1949)以后。1956年,《啼笑因緣》再版,還有批評者認為:“《啼笑因緣》暴露了一些舊社會的黑暗,具有淡薄的反封建色彩,但是由于作者階級立場觀點的限制,他不能夠深入地觸及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基礎,更不要說有力地去動搖它。這部小說在許多記本觀點上,反映著從沒落的士大夫階級蛻變出來的、發育不全的自由資產階級的思想情緒,反映著他們的為反動勢力重重束縛不得自由發展而又無力沖破反動統治的痛苦與不安,反映著他們喜歡用種種幻想(包括向反動勢力妥協)安慰自己和麻醉人民的落后心理。”而張恨水被重新認識、重新評價,其價值得到社會的重新肯定,卻要等到80年代新市民文化興起之后,才漸漸地有了可能。
范伯群在所著《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緒論”中指出:“過去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是‘知識精英話語’占主導地位,中國現代通俗文學或被作為‘逆流’加以批判,或被作為‘配角’而充當陪客。” 這種“知識精英話語”由“五四”新文化人發其端,繼而左翼,繼而執政前后中共的文化敘事,無不規范和限制著文學史的寫作,以及民國文學版圖的制定,并進而影響到社會上一般民眾對于鴛鴦蝴蝶派及張恨水的看法。在這里,張恨水的遭遇是很有代表性的。他究竟是“躺著中槍”,還是實至名歸?其實并不重要,即便是他頭上的這頂“鴛鴦蝴蝶派”的帽子,也已經不再重要。他當然不是這頂帽子的主人,但這并不影響這頂帽子是一頂“美麗的帽子”。
(待續)
責任編輯/胡仰曦
聲 明
我刊2016年第11期因印刷廠搬遷等原因致使發刊延遲,為此向廣大讀者致歉,敬請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