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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一段時間以來的社會新聞和網(wǎng)絡論戰(zhàn),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情感越來越“脆弱”,稍有紛爭,就要跳腳抗議,甚至暴力相向。網(wǎng)友這樣形容我們的易怒:一言不合就生氣、一言不合就開罵、一言不合就打人……這種無名之火究竟從哪來?
之前,“女大學生踹女童”事件引起了廣泛關注。一位母親跟另一位家長帶著兩個女孩到某飯店吃飯。在飯店里,兩個同齡的孩子在一起玩耍,鄰桌的女大學生嫌孩子吵鬧,奔向小女孩踹了一腳(踹到椅子沒踹到人),女孩的母親隨即與女大學生發(fā)生拉扯。
在事件平息之后再回顧,它的起因本是一件多么細微、在我們生活中多么普遍的小事。飯店里有小孩吵鬧,可以先告知家長或者服務員,大人怎么二話不說上去直接就“踹”;女孩的母親一上去就是動手打人,甚至連上來勸阻的服務員也打;網(wǎng)友的反映也是如此,看到新聞立即就憤慨地站隊,相互指責。于是一件小事就這么鬧大了。再搜索一下“動手打人”的新聞,基本都是這起事件的翻版,起因都非常“輕微”,嫌鄰居唱歌難聽動手打人、嫌飯店老板打菜少動手打人、嫌前車不讓超車動手打人……
除了社會新聞,在許多公共議題的討論中,我們也能深刻感受到網(wǎng)友情感的“脆弱”、情緒的易怒,幾乎是三言兩語之后就“開撕”。小到豆腐腦該擱糖還是擱鹽,大到如何看待馬里蘭大學中國女留學生的演講。而在這些大大小小的議題中,常“罵”常新的幾個議題有諸如轉(zhuǎn)基因話題、女權議題、養(yǎng)狗話題。一進入這些話題的討論,雙方連說服彼此的意愿都沒有了,一上陣就是扣帽子、唾沫橫飛地怒罵,就像是“一場運動員、裁判和觀眾一起上陣的‘足球比賽’。混戰(zhàn)結(jié)束后,留下的只是一堆無人認領的鞋子”。
從正面來看,人們的情感變得“脆弱”,說明人們對于自身的權益變得越來越“敏感”。這些年來中國社會的一大變化之一,就是每個人權利意識的自覺。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自由平等意識、網(wǎng)絡媒體勃興提供的多元表達平臺、民主政治進步造就的個體意識啟蒙,讓權利意識成為了人們的慣性思維。其結(jié)果之一是,人們敢于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敢于對侵犯個體權利的行為說不。但很多時候,人們的“脆弱”和反應過度,折射的是權利意識的“不健全”。

“女大學生踹女童”事件截屏圖
權利與自由一樣,它是相互的,針對自身也針對他人。但不少人卻嚴以律人、寬以待己,自身的權利無限度放大,卻忽視了他人的權利,比如不能容許小孩吵鬧,自己卻能動手打人;自己愛狗,別人不愛狗就不行……另一方面是,隨著個體權利意識的勃興,我們的公共意識和責任意識卻沒有跟上,就好比許多人抱怨霧霾遮天,可要是倡議他安步當車節(jié)能減排,他意見比誰都大。
除了對自身權利的“敏感”,很多人之所以“一言不合就……”,就在于他自認為自己是正義的,有了這一立場,他就擁有了生氣的理由和底氣。
說回“女大學生踹女童”這起事件,網(wǎng)友迅速分成兩派,并討伐對方,是因為他們自認為自己的立場是無可指責的。在支持女大學生的網(wǎng)友看來,現(xiàn)在的確有太多“熊孩子”,家長卻不管不顧。“你的孩子不教育,就會有人替你教育”,女大學生踹向“熊孩子”,是對“熊孩子”父母的最好警告。
在支持母親者看來,為人父母,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陌生人“踹”,產(chǎn)生憤怒的情緒也是一種本能。更何況,女童玩耍的時間并不是很長,女大學生踹向女童之前,并沒有告知家長勸阻或求助于服務員。因此,女大學生自己才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小仙女”,該用罵聲讓她清醒清醒了。
人一旦自認為正義,就很容易陷入一種正義的幻覺和道德的亢奮中;有了正義的名義,他們不免失去審慎和節(jié)制,動輒采用暴力的手段去“懲戒”他們眼中的非正義一方——既然你有錯,那么我就可以罵你或打你。這種怒氣,我們不妨稱之為“正義的火氣”。
“正義的火氣”之所以值得警惕,不僅在于所謂的正義是片面的、甚至是種幻覺,更在于它最終導向的往往是暴力行為,而施暴者卻仍自認為正義。也就是說,雖然有著“正義”的頭銜,但“正義的火氣”導致的不容忍以及暴力行為,才是自由和權利的真正敵人。
“正義的火氣”不是權利的來由,法律才是。如果社會上任何議題都不能有話好好說,而是在“正義的火氣”的裹挾下“打一頓”解決,其結(jié)果就是,我們身邊的暴力行為越來越多,整個社會風氣越來越暴戾。試想一下,如果那些被“正義的火氣”裹挾的人每天都上街“鋤奸除惡”,那誰能保證我們不是下一個受害者?我們的社會還有安全感可言嗎?
在“女大學生踹女童”這起事件中,有讀者可能會留意到這樣一些重要的細節(jié),就是大學生在采訪中表示,她之所以突然發(fā)作,一來是因為跟男朋友吵架正在氣頭上,二來是以前遇到過類似事情,因為公共場合孩子吵鬧導致親戚差點進醫(yī)院。不難推斷,她之所以踹向女孩,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女孩真的很吵,而更主要的一方面則是遷怒,她是把在其他方面遭受到的怒氣,一并撒到女孩身上了。網(wǎng)友的站隊也是“遷怒”,他們不過是借這個事件發(fā)泄他們長期對“熊孩子”或“小仙女”的不滿,他們平時不敢動手,別人替他們動手了,于是他們要拍手稱快。
這種遷怒機制非常普遍。當事人本來就一身怒氣沒處發(fā)泄,“一言不合”不過是一個契機,當事人剛好借助這個契機將這一身怒氣一股腦發(fā)泄出來。而遷怒機制之所以存在并發(fā)生作用,是因為人們有著一身無名之火。
這種無名之火往往與事件無關,事件不過是導火索。無名之火可能是具象的、短暫的,比如剛好在公司被領導罵了、在競爭中被競爭對手黑了、辦事過程中遭遇了相關人員的刁難,等等。當事人處于一種弱勢地位,他們在當下敢怒不敢言;可回頭一旦面對比他們更弱的弱者,他們不免把在強者那里受到的怒氣轉(zhuǎn)移到了更弱者身上。好比女大學生,跟男朋友置氣,踹向的卻是小女孩。
無名之火,也可能是抽象的、長久的,它沒有指向某種特定的人或事,而是在長期的社會經(jīng)驗和生活經(jīng)驗中累積起來的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往往是“弱勢心態(tài)”“受害者心態(tài)”“公平焦慮”“被剝削感”,并最終演變?yōu)閾]之不去的“暴戾狂躁癥”。
早前《人民論壇》做過一個“當前社會病態(tài)調(diào)查”,列舉了“當前中國十大社會病態(tài)”,其中有一個就是“暴戾狂躁癥”。調(diào)查中這樣寫道,85.3%的受訪者認同當前社會彌漫著較為嚴重的暴戾狂躁癥,“易偏激、動怒,惡語相向”(42.5%)、“動轍以威脅他人或自己的生命為解決之道”(24.4%)、“惡性事件中手段殘忍”(24.3%),成為暴戾狂躁癥排名前三的表現(xiàn)。而“弱勢群體”(33.6%)則被認為是患有“暴戾狂躁癥”最為顯著的群體。缺乏機會、缺少資源,被剝奪、被擠壓等“標簽”是社會對這類群體的刻板印象,“在看不到任何可能的出路之時,暴力方式就成為非常可能的選擇”。
可見,在對“一言不合就生氣”現(xiàn)象的反思中,我們不僅要就事論事地檢討權利的“敏感”、“正義的火氣”,也不應忽視普遍性的暴戾之氣背后的“無名之火”,以及產(chǎn)生“無名之火”的更深層次原因。畢竟,太多的無意義紛爭已經(jīng)給了我們足夠多的教訓。“一言不合就生氣”既帶不來討論的深入、真理的澄清,反倒帶來群體的撕裂、人心的暴戾,并最終導致社會秩序的“脆弱”。
(《南方周末》從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