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前芝

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歷史上,曾存在過這樣一支特殊的隊伍:他們是日本戰俘,卻也是我軍首個航空學校的飛行教員和技術保障人員。他們以敬業、負責的精神,毫無保留地傳授飛行技術和經驗,為我軍早期航空學校建設作出了一定的貢獻,也為后來我軍空軍建設培養了一批優秀的飛行教員和領導干部。
中國共產黨對航空事業歷來十分重視,早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就選派常乾坤、王弼等一些黨員到蘇聯學習航空專業。1940年冬,常乾坤、王弼等人回到延安,向黨中央建議,請蘇聯支援中國共產黨在延安成立航空學校。次年3月,黨中央決定成立延安工程學校,王弼任校長,丁秋生為政委,常乾坤為教育長,主要學習航空基本原理和航空機械知識。1944年5月,中央軍委在第18集團軍總參謀部下成立航空研究組,又稱中央軍委作戰部空軍組,王弼任組長,常乾坤任副組長,主要擔負航空方面的一些調查研究工作和處理與航空有關的事宜。可以看出,盡管彼時中共還沒有自己的空軍,也基本沒有自己的飛機,但還是以未雨綢繆的戰略性眼光,從理論和技術上為后來航空學校能夠迅速創辦奠定了堅實基礎。
抗戰勝利后,黨中央決定調動軍隊和干部挺進東北,其中明確指示:組織延安航空研究小組和原工程學校的部分同志隨軍進入東北,利用日軍留下來的機場設施、飛機和航空器材等條件,籌建航空學校,為以后建立人民空軍和航空事業培養骨干力量。
1945年9月,常乾坤帶領延安航空研究小組和原工程學校部分同志組成首批建校骨干,從延安出發,奔赴東北。
籌辦航空學校,最缺的就是有實飛經驗的教員。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一個偶然的機會,這一困難迎刃而解。
原來,日軍在東北曾駐扎著一支飛行部隊,部隊長叫林保毅(原名為林彌一郎),擁有一部分零式戰斗機、重型轟炸機以及99式高級教練機,駐在本溪附近的奉集堡機場,主要任務是訓練從日軍其他兵種調來的初級將校軍官和學生出身的特別操縱見習官兵。這支部隊技術裝備齊全,飛行人員技術也好。日本政府宣布無條件投降后,這支部隊既不想向蘇軍繳械,也不愿向我軍投降。林保毅率領300多人,遺棄機場和40多架飛機,向南逃跑,途中,在鳳凰城南面的山里被我軍發現并包圍。經談判,林保毅同意率隊向我軍投降。次日,他帶隊下山進入我方為他們指定的受降地點。我方為表示誠意,對部分日軍軍官不愿交出指揮刀并沒有作強制要求,只是要求他們把飛行裝具和武器交了出來。解除武裝后的日本航空隊,分散居住在當地老百姓家中。為了照顧日本人愛吃大米的習慣,我軍千方百計籌買了一部分大米給他們送過去。
1945年10月上旬,東北民主聯軍領導曾克林在本溪的一所學校里專門為這批日軍部隊的軍官舉行了一次招待會,講清我方的政策,并送給他們5頭牛、50只羊以表優待。在這次會上,林保毅等人一方面表示希望遣返日本,另一方面又表示,部隊什么事都不干等著回日本也不好,要求先讓他們去修公路或者到煤礦做工。
兩天后,東北民主聯軍參謀長伍修權在沈陽接見了林保毅及其部隊的幾名軍官。伍修權告訴林保毅:現在我們需要創辦一所航校,訓練航空技術人員,你們在這方面有特長,有經驗,歡迎你們在回國之前幫助我們培訓航空技術人員。臨別時,伍修權解下腰間配槍,送給林保毅,并說:“這是我長征以來一直隨身攜帶的手槍,送給你做個紀念吧!”這個舉動完全出乎林保毅一行的意料,他們當即對共產黨人的氣魄欽佩不已,表示愿意為我方效力。
林保毅所帶人員中,飛行員近20人,機械師20多人,機械員70多人,其余為通訊、氣象等各類地面保障技術人員近200人。這樣一支既有飛行實踐、又有技術保障經驗的技術力量,對于剛剛創建的航校來說,意義重大。
接收林保毅部后,中共東北局專門針對這批日本留用技術人員制定了工作方針,指出:林保毅的部隊是侵華空軍,受法西斯和武士道的毒害較深,但他們既然答應幫我們培訓飛行員,就不能把他們當俘虜對待。為此生活上要優待,人格上要尊重,工作上要嚴格要求,思想上盡力幫助。同時,還指派不久前從汪偽政府起義過來的飛行員蔡云翔等人去做林保毅部隊的工作。
為進一步做好日本留用技術人員的工作,黨中央和東北局還把延安日本工農學校的組織干事杉本一夫(原名前田光繁)抽調來航校。航校在政治部專門設了一個日本工作科(對外稱技術人員工作科),任命杉本一夫為科長,并在日本機務人員中經考核合格,選調了幾個干事,形成了一套比較完整的組織管理架構。
1945年11月中旬,伍修權通知航校負責人劉鳳、黃乃一等人去其辦公室開會,決定成立中共東北局航空委員會來加強對航空事業的領導,委員會暫由伍修權、黃乃一、劉鳳、蔡云翔、林保毅5人組成。這次會議研究決定了航校當前的幾件主要工作:一是解決飛機及其航空器材問題;二是組織招生;三是盡快成立航空隊。
會后,由劉鳳組織人員到各地尋找和修理舊飛機、收集航空器材。飛機找到后,主要交給蔡云翔及其日本技術人員來修理。修好后,先由日本教員來試飛。1945年12月15日,機務人員修好一架飛機,林保毅親自試飛。飛機起飛后不久就發生事故摔了下來,林身負重傷。在醫務人員全力搶救下,林終于挽回性命。當時航校的主要領導都在醫院等候,林保毅蘇醒后看到大家都在他病床前,十分感動,這使他進一步加深了對共產黨及其領導的軍隊的認識,對其后期的思想轉變有很大影響。
林保毅針對航校的招生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你們現在要選的飛行學生,是你們將來建設空軍的骨干,飛行員上了天,他就是飛機的主宰……你們選飛行學生,首要和最重要的條件,是要你們認為絕對忠實于你們的人。隨后,他才提出飛行學員的文化水平、身體、年齡等條件。根據林的建議,結合其他人意見,最終確定了當時招飛的條件:一要出身較好,來歷清楚,有較高的階級覺悟;二要體檢合格;三要年輕;四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
1945年底,招生工作還沒來得及展開,國民黨軍隊向東北解放區發動進攻,航校被迫撤往通化。在轉場時,一架飛機偏航,在桓仁縣郊外雪地里迫降,螺旋槳被打壞。因為飛行員是日本人,穿的也是日本飛行服裝,他害怕從村里走被老百姓抓住當俘虜,只好按手中的飛行地圖,在山溝密林里走了兩三天才到達通化。他向領導提出,要求派機務人員帶螺旋槳同去把飛機修好再飛回來,并表示若飛不回來寧可剖腹自殺。航校領導本意是他比較疲勞了,擬另派人去。林保毅認為,這個飛行員的技術是好的,飛機偏航主要是雪后地面目標看不清,沒有地面無線電聯系也是重要原因,他建議仍然讓這個日本人去飛,并保證可以飛回來。最終,這個飛行員把飛機修好后安全地飛回通化駐地。這件事,也讓航校領導對日本人對待命令的態度和性格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endprint
在通化稍事休整后,航校即著手招收飛行學生。恰巧山東抗大一分校(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簡稱抗大)的一千多名學生此時到達通化。經批準,決定從這一千多人中選調部分學生到航校學習。原來預計選調120名,本以為“百里挑一”問題不大,不過最終只選調到一百零幾人,后又通過其他途徑陸續招收了數十人進校學習。但學員的普遍文化水平不高,有的連算術的四則運算都不大會。要讓這些人去學飛行理論及相關的代數、幾何和力學,顯然不太現實。不少學員叫苦不迭,有的甚至打了退堂鼓。對此,日本教員調整了教學方式,將原來先學理論、原理,再逐步接觸實際的教學模式調整為以實踐為主、理論為輔的教學方針,即把那些不能用的舊飛機、發動機和器材搬到教室里,讓教員邊講邊做,講一個機件名稱,就把實物拿給大家看一遍;講一個原理,就給大家實際操作表演一番。除了文化基礎差,語言不通是影響教學的另一個困難。一次,日本教官講操作系統,翻譯把“駕駛桿”譯成“操縱管”,大家怎么也聽不懂。空中飛行時,由于語言不通,在明確轉彎坡度時,日本教員常用手勢來示意,一個手指頭表示轉彎坡度15度,兩個表示30度。就是靠這種土法子、笨方法,不少人終于掌握了駕駛技術,飛上藍天。不少學員對日籍教員印象深刻,曾任北京軍區副司令員、北京軍區空軍司令員的劉玉堤回憶說,他在航校的第一次飛行就出現嚴重的操作失誤,差點機毀人亡。帶飛的一位日本教員認為他“動作太粗,不能飛了!”后來他被編入另一個組,由另一名叫暮木的日本人教他。這個教員經常給他開“小灶”,一有空就帶他到機場的大草坪上練習推桿等動作,“每次做完,他總是以鼓勵的目光瞧著我,說的也都是鼓勵的話,總是這樣說‘這次很好!然后再心平氣和地指出我的毛病。”在這個日本教員的悉心指導下,劉玉堤很快趕上了比他早飛一個多月的同學。
1946年元旦,航校全體人員在原通化中學的操場上集合,舉行了航空總隊成立大會。會上,朱瑞宣布航空總隊正式成立,朱瑞兼任總隊長,吳溉之兼任總隊政委,林保毅任副總隊長兼教導隊隊長。經前期扎實準備,3月1日,我國歷史上第一所航校——東北民主聯軍航空學校正式成立,代號“三一部隊”(后改為“六一部隊”),校長朱瑞,政委吳溉之,林保毅任校參議兼飛行主任教官。
航校人員抵達通化后不久,就遇到一場由國民黨特務發動、航校內少數日本技術人員參與的暴亂活動。
暴亂發起人為國民黨通化特區書記長和特派員孫耕堯,他了解到在通化當時居住有十余萬日本平民和部分日本關東軍潰散軍人,便想利用這股力量發動暴動,以策應國民黨軍隊的軍事進攻。于是他和日本關東軍一個師團參謀長滕田相勾結。為討好日本人,他還將名字改成“孫耕曉”,特意添加了一個“日”字。暴動計劃由滕田擬定。滕田負責策動并指揮日本人暴動,孫耕堯負責策動中國人響應。暴動時間定在1946年2月3日凌晨四點。
2月2日晚八時,通化支隊一個曾被孫耕堯威逼策反的干部向領導報告了孫耕堯的暴動計劃,并提供了孫的住址。獲悉消息后,政委吳溉之立即派部隊將孫耕堯抓獲并查獲暴動計劃。從中得知,航空總隊一日籍飛行員將于天明后駕駛一架飛機為暴動助威,于是立即將該人逮捕。當時修好和待修的飛機都在機場,大部分日本人也駐在機場,守衛機場的只有三個班的戰士,而且都是到通化后招的新兵。為防止機場的日本人參加暴動,吳溉之從朝鮮族李洪光支隊又調了一個連放到機場,這樣守衛力量得到了增強。人員到齊后,他們把機場的日本人全部集中到三間大宿舍監視警戒起來。最終,在全體人員的共同努力下,這次暴動被成功平息。
期間,被抓住的那個日本飛行員交代說,暴動頭子就是林保毅。有人建議立即槍斃林保毅。總隊領導認為僅憑個別人的一句話,證據不足,就只對林保毅暫時采取監護措施。不久,滕田被抓獲。后經多方查證,林與暴動沒有關系。于是總隊長朱瑞將林保毅找來談話,告知他與暴動無關,不過他的手下的確有人參加了暴動,要求他加強管束。出于對林的信任,暴動事件發生后,仍然讓他擔任飛行主任教官,還讓他的部屬繼續工作。林保毅當即表示,自己原認為在日本軍人中挺精明的,現在感到在中國共產黨人面前,自己還是個小學生。
中方人員也從暴動中吸取教訓,對來歷不明的日本非技術人員進行了清理,撤銷了林保毅部隊原來的一切建制和上下隸屬關系,所有日本技術人員都作為個人直接受航校各專業部門領導和管理,這樣就有效避免了小團體、小幫派的形成,保證了后期隊伍的穩定。
1946年3月中旬,國民黨軍進攻南滿,通化形勢再次緊張起來。航校被迫向牡丹江轉移。轉移途中,大冢等四個日本人駕駛的一架運輸機撞上山頭,機毀人亡。
9月,國民黨占領沈陽、長春,哈爾濱、牡丹江等地受到威脅,航校被迫再次東遷,向東安轉移。國民黨空軍很快就追到了東安,對東安機場進行轟炸、掃射。為保存力量,部分飛行部隊遷到了更偏遠的千振,繼續堅持飛行訓練。這段時期也是航校最為艱苦的歲月。限于條件,當時也沒有現在所謂的“空勤灶”和“地勤灶”,飛行員也和大家一樣,吃的是玉米碴和高粱米,經常吃的菜就是土豆、蘿卜、豆腐、白菜和咸菜,偶爾周末能包一頓餃子吃。住的也十分艱苦,不管飛行教員、學員還是機務人員,全部住在一個破舊榨油房的二樓,睡大通鋪,底下鋪著稻草。冬天,氣溫零下三四十度,許多技術人員沒有棉工作服、棉手套。飛行員為了御寒,只好多穿幾件舊軍裝上天飛行。機務人員一旦不戴手套,手一接觸金屬就會被凍得粘住。
當時,為防止敵機轟炸,一般都是早上八點前、下午四點后進行飛行訓練。下午還好,早上飛行,地勤人員需要提前三到四個小時起床作準備,冬天的時候還要先燒火給飛機發動機升溫,把潤滑油加溫到60多度才能倒進油箱。沒有加油車,每次飛行結束后,都要把飛機上的汽油放光,下次飛行前地勤人員再一桶一桶地加進飛機。條件如此艱苦,大多數日本人的思想卻基本沒有出現波動,這與我方扎實的思想教育工作密不可分,因為就在此前不久,校內日本教員曾鬧過一次回國潮。endprint
當時,航校剛撤到牡丹江不久,恰逢國民黨政府連續大批遣返日本居民回國,加上航校飛機、航材以及汽油等日益缺乏,有的日本人對前途喪失信心,要求立即遣送回國,甚至直接揚言不干了。對此,航校領導首先做好“日工科”日本人的工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要求他們正確對待這股“回國風”,通過他們再去做日本技術員的工作;其次對不尊重教官的學生進行批評教育;三是與林保毅等主管教官們進行逐個談話,要求他們帶好頭;最后是召開一次大會,對全校日本人進行公開教育。在教育過程中,采取點到即止,既講明他們的錯誤,又注意照顧他們的民族自尊心,不少人很受教育和感動,“回國風”很快平息。1946年底,航校參照延安整風的經驗,開展了一次思想整頓運動,日本留用技術人員在“日工科”的組織領導下,也進行了學習和對照檢查,少數日本人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產生了濃厚的學習興趣。
1947年秋,我軍由戰略防御轉入戰略進攻,后方局勢趨于穩定,航校工作逐步走上正軌。在飛行教學中,日本飛行員與中方人員一起,面對初、中級教練機缺乏的困難,采取一個日本飛行員帶一個中方學員的方法,直接上高級教練機帶飛,一期甲班飛行學員吳元仁在教員只帶飛了12個小時后,就首個實現單飛。同時,為解決航油匱乏的問題,中日技術人員以汽油兌酒精進行混燒,在地面混燒成功后,由日籍飛行員黑田和航校副校長白起一同試飛,結果取得完全成功,從而不僅保證了航校的飛行訓練所需,還為前方汽車運輸解決了燃料問題。
1949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黨中央決定同時在全國新建六所航校。東北老航校大部分領導干部和技術骨干被抽調去組建新航校,包括大部分日籍技術人員在內的留守人員被編為第七航校。這批日本教官共培養出160名飛行員,其中23人參加了開國大典的閱兵,后來的空軍司令員王海、副司令員林虎等都是從東北老航校走出去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華日籍技術人員陸續回國。其中杉本一夫1954年回國,他對毛澤東的《實踐論》十分欣賞,回國后組織成立了“實踐科學研討會”。林保毅在中國與日籍女護士清子結婚,在中國生下三女一子,1956年回國。回國后,他組織原來在七航校工作過的日本人成立了“航七會”,后發展為“中國歸國者友好會”“日中和平友好會”,會員達八百多人。
本文參考資料:
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空軍回憶史料》;歐陽淞、曲青山《紅色往事》;《中國空軍史料》(第一、四、六輯)等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