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上乾坤
——訪蘇州香山幫古建營造技藝傳承人陸耀祖

張清揚

香山幫是中華建筑史上著名的建筑流派，其建筑技藝全面，不僅擅長建造江南民宅、古典園林，還能修建寺廟道觀、皇家宮殿。史書曾有“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之說。

2006年，香山幫傳統建筑營造技藝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憑借傳統木結構建筑營造技藝，蘇州香山幫傳統建筑營造技藝入選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

太湖之濱的吳縣香山（今吳中區胥口鎮），背靠穹窿、面朝太湖，孕育出唐代“塑圣”楊惠之、明代紫禁城的設計者蒯祥、清代建筑宗師姚承祖等一代代名宿巨匠。

兩周前，我前往蘇州，拜訪了香山幫傳統營造技藝傳承人陸耀祖。陸先生是吳縣香山人，香山幫營造技藝國家級代表傳承人，祖上世代為杰出的香山幫建筑匠人，講著一口吳儂軟語的他說，幾百年來，香山人心中的景，就是故鄉的路、水、橋、樹。

木作名師世代相傳

明清以后，隨著建筑風格日益細膩繁瑣化，香山匠人分工日漸專業，形成了一個由木匠領銜的建筑工匠群體“香山幫”。在中國傳統木結構建筑營造技藝里，最頂級的木工胸中必須有丘壑。一專百通，能設計，深諳建筑學原理，知道如何調配雕花、泥瓦、造景…… 他們更像是一出建筑作品的導演。

陸耀祖家族上數四代都出過木作名師。他的曾祖父姚貴慶讀了十年詩書之后轉行做建筑。曾叔祖姚根慶曾經主持維修蔡少漁舊宅（現木瀆古松園）、退思園、獅子林、貝家祠堂。父親陸文安13歲起隨族中長輩學木工，學徒時便參與了東山雕花樓工程及修建席家花園，解放后參加多項古建筑修繕工程，在古建木工技藝方面享有盛名。陸耀祖16歲開始跟隨父親學木工，在傳統建筑的大木作、木裝修方面得到了系統完善的指導。

香山數千名工匠中，能成大師的也就一兩人。陸耀祖認為頂級的木工大師即便再回不去從前，至少還需要有一個通向古典田園的靈魂。而最頂級的木工大師，是能讓不可能變成可能。

陸耀祖先生曾修復了在二戰中損壞的常州文筆塔，參與了蘇州寒山寺的大修、天平山樂天樓的復建和蘇州靈巖山鐘樓大修等項目。主持了著名的園林出口工程、美國波特蘭市的蘭蘇園（Lan Su Chinese Garden）、法國里爾中法文化節的湖心亭等影響深遠的國外園林出口項目。

修復千年“文筆塔”

文筆塔位于江蘇常州，始建于南朝，原名太平講寺塔。據傳自塔建成后，常州先后出過千余名進士，所以文筆塔堪稱常州的文化之魂。20世紀30年代文筆塔毀于日軍炮火，塔剎銅葫蘆被擊落，塔身木結構被焚毀。

1981年，蘇州古典園林建筑公司受邀修復文筆塔，由陸耀祖的父親陸文安主持，陸耀祖具體負責。

建筑寺廟古剎是香山幫的傳統技藝，無論是檐廊、翹角還是浮雕、拱門，都不在話下。這些都是一個大木作應有的綜合素質。文筆塔修復的真正難題在于，塔內需要重新安裝一根直抵塔剎銅葫蘆的通天木柱。這段木料很長，約20米。木柱必須和塔內地基以及塔剎銅葫蘆準確無誤地契合。這根木柱不能像建塔之初那樣預先插入塔內地基，必須從半空中由文筆塔殘損的塔身中插入。這就需要尋找到合適的木料，精確計量木柱長度、重量、受力方向，以及與其它構件相咬合等因素。

在項目完成前，陸耀祖承受著來自社會各方的壓力。修復工程在搭建了兩次20米高的木制和鋼管腳手架后最終完成，這也是他父親陸文安生前最后主持的項目。

驚動美國立法委的“蘭蘇園”

1999年在美國建造的“蘭蘇園”，被視作蘇州園林走向世界的一段佳話。

蘇州和美國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市是友好城市，作為文化交流，蘇州受邀在波特蘭市建造一座“最正宗”的中國古典園林，包括園內的亭、臺、樓、閣甚至連假山也要是“最正宗”的。它的建造從動議到落成歷時11年之久。

蘇州古典園林建筑公司接下了這一項目，由陸耀祖主持此項工作。

蘇州園林最初是中國文人的性情之作，沒想到建造“蘭蘇園”時，竟遇到法律問題。

陸耀祖回憶說，剛開始施工不久，假山階梯施工就被叫停。“你們的假山階梯不規范，要重做。”一位美方建筑師對中方負責人陸耀祖說，并拿出一本美國的“工程規范”，“這是法規，假山上的階梯尺寸要從上到下完全一致。”原來，按照當地的建筑法規，階梯的寬、窄、高、低誤差不得超過2厘米。

但是，中國古典園林中的特點講究的就是“錯落有致”，如果從上到下完全一致，就完全失去了中式園林的韻味。陸耀祖找來了這本法規的中文文本，詳細研讀之后，他找到了兩個字“梯段”，于是他據理力爭：可以按梯段來統一。

美方建筑師不甘心，最后“搬”來了制定這本法規的專家。專家在實地勘察后，認為中方對法規的理解是正確的，可以“按梯段來分別統一尺寸”。一場風波之后，蘇州匠人的心平靜了下來。

接下來的九曲橋工程，更是“驚動”了美國立法委。原來，在美國，橋梁的欄桿最低也要達到110厘米，而“蘭蘇園”里那座九曲橋的欄桿只有50厘米，顯然不符合規定。于是，美方建筑人員鄭重其事地報請美國俄勒岡州立法委，立法委也興師動眾對這座九曲橋的建設專門進行討論、立法，之后的法規中便有了這么一條：因“蘭蘇園”中的九曲橋是從外國引進的，所以可以用矮欄桿，但其他地方不許。

至此，中國人討教了美國的建筑法律，美國人也領教了蘇州園林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造園功夫。最終美國俄勒岡波特蘭市的“蘭蘇園”被贊譽為最正宗的中國古典園林，波特蘭市政府按美國建筑質量標準對工程打了100分，成為了中國園林走向世界的一個杰作。

可分拆的里爾“湖心亭”

2004年，作為江澤民主席出訪法國進行中法文化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中法雙方商定在里爾市菲德爾特街歌劇院的主場建造一個仿上海豫園的“湖心亭”。由于湖心亭是臨時性建筑，法方要求不得打地基，這可急壞了承辦方，出訪越來越近，這是一個無人敢接的工程。這時有人向他們推薦了陸耀祖。

陸耀祖臨危受命，主持修建了這座可分拆式項目，這也是中國首個建成的可分拆式古典建筑。該“湖心亭”為磚木結構，先在國內搭建，再分拆成一塊塊運往法國拼裝。

該亭不僅是中國文化的展示品，其室內又是“中法文化節”開幕的主席臺，以及開幕后中國表演、品茶的場所。

文化節結束后，中方要拆除“湖心亭”竟遭到了當地市民的強烈反對。于是，這個“臨時性”建筑就被保留在了里爾原地。

香山幫的話事人

陸耀祖不僅是香山幫營造技藝傳承人，還是這門技藝的當代“話事人”，園林營造技法傳承、行業規矩標準制定都跟著他走。

他曾主持“蘇州古典園林建筑名師工作室”，使許多身懷絕技的香山建筑名師有了良好的工作環境。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他就著手對蘇州地區古建筑技術工人進行培訓，總人數達數百人，已經成為目前香山古建行業的中堅力量。

陸耀祖還參與編寫了大量的建筑理論書籍，如《古建筑技師職業資格鑒定規范》《蘇州園林營造技藝》等，并參與了行業標準的制定，如《古建筑修建工程施工及驗收規范》《世界文化遺產——蘇州古典園林監測工作規范》等。

擁有眾多工種的香山幫匠人，是中國傳統建筑工匠的縮影。他們使用的材料只是木石泥沙，工具只是斧鑿鋸錘，卻用自己的技藝演繹出精美的建筑作品。

陸耀祖說：“我家幾代人都是香山幫木作名匠，沒想到，到了我這一代，香山幫營造技藝會被國家列入非遺文化名錄，蘇州園林會走出國門。現在會蘇式建筑古法營造技藝的年輕人越來越少，當務之急是技藝的傳承。希望我們這一行能吸引到更多的年輕人加入，讓這門古老的手藝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