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蜀芹



佐臨是中國戲劇界的權威之一,但他從不以權威自居。佐臨平時清涼如水,無波無瀾,甚至不像春水打皺,但他胸中始終涌動著波浪,那便是對人生、對藝術、對祖國的激情。
——曹 禺
2017年正值世界戲劇日暨中國話劇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上海市戲劇家協會與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隆重舉行黃佐臨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紀念活動——“黃佐臨藝術創新精神繼承與發展”主題研討會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藝術委員會全國專家聘任儀式,深切緬懷這位與中國話劇同生并做出杰出貢獻的著名話劇人、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老院長。
“南黃北焦”是人們對中國話劇界兩位泰斗級人物黃佐臨和焦菊隱的概括。一個世紀以來,中國話劇伴隨著戰火硝煙誕生,經歷翻天覆地的社會變革洗禮,終于走到今天。黃佐臨于1906年出生,原名黃作霖,是我國著名戲劇、電影藝術家和導演,上海解放前夕,他積極投身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地下劇影協會,新中國成立后,黃佐臨的愛國熱情和創作激情與日俱增,作為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創始人之一,他時時與祖國人民共命運,以戲劇和創新為生命,無論當導演還是做院長都為中國話劇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正如上海戲劇協會主席楊紹林在紀念黃老的發言中總結道:“紀念黃佐臨,我們要紀念和學習他始終與祖國共命運、與時代同呼吸、與人民共患難的崇高品格和精神境界;紀念黃佐臨,我們要紀念和學習他強烈的創新變革意識;紀念黃佐臨,我們要紀念和學習他淡泊名利、對藝術精益求精、以戲劇為生命的赤子之心;紀念黃佐臨,我們要紀念和學習他關心培養藝術人才成長的寬廣胸懷和大師風范。”
我的祖父原本不是特別富有,祖籍廣東番禺,后來到天津和英國人一起做石油方面的生意,做得非常成功。
1906年10月,我的父親黃佐臨出生于天津,是家里的長子,到了父親上學的時候,祖父已經是一個相當成功的商人了。當時,祖父在天津置辦了家族的房屋和產業,生活比較富裕,父親從小學念外國人開辦的貴族學校——天津新學書院,中英文都學。
天津新學書院是個教會學校,院長是英國人哈德博士——一位出身貴族的物理學家,他自愿放棄一切到天津當傳教士,創辦了這個學校,除了中文課之外一律英語授課。中學畢業后,父親沒有在國內念大學,而是被祖父送到英國,進入英國伯明翰大學讀商科。父親照家長的意愿學了兩年商科實在不喜歡,之后自己轉學社會學。兩年后,父親回國了,祖父要他幫助自己經營石油公司,希望由自己的兒子來繼承家業。那段時間,父親一邊任職于天津亞細亞火油公司,一邊在天津一些學院任教。父親在新書學院任教時只有二十五歲,因為受到哈德院長的賞識,成為了這所學校的名譽院長,楊憲益(著名學者、《紅樓夢》《老殘游記》的英譯者)等人都是他的學生,但其實父親當時的年紀也大不了他們多少。
林溪的生活
1925年,父親到英國讀商科,他常說自己很木訥,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出風頭。當時,留學生需自己找住處,父親與一批留學生居住的地方是個樹林,叫“林溪”,也叫“林溪學院”。
怎么會有林溪這個地方呢?那其實是當時英國建立的一個無污染、講究福利的新村式企業,一位巧克力大企業主將自己的一座別墅捐贈出來辦了這所林溪學院,供七八十名留學生寄宿。這些留學生來自于世界各地,挪威、美國、日本、德國、蘇格蘭、丹麥,甚至阿拉伯國家,我父親是那里唯一的中國人,學生們在林溪過著國際大家庭式的生活。父親在那里過得很開心,性格也變得越來越開朗,可以說是林溪的生活激發了父親的天性。
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些林溪的同學從報紙上知道我父親的消息后,紛紛從世界各地來信,我記得其中有個七十五歲的挪威老太太、有個西班牙退休教授,還有些日本和其他國家的同學。
據我父親說,那時林溪每逢周末都有晚會,各國的學生都會表演他們的拿手節目,就像國際藝術節似的,有音樂、戲劇、朗誦、雜耍、歌舞等等。我父親經常在別人的節目中客串角色,樂此不疲。有一次,他幫一個德國同學在戲中客串一個黑奴,表現的是販賣奴隸的船只駛往美洲途中發生的故事,是一個悲劇,可是當父親把腦袋從船艙底下探出來時,因為演得太夸張,所有觀眾哄堂大笑。負責那個節目的同學急得從幕后跑上臺去,問我父親為什么要那樣演,臺下的觀眾笑得更厲害了。父親還自編自導了兩個小戲,算是處女作,一出戲叫《東西》,講的是一位工程師把自行車和人力車合在一起,發明了一輛三輪車;另一出戲叫《中國茶》,是諷刺一個“中國通”竟然把出殯當成結婚,還把煙葉當成茶葉熬成汁請中國學生喝,出了很多洋相。
戲劇大師的贊賞與鼓勵
后來在同學的鼓勵下,父親將自己創作的劇本寄給了戲劇大師蕭伯納,在信中他不僅表達了對蕭伯納的尊敬,還表達了對另一位大師亨利克·易卜生的崇拜。但他沒想到蕭伯納竟然給他回了信,信中說:“一個易卜生,他是個門徒,不是大師;一個蕭伯納,他是個門徒,不是大師;易卜生不是易卜生派,他是易卜生;我不是蕭伯納派,我是蕭伯納。如果你想有所成就,千萬不要做門徒,你必須依賴本人的自我聲明獨樹一幟。”
蕭伯納這段話對我父親走上戲劇道路有著重要的影響,他成為父親藝術啟蒙的導師和一生敬重的老師。
父親第二次去英國留學是1935年,這一次,他選擇學文學藝術,后來獲得了劍橋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同時,他還在著名戲劇家圣丹尼創辦的倫敦戲劇學館學習導演,研究歐美戲劇電影流派,一直到抗日戰爭爆發后才回國。臨行前,蕭伯納寄語:“起來,中國,東方世界的未來是你們的!如果你有毅力和勇氣去掌握它,那個未來的盛典將是中國戲劇,不要用我的劇本,你們自己來創作。”當時,我媽媽金韻之也在倫敦戲劇學館學表演,她和父親接受的是當時最優秀的訓練方法。
我小時候在一本燙金的相冊扉頁上看過蕭伯納的英文原信,我父親把它翻譯成了中文。這本相冊是蕭伯納贈給父親的,封面中央有個燙金的漢字“蕭”,是父親寫的。這本相冊是蕭伯納對父親的一種鼓勵,希望他日后有滿意的、富有獨創性的作品時就把劇照放進去,但是一直到后來,這本相冊都是空白的,因為對于自己導演的一百多部戲,父親始終認為沒有一部是真正讓自己滿意的,他說這本相冊是一個青年藝術理想家的紀念品。后來,這本相冊在“文革”期間丟失了。endprint
他的外號是“淘氣小鬼”
據我三姑說,我父親小時候雖然不愛講話,但骨子里很頑皮,他曾捉了只蛤蟆放在祖父的鞋子里嚇唬人。在英國時,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淘氣小鬼”,因為他是一個玩得特別聰明的人。
三姑還告訴我,父親愛偷糖吃,因為糖盒子有蓋子,而且蓋得緊緊的,他就從盒子下面摳出糖來吃。父親平時比較文靜,所以我祖母特別喜歡他,但我祖父喜歡幾個活潑好動的弟弟和妹妹,作為長子,父親常常被差去干活,夏天澆花,冬天生煤爐。
我們小時候也有很有趣的事,比如父親認為自己是住在上海的天津人,因此依然保留著天津人的一些習俗,一到冬天,我們一家人都會穿上天津人穿的棉袍子,完全是北方人打扮。我們穿著長棉袍去上學,學校的上海小朋友都笑我們,父親還常常穿著長袍在家里走矮步,越走越矮地逗我們。當時,我們覺得好奇怪,他怎么走到地里去了?我們急著去掀開他的長袍看,雖然百思不解,但開心極了,這就是童年時父親帶給我們的快樂。
藝術家是發不了財的
父親從來不看重錢財,雖然家里比較富裕,衣食無憂,但事實上父親曾告訴我們,祖父對子女的教育很嚴格,給他們的花銷并不多,不讓子女們亂花錢。他總說到他弟弟,就是我的叔叔,叔叔總覺得錢不夠,但對父親來說錢永遠是夠的。我覺得父親一貫是個非常自律的人,年輕的時候就這樣。
我的父母可能和多數文藝工作者的經歷不同,他們出生于商人家庭,卻愿意做窮戲子,且并非生活所迫。他們年輕的時候去歐洲留學,那時候比較重視政治、經濟之類的文憑,為了家長也曾經學過商科,但是他們終歸不喜歡,一個做導演,一個做演員,雖然家庭反對,但還是自己選擇了人生道路和事業。戲子在當年是下九流,上層家庭的孩子特別是長子是絕不許從事這一行的,還好兩個家庭都沒有過分地阻撓他們。從藝或從商,父親做出選擇的時候,就明白藝術家是發不了財的。
我記得有一年他領了一臺小戲的導演酬金,總共一百五十元錢,他高興地說自己在上海人藝做導演四十年,還是頭一回領到酬金。
不要黃佐臨博物館
解放前,父親用祖父留下的一份遺產買了一棟帶花園的二層洋房,在現在的華山路附近,現在華山路是好地段,但那時候是郊野。當時,來上海的戲劇人沒地方住就來我家,我是看到黃宗英的文章才知道這件事的,黃宗英曾經住過,黃宗江也住過。黃宗英這樣回憶道:“那時我們在上海沒有棲身之地,就寄居在黃佐臨先生家里。白天,先生給我們布置臺詞、形體作業,讓我們練習,晚上餓了,我們就偷偷地去開冰箱找東西吃,吃完以后,關上看看,那個燈還亮著,然后再打開關上,燈還亮著,只好去睡,但是睡不著,想著冰箱里面的燈還沒關,那個時候家里有冰箱是新鮮事。”
孤島時期,話劇團很多,一些有才華的話劇青年也經常在我家聚會、討論,后來索性排起了戲,他們不為演出,只為興趣,我們家的草地和陽臺就是他們的舞臺。雨天進客廳,沙發推到一邊繼續排練,客廳中間的一張地毯是練功的地方,《荒島英雄》《天羅地網》《梁上君子》這些戲都是在那樣的環境里排出來的,后來他們才正式成立了苦干劇團。
現如今房子還在,但是產權不是我們的了。有人曾經跟我們建議把這個房子建成紀念館,父親聽說以后堅決不同意,他病重的時候跟我們說他不要紀念館。有人問為什么?其實沒有為什么,父親就是不要,他覺得自己活得很坦然,活著的時候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他不想死去了身后還拖著什么,所以這個房子就在我父親的建議下賣掉了。
1987年正值父親八十大壽和從藝五十周年,人們建議舉行一個紀念會,父親開始不愿意,后來經上海人藝院長沙葉新做工作,他才同意去。在那次會上,他沒用講稿講了大半個小時,做了生平最長的一次發言。那天來了很多人,曹禺、張瑞芳、白楊、陳頤等,還有日本的千田是也、栗原小卷,這個會開得很溫馨,我能感覺到人們對我父親的崇敬和親近。
父親留下的遺產
父親很少說話,但他一直在用實際行動來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做事和做人,他一直熱衷于上海人藝的話劇事業,那時候叫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現在叫話劇中心。話劇中心所在的安福路院址過去是他認識的一個富豪的私宅,那個人后來到臺灣去了,是父親把這個院落推薦給當時的市長陳毅,然后又成立了話劇團,最開始是話劇學館,后來在它的旁邊造了一幢高樓,成立了話劇中心。父親以自己的行為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堅守和熱愛自己心中的藝術和事業。
父親其實是一個非常真誠的人,真誠地面對人生,真誠地對待周圍的人,不管家里人還是工作伙伴。他的心里始終有一片凈土,八十八年來一直懷有一顆童心,孜孜不倦地追求著。記得八十大壽紀念會結束以后,他用毛筆寫下了座右銘:“開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真誠、執著、幽默、自在,這是父親留給我們最珍貴的遺產。
總結自己的一生,父親用了蕭伯納的一句話:“當你離開人世間比你進入人世間有了進步,而其中有你一份力量,便可死而無憾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