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大歌：侗寨最美的四位名歌師

越聲

2015年，在侗族大歌走出侗寨20年后的1月，當年潘薩銀花教出的學生從貴州各地前往黔東南聚會，我和好友紀筱華受侗族著名歌唱家楊春念的邀請，從貴陽驅車百里，見證了這場集侗族各地歌師高手的聚會。大家酣暢地喝酒，興之所至，歌聲此起彼伏，引來了四鄰八舍的村民圍觀，當時的情景至今難忘。

生態文化保護圈保護了侗族大歌

清晨，黔東南的山間縈繞著白霧，這里是世界鄉土文化保護基金會授予的全球18個生態文化保護圈之一，侗族人就居住在這個地方，有民諺說：“侗人文化有三寶：鼓樓、大歌和花橋。”

誕生在這里的侗族大歌起源于春秋戰國時期，至今已有2500多年的歷史，是我國侗族地區一種多聲部、無指揮、無伴奏、自然合聲的民間合唱形式，被譽為“清泉般閃光的音樂，掠過古夢邊緣的旋律”和“世界上最美的天籟之音”。

侗族大歌是侗族文化的直接表現，它起源于生活，源自侗家人對大自然的蟲鳴鳥叫、溪壑之聲的采集和模擬。侗族人視歌為寶，認為歌就是知識、是文化，誰掌握的歌多，誰就是有知識的人。侗族大歌的聲部組合以眾低獨高為原則，整個聲部默契協調，張弛有度，如行云流水般，表現出侗族人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

侗族大歌這種獨具特色的民族音樂早年隱藏在崇山峻嶺之中，直到解放后，在全國進行土地改革期間，肖家駒、郭可諏等老一輩音樂家發現了這種歌唱形式，并組織音樂工作者深入侗族山區收集發掘和記錄整理。

1986年，貴州侗族合唱團赴法國演出引起轟動，世界音樂界驚嘆這是中國音樂史上的重大發現，由此改變了中國沒有復調音樂的說法。2009年，侗族大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2010年，受維也納春季世界音樂會的邀請，侗族大歌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唱響，同年，由29位侗族大歌演唱者演唱的《蟬之歌》在上海世博會開幕盛典儀式中贏得眾人喝彩。

侗族大歌按風格、旋律、內容、演唱方式及民間習慣分為四類，即嘎聽、嘎嘛、嘎想、嘎吉，其中嘎聽是最精華的部分。嘎聽即聲音大歌，強調旋律的迭宕、聲音的優美，歌詞一般較短小，旋律多模仿自然界的蟲鳴鳥叫和小河流水聲；嘎嘛即柔聲大歌，一般以抒發男女戀愛之情為主要內容；嘎想即倫理大歌，是一種以勸教戒世為主的歌種，多以稱頌或諷刺為主；嘎吉即敘事大歌，多以展開故事情節和人物對話為主要內容，歌詞一般較長，歌者要有驚人的記憶力和豐富的表情。

侗族大歌的流行地主要在黔東南的侗族地區，在黎平、小黃、宰蕩、三龍侗寨等地都各有千秋。小黃侗寨大歌以國家級侗族大歌傳承人潘薩銀花為代表，榕江的宰蕩侗寨專門建立了侗族大歌傳習所，有著名的侗族大歌傳承人胡官美，而在三龍侗寨有第一批走出去的侗族大歌歌手吳品仙，那里保存了最早以歌師命名的大歌類型——嘎大用（“嘎”是歌的意思，“大用”是指清朝時肇興侗寨歌師陸大用）。

侗鄉最美女歌師潘薩銀花

潘薩銀花，貴州省從江縣小黃村人，出生于歌師、戲師世家，2009年獲得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侗族大歌代表性傳承人”稱號。

潘薩銀花5歲開始跟母親學唱歌，13歲在祖母和母親的培育下，在歌隊當賽嘎（大歌隊中主唱高聲部），17歲時與肇興的臘漢對歌三個晝夜，從此一舉成名。18歲開始，潘薩銀花向本寨青年男女傳授侗族大歌，所學所創的歌達2000多首。1960年，潘薩銀花應邀到周邊的鄉村等地傳授侗族大歌，1990年應邀到貴州大學給侗歌班的學生傳授侗歌，如今她已教出1200余名歌手弟子，被文化部授予“國家級民族文化傳承人”殊榮，人們稱她為“侗鄉最美女歌師”。

如今已經老去的潘薩銀花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她說：“我不會算那個，這春耕秋種的日子以冬夏為輪回，人的出生和老去像一棵楓香樹的枯榮，是自然的一部分，不去計算也罷。”潘薩銀花住的小黃村就在云霧深處的半山腰上，這個村子聲名赫赫，因為村里人能聚集在鼓樓下唱千人大歌，男女老少的歌聲如鐘鳴如瀑流，打破了大山的沉寂。

潘薩銀花的奶奶、婆婆、媽媽、伯媽都會唱歌，她是在歌聲里長大的。除了唱侗族大歌，潘薩銀花還唱小歌、牛腿琴歌、琵琶歌等，她的記性好、嗓音好，唱低音高音都在行，她用生硬的普通話對我說：“隨便什么聲部、我現在都會唱！”潘薩銀花就這樣一直歌唱著，唱天地萬物，唱人生悲喜。

18歲那年，潘薩銀花嫁給了潘顯文，丈夫愛看書，是村里的書生，卻因肺病在46歲時就撒手而去了，那一年薩銀花才40歲。潘薩銀花帶著三個孩子，耕田、犁田、收割都是重活，她咬牙挺著，也沒有再嫁人，就這樣過了幾十年。潘薩銀花有一肚子的歌可以陪伴，她白天干活，夜晚就去鼓樓唱歌、教歌。

潘薩銀花年輕時不但人長得俊美，還是村里公認的歌手新秀。為了學會更多的侗歌，她在跟父母學歌的同時，虛心向村里的其他歌師請教。18歲那年，村里的很多年輕人和孩子開始請潘薩銀花教他們唱歌，于是她義務為大家傳歌教歌一直至今，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歌手和歌師，其中有些人已被核定為黔東南州民族文化傳承人。近年來，潘薩銀花又培養出了獲得“多彩貴州”歌唱大賽原生態唱法金黔獎的小黃十姐妹、陪同國家領導人出訪國外的小九朵金花等名揚中外的歌隊。

如今，經潘薩銀花教出來的年輕歌手有300多人在貴陽、杭州、深圳、上海等省內外大中城市演唱侗族大歌，他們在宣傳和弘揚侗族大歌優秀民族文化之余，也增加了家庭的經濟收入。

為了把自己會唱的侗歌傳承下去，2012年潘薩銀花又受聘在村小學給朝霞侗歌班的孩子義務教學。潘薩銀花說：“我是民族文化傳承人，我得好好干，我喜歡侗歌，只要活一天，我就唱一天歌、傳承一天文化。”

八旬“歌王”賈福英的傳歌人生

在小黃村還有一位年逾八旬的侗族老人，他20歲開始傳授侗歌，一生編歌820余首，被鄉親們譽為“侗鄉歌王”，他就是老歌師賈福英。

在小黃村傳歌河小橋邊一棟古樸的吊腳木樓里，我們見到了81歲高齡的賈福英。賈福英見我們遠道而來，很是高興，他從昏暗的房間里搬出一摞摞已經泛黃的歌書，說：“這一堆是祖上傳下來的歌，那一堆是我自己這些年來編的歌，還有這些是我記錄的侗戲劇本……”endprint

賈福英雖然年事已高，但依然耳聰目明，他邊翻歌本邊用侗語把歌詞念給我們聽，哪首歌是什么時間創作的、唱的內容是什么，他解釋得很詳細，“這里一共有820多首各種侗歌，有小歌、大歌，還有八部侗戲劇本，都是我編的。我想把這些留給下一代，讓他們傳下去。”

賈福英的孫女賈美蘭告訴我們，爺爺幼年時曾讀過私塾，像他這樣能寫字的老人在小黃村很少見，也正因如此，這些古老的侗歌才得以很好地傳承下來。

“今天上坡見只貓頭鷹，在樹上嘟嘟嘟嘟叫不停……”這首膾炙人口的侗族兒歌《貓頭鷹》就是賈福英編出來的。這首歌不僅旋律流暢歡快，而且演唱者在演唱過程中要模仿貓頭鷹的動作，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賈福英善于觀察生活，看到有意思的事物就琢磨著編成侗歌，心情不好或遇到高興的事時，還會把自己的心境編成侗歌：“我編的侗歌都要先唱給大家聽，大家說好的歌我才記錄下來，得不到大家認可的歌我就不記，如果都記錄下來，我編的侗歌應該有1000多首了。”

賈福英20歲就開始傳歌，他曾到榕江、黎平以及廣西三江等地的侗寨教歌、傳歌。即使是在“文革”時期，他也冒著被批斗的危險悄悄外出傳歌，深受大家的喜愛。

“以前我被別人請去傳歌，一去就是一兩個月，大家都不讓我走。現在我老了，去不了遠的村寨教歌了，我就在寨子里教小孩子唱歌，精神好的時候會繼續編寫侗歌。”

賈福英的得意門生潘仕國告訴我們，賈福英僅在村里就有弟子不下千人，村里許多已經年過花甲的歌師當年都是老人的弟子。現在村里新組建了一支由年輕人組成的小黃歌舞文藝隊，這讓賈福英十分欣喜，賈福英說：“我現在準備把我知道的所有的侗歌寫成一本書，用漢語翻譯出來，拿國家給我的文化傳承人補助金請人打印出來。”

黎平侗族大歌傳承人吳品仙

位于貴州黎平侗族自治縣的永從寨子處于三省交界地區，村民住在依山傍水而建的吊腳樓里，這里是侗族大歌的主要發源地和傳承地之一。

1959年1月，我國著名音樂家鄭律成在黎平縣采風時發現侗族大歌，從而逐漸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黎平侗族大歌因其歷史悠久、曲目系統完善而著稱。當時，中國唱片社還為侗族大歌錄制了唱片，這朵藏在深山里的民間藝術奇葩由此開始揚名海內外。

吳品仙于2008年被評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現已70多歲的她依然精神矍鑠，談吐風趣，她說自己8歲就開始唱大歌了：“我們侗家人常說一句話：‘漢人有字傳書本，侗家無字傳歌聲。侗歌由祖輩傳唱給父輩，父輩傳唱給兒孫。”歌詞“飯養身，歌養心”表現的就是侗族人對自己歌唱傳統的歌頌。

吳品仙膝下有三個兒子，但他們常年在外地打工，沒有時間學歌，兒媳婦們平時又要勞動，也不會唱。吳品仙說：“現在的很多年輕人學不了侗歌了，即使學了也很難唱好，因為心不靜。”如今的侗族大歌名氣很響，有些40歲左右的中年人也主動來學習，但吳品仙總覺得這樣講授出來的歌聽著不如口傳心授的歌有味道。

吳品仙從小在其師傅吳婷慧的培育下，13歲時考進黎平縣民間合唱團，1959年7月被選入中央民族歌舞團，后來回到黎平鄉鎮從事文化藝術工作至1996年退休回家。作為歌手，吳品仙熟練掌握了三龍地區所有的侗族大歌，并且掌握了該地區的攔路歌、敬酒歌、贊歌、禮俗歌、琵琶歌等800余首。在縣里，每個重要節日、重要接待演出都聽能到吳品仙和徒弟們的歌聲，她和她的歌班還經常應邀到北京、深圳、上海、西安等20多個城市演出。

吳品仙說高音在侗族大歌演唱中一直起著指揮作用，中低音跟著配合，這正是侗族人在漫長的歲月中磨合出來的演唱者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使得各聲部間配合得和諧且美妙。

榕江侗族大歌傳承人胡官美

胡官美的家在榕江縣栽麻鄉宰蕩村，從黎平縣往西出九潮鎮不過十里路。宰蕩村分為上寨和下寨，下寨地處山間平緩洼地，人口相對集中，清朝所建的鼓樓矗立其間。沿著水泥路翻過一個小山坳就到了上寨，我們的眼前頓時開闊起來，田園風光盡收眼底。

身著藍色大襟衣、高挽發髻的楊秀珠（胡官美的大女兒）在席間落落大方地端起酒杯，給我們唱起侗族的敬酒歌，她的一雙兒女也懂事地應和著。

胡官美，人稱“胡歌師”，她白天干農活，晚上義務教寨中的30多個孩子唱侗族大歌。胡官美從小就跟著母親學唱侗歌，10歲參加歌隊，經常代表村寨到外寨演出，她年輕的時候上過央視，去過上海、廣州、云南等地演出，也曾代表黔東南州和國家去西班牙、法國等地演出。

胡官美的歌美人更美，她心地善良，在眾多歌手中最具靈性，她記性好，自然會唱的侗歌也多，后來在寨子里成為同齡人的侗歌老師，成家生孩子后又順其自然地成為自己孩子和寨子里孩子的侗歌老師。誰也不曾想到，唱歌這一愛好和特長竟讓胡官美走出大山，登上了大雅之堂。

在2009年前的30多年里，胡官美在自家的堂屋兼教室吃過晚飯后，那些在家的適學孩童就自發地來到她家學唱侗歌。夏天很熱，冬天很冷，胡官美心疼孩子，就用賣豬的錢買來電風扇、木炭，為孩子們祛暑御寒。光炭火費一年就得好幾千，這讓胡官美的愛人有些不理解，有時候他會發幾句牢騷，但是看到孩子們在妻子的教導下、在歌聲中快樂成長，看到教授侗歌的妻子那么美麗可愛，胡官美的愛人不由得心生敬意，他也是胡官美的歌迷和崇拜者呢！

胡官美一共生育一男（楊秀豪）二女（楊秀珠、楊秀梅），胡家的堂屋兩邊掛滿了她和她的歌隊以及兩個女兒去各地演出時的照片，而那些一直珍藏著的分量十足的國家級、省級、縣級的獎杯、獎牌和榮譽證書卻不輕易示人。

胡官美的三個兒女繼承了母親的美麗善良和歌唱天賦，長大后都成為了老師。楊珍珠、楊秀豪兄妹在宰蕩小學任教，小女兒楊秀梅在不遠的大利侗寨任教，可以說是歌聲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他們一家人是幸福富足的。

胡官美不是本寨人，她是從江縣往洞鄉人，后來嫁到宰蕩村楊勝錦家，她說：“孩子出生后，我常常抱著孩子教歌到深夜，幾個孩子剛會說話時就開始學歌了。不管是在地里干活還是做家務，只要嘴巴不忙，我都會教他們唱歌。”

剛吃過晚飯，20多個孩子陸續來到胡官美家。“我們先來練幾遍前幾天學的歌，然后再教你們一首新歌。”胡官美說完便與女兒、兒媳一起和孩子們練起歌來，一首首侗族大歌在老舊的木屋里回蕩開來。

我筆下的這幾位歌師都和我說過相同的一句話：“要抓緊時間把歌傳給孩子們，不然這一肚子的歌丟了就太可惜了，我要教到我教不動為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