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靈魂絮語
閆文盛
1
人肯定首先是基于虛妄的未來而誕生的,但是職業卻抽空了我們的全部理想。
在工作之中,我們所體會到的眾多的不自由便與我們人生的本相相悖,而閱讀和受教育的歷程則在加深這種規約和潰敗。
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存在萬千可能,那么,連創世的上帝也無法鄙夷人類。我在多數時刻的所思都會指向上帝本人,我覺得我們每個人的隱秘內心之中,都應該有駐神的部分。
否則我們便無法解釋那些神奇的命運:總是會有堅持自我稟賦的人在緘默之中觀察我們,每當思及此處,我便會更加鄙夷上帝及其所創造的。
敏于思的人對生命和靈魂的觀感是突出的,他必須倦怠于現實中的一切事物。他無須對愛與恨作任何應對。幸福感便是由此而獲得的。
悲劇感以及內心的恬暢便是由此而獲得的。
我們經過反復磨礪,終于可以在心靈的底層離開現實的人生更遠一些。那些無益于人生思考的部分,它們便是壞的動植物,只要有機會,我們便當從我們的視野中將其剔除出去。
我們向往一些崇明的事物,由此我們更加向往一些孤寂的時刻。那些虛偽的,雜亂的,需要高度介入的生活不應該出現在此刻。而職業和各種教育往往會對我們的意念加以限定。
我理想中的社會是可以開啟和釋放我們紛繁內心的社會,我希望一切秩序更加具備內隱的一面。當然,基于一種烏托邦的理想,我時常會對自我及他我深加指摘,我覺得這一切既無必要又無實踐的可能。
是在對于更加遙遠的高山的偶然的一瞥之中,我在重新發現我們生活和工作的區域的局限性。是工作主導了我們的生活而不是我們主導了工作和生活。
那些非同一般的事物可以填充我們生命中的不足部分。就像陽光可以覆蓋黑暗一般。就像旅行可以建立新世界一般。

但是旅途主導了我們的生活而不是我們在自發的行動中發現了春天之痕……我在多數時分的傷感便在于我與自己舊日受拘束的生活的過于接近。我希望遠離工作和生活本身。那些基于恢復我們的天性之初而建立的部分,它們便是我們近于可以創世的部分。
的確是這樣的:任何寫作都會縮小我們從命運中的所得,我們的靈魂的重量不應該只是幾只螢火蟲的重量,不應該只是幾片紛亂羽毛的重量。
的確是這樣的:任何職業都無法一勞永逸,圍繞它們生成的過程而有各種講究,但職業無疑在限定我們。我們是最純白的花束,任何時辰本當如此。
我們一直處在時間的起點上,每一時刻,每一天,每一夜……
在最巔峰的靈感狀態,我的外在靜極了,但我的思維瀑布卻在傾瀉,我覺得我們的人生源源不絕……
基于某種自由天性,我們希望自己可以不受任何阻撓,就像各種人為和客觀之力尚未啟動的時刻。
但是我們在人類中發掘知音的企圖多么卑微和隱秘啊,那些多數的人類樂于虛偽和老于世故地看待世事,他們樂于嘲諷我們。
就像上帝樂于嘲諷人類,但我們因此而鄙夷上帝及其所創造的……
我有時候會感到我并非我之本人,我更應該是無數人的疊加,如果有可能,我更應該是萬物的疊加。
如果更有可能,我應該是上帝所鄙夷的人類和我們所鄙夷的上帝的疊加,我們更應該是渾濁的宇宙和螢火蟲,各種色澤紛亂的羽毛……
如果我們所有人的職業就是尋找上帝和這些羽毛,則我們的選擇大體是沒有錯的……
我們一直在這條路上奔波,只是為了使原本虛妄的命運更加虛妄和突出罷了……
2
我不能不說,除了寫作,我已經對任何事物都喪失了激情。但這不僅是一種唯我的激情上溢的征兆,這更是一種自私自利的征兆。
除了寫作,我的生活是毫無獲得的,那些表面的虛榮什么的都不算。除了寫作,我就只剩下了眼前這本厚厚的書。我一直在讀的……
早晨,我便來到了此處:在這些陽光升騰的部分,在寒冷中的……
我無法從其他任何事情中獲得充足的榮耀感,而這種榮耀感或許是我的人生得以確立的一個標志。我無法獲得,便說明它們于我是不存在的……
這是生活的寓言,它更甚于那些樹木。除了寫作,我還看到了那些樹木,有時我會走到那些冬日的樹蔭下面,它們是單調而寒冷的……
在這個早春,我體會到了更甚于嚴冬的酷寒……
除了寫作,我想要建立更多的我的理想……但到今天為止,我發現談論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我的生活只剩下了寫作本身……
我的生活只剩下了生活本身。
我或許是自我囚禁的圣徒。但這是唯我獨尊的寓言。我的寫作本身,它們并不適合于生我養我的故土。我在做一件無人贊同的事情,除了那些遠方的白云……
所以我的土地在開啟,我將自己的心慢慢地種了進去。除了寫作就是種植,除了種植就是寫作……
所以,我的寫作一無所得。我在反復地種植,那些種子,它們是我的,它們更加不是我的……
3
我曾經有過一個姨媽,她至少比我的母親要大上三十歲。但她活到六十來歲的時候就死掉了。我記得我在很小的時候去姨媽家。我記得那些我在幼年時代的漫長的溫煦的陽光和那些溫煦的漫長的下午。我記得她們家的里外兩進院落,前院的叢生的雜草和斑駁古老的墻面。我記得姨媽和她曾經帶來的那些短暫的親情洋溢的時光。但我的這些記憶在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難以確證的時候,我只能以自己的猜想和朦朧的幻覺來恢復那些下午。有時我會覺得我在幼年時代的親人們都活得很久,他們都活到了我的臉上長滿皺紋的時候。現在,便是這樣的時候了。我像是又來到了那些時光中。我想起了八十年代和我們的相望與徘徊。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些年里時間的奔流,我幾乎已經忘記了我們的記憶以及一茬茬新人的長成。我幾乎已經忘記了時間的緩慢,我們與自己共相患難的那些時光。我已經忘記了后來發生的一切,忘記了我可能僅僅依靠幻象和記憶就得以度過的一生。我幾乎已經忘記了我會寫作,閱讀那些歷史并以此界定我的一生。
現在,我會想起去姨媽家的那些下午。它們是隱蔽的時光又回到了我的記憶中。我覺得那些三十年前的下午與如今我正在經歷的這些下午已經大不同了。但它們都是永恒的。它們是永恒而破碎的。現在,我想把這些關于下午的記憶寫下來,我還想把八十年代我們浪蕩在正午的村莊街頭的記憶寫下來。我想把我一生中的全部起點寫下來。如果我能夠全部完成這些逝去的時光,我便能夠恢復我未來的,目下的,以及已經過去的一生。我的任何生命時空都不是斷裂的,我的任何生命時空都可能形成一個記憶的整體。就像我在八十年代所經歷的那些村莊里的下午,那些炎熱的,散淡的,不斷地有人逝去和有人降生的下午。就像創世之初的那些無人行走的下午。就像那些下午,我和母親步行開啟的征程。就像那些下午,我的母親三十多歲了。就像那些下午,我的母親八十多歲了。就像那些下午,我的母親還是一個少女,她至親的姐姐剛剛進入婚姻的旅途。就像這些下午,所有人的命運和靈魂開始孕育的一生。我已經不能夠徹底地寫下這些下午。
我已經老了。老得總是穿梭于往事和回憶中。我們的命運和他人的命運總是交錯發生,我的祖父,父親,外祖父母,我的姨媽,我的兄弟,以及我的兒子,他們的命運總是交錯發生。我覺得這是我們所有人的一生。我覺得溫暖和寒冷的時辰都是這些下午。在我所有的親人們都靜靜地居留于這些下午的時辰,那些從流逝中孕育的力穿越了我們的一生。從我們開始落地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已經老了。我想起了去姨媽家的那些下午,它們是黯淡的滄海。它們是熱烈和濃重的滄海。它們是揚塵蔽日的正午和黃昏。在我們一生的啟幕和落幕時分,陽光溫煦,如同柳枝枯死和初萌。我們就是這樣度過了一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的一生,我們只能隨處站在路畔回望的一生。我們總在反復的下午。我們不可能再度重逢的一生。相對于尼采和更聰慧的人,我們都是陳舊的回不去的那些下午。它們孕育了云霧,它們孕育了無邊靜謐和蒼茫死生。
4
在文學上,我總是想探索更多的可能。他們已經做到的,我便不想去做了,我想探索很多新事,我想探索更多可能。
但我的準備很不充分,到今天為止,我已經無比地堅信這一點。我對于很多事物茫然無知,它們勢必束縛我通往更多更高的可能。我想,我與這些事物之間的錯失在于,我原本與它們之間存在無法認同的鴻溝。
但我想探討更多的文學的可能。在閱讀和寫作中,有部分方向開始呈現出來,它們對于治愈我們在人世里的疾病還是有效的。
那些我們習焉不察的事物中珍藏了更多可能,那些我們不必蹈襲的陳舊的手法中也珍藏了某種新的可能。我們對于人世的秘密的洞察在于,那些鴻溝本來多是人為的因素,我們不必在同樣的規則中反復行事。我們當創建新的,像寓言書一樣的事物。我們的生活中有一種宏大而永恒的蒼茫,它并不陳舊。
它本不需要以告慰常識的手法來講述。因此,我異常厭倦那些通俗故事的講法。在更大的時空潮流里,我覺得我們可以有更好的抉擇。那些未知的可能性中,便隱藏了我們的人生。我們必須回到那些最恰切的部位開始感知,我們無須任何偽飾。
我相信,在更為宏闊的時空中,隱秘并非一切物的初衷。它們有坦蕩的肺腑,如夏日艷陽般熱烈的肺腑。它們并非拘謹的山地,也非簡單而格式化的書寫可以抵達。在很多時分,我都想探討那些本來存在卻被我們疏忽的可能。
我想在忘卻中起步。我們的記憶中沒有任何事發生。我們書寫所用的語言來自我們的內臟,它由生命本來亟需的事物構成。我想深入下去,探究我們為什么是到了這樣的宇宙,而非另外的時空。我想找到更多的文學的可能。我覺得我們都是原始人。
但是,不妨有一種新的構造,可以打開原始人類通往新紀元的通道。它只是我們的建樹,在清冽的山風和孕育生命之初的海洋,我們都可以感知,那些被我們剔除的部分,它們已經如同死亡之我。在未知的大地,我們必然是樸素而直接的塵灰,是一切時間而非簡單的我們所經歷的歲月在引領我們歸來。
(選自《中國作家》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