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繪制生存的另一重空間
——評張德明的《暗處的事物》
趙目珍
張德明論詩,一方面強調“詩人與世界的對話”,另一面也強調“詩人要學會俯下身子,與卑微的事物平等對話。”“詩歌最大的德性是萬物平等,彼此尊重,自由對話。”(張德明《論詩短札》)曾經有一段時間,對話的詩學被詩界呼吁的很多。平心而論,對話確實是探求寫作可能性的一種最好范式,然而比較難的是,詩人如何在他的寫作中來實現這一點。從本原意義上來說,詩人的寫作本身即是與個體內心的一場對話,然而對這種內心進行反觀,其直接的映照仍然來源于存在的萬物。當然,詩人要想保持與幽黯事物對話的有效性,還必須持一顆平等心與平常心,俯仰的姿態在對話詩學中永遠是一種自討沒趣的表現。張德明也許深諳這一點,所以他對“暗處的事物”有一種洞透的覺悟。
我欣賞他對高原上冷寂狀態的浩蕩敘述:“白雪消融,大地淚水四流/此刻的高原上,有一種遼闊的死亡/正在浩大地上演”(《遼闊的死亡》),這種表達抵消了淵博的主觀臆斷,看不到情感位移的痕跡,給人以自覺的實在感。詩人如此觀照自然,想必自然同樣也會以這樣的觀照呈現給詩人。這是一種沉默的對話,在寫作上百無禁忌,默契的程度也始終如一。
然而,有時候我更欣賞詩人那些在直覺中進行的創造性對話,比如經由詩人隱秘之體驗所呈現的帶有“小”之意味的“秋天”:“秋天惟其小才讓人怦然心動”(《小秋天》),盡管這樣的敘述帶有主觀的凝結欲望,然而這詩意具足、處于虛擬邏輯之下的詩句發生得一點也不讓人感到意外。同時,這因“小”失“大”的秋天也正因為受到了詩人遼闊內心的“私人訂制”而顯得更加接近蕓蕓眾生。當然,對話并非單方面的。其實當詩人主觀邀請存在之美的時候,美也在主動靠近所垂憐它的人:“窗前紫穗槐,默然無語/凄黃的樹葉懸而未落/風一吹,歇滿枝頭的鳥語簌簌而下/伴隨流螢似的唏噓”。只是詩人認定“日漸單薄的小秋天,手可盈握/才會催動身體內,喑啞許久的流泉”,這樣的敘述尚存一絲主觀的“努力”。我真希望詩人化這一條件復句為既定的事實:“日漸單薄的小秋天,手可盈握/催動了身體內,喑啞許久的流泉”。如此一來,這對話的有效性便顯得更加圓滿和自足了。

當然,強調對話及其平等性,并不能摒棄人作為有情之物的“有情性存在”。所以張德明在與“暗處的事物”進行對話的同時,也對它們充滿了欣賞:“雪域再高,白雪飄飛的姿態/依舊輕盈,優美/這是著婚紗的云們/奔赴人間的集體行為/高原莫大的靜默中/流淌著無聲的從容”(《遼闊的死亡》);或者悲憫和敬畏:“只有腳下的小草,瘦弱,枯萎/它們趨近死亡的身體,令人傷懷”(《小秋天》)。“真正的詩歌,都是充滿情感和生命的。一定意義上,每一首詩的藝術結構都是詩人個體生命結構的一次復現。”(張德明《論詩短札》)這種情感與生命同構的論調,深入洞察下去,其實乃是一種更為深刻的對話,因為它關注生命與情感在不同事物中的“復現”,關注藝術與生命的內在關系,同時實現了詩與萬物以及人之間的深層接軌。
鑒于對詩歌“有情性”的肯定,張德明寫“暗處的事物”自然不會僅局限于對實在“物事”的垂青,他同樣重視對內心情感體驗的靈妙轉述。比如《暗傷》,寫相處的兩個人常因“話語的毒焰”和“沉默的鋒刃”為彼此帶來隱性的傷害,盡管暗傷在時光深處會結痂,但是“當往事被重述/心中總有紫色的落葉紛然而下”。又如《懸崖》,寫對走到盡頭之后的愛情的復雜體識,并對這種“懸崖之愛”給出了處決的有效建議。而《黎明時分》則寫詩人對特殊時刻的生命感知,尤其是結句:“每個清早醒來的人/都是生命的又一次臨盆”,類比新穎,體驗獨到,給人帶來了感受世界的一種全新方式,那就是打破時間無限與生命有限之間的矛盾,合時間與生命的起始性為一體,可謂獨絕。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更何況詩人始終是有情眾生中最忠實于“情”的眾生之一種。因此,無論是強調與萬物的對話,還是強調情感、生命的“復現”,他都無法擺脫與現實的糾纏。只不過在處理個我與現實的關系上,詩人常常表現出深入的姿態。“詩不是對現實的采摘和模擬,詩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現實的重構。詩歌繪制了人類生存的另一重空間。”(張德明《論詩短札》)當明白了這一點,“繪制生存的另一重空間”在詩人的創造中必然會具有一種既定的普遍性。
趙目珍,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