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節拍

阿寶

北京的魔力，就如一個巨大的魔方，創造著無限的可能性。當你看似走進一個沒有出路的死胡同，走著走著，或左或右，突然有扇大門開著，給你一條更寬闊的路。一切困難不過有驚無險，一切皆有可能。

夕陽西下，我騎著單車，從木樨地趕往西單。黃色面包車、紅色夏利車和二八式自行車塞滿了寬闊的馬路，我騎得倍兒小心，剎車、讓車，一路歪歪扭扭。沿途燕京飯店、長安商場、電報大樓、民族飯店等巍峨的建筑，不時地拉起我仰望的視線。“天啊，這房子比山還高，比我一個垸還大！”

那是我從鄂東小城一路顛簸來到北京的第一天，嘴上無毛卻渾身亢奮的年紀，剛到市政府駐京聯絡處報到，當天傍晚就被聯絡處領導安排騎車去西單勸業場買一些酒店用的雜物，出了門我就分不清東西南北。在木樨地橋底下作著準備跳秧歌舞的北京大媽熱情地指點說，小伙子，一路向東，沿著天安門方向就不會有錯。

許多年后，我和一個兄弟——來自陜西旬陽的一個農村孩子，剛聯手簽署一個項目，開著一輛日本進口霸道，由西向東去華茂中心趕赴一個飯局。我們行駛在長安街上——亞洲首都最寬闊的馬路，一路穿過中國科技會堂、燕京飯店、長安商場、工會大樓、遠洋大廈、泰康人壽大廈、凱晨世貿、華能大廈、中國銀行、中信銀行等，“花晨月夕風光更勝昔年春”，老建筑新建筑，中式蘇式美式，一溜兒沿街聳立，黃昏的余暉穿過車窗射在我們身上，頓覺魔幻。他探頭看著這些建筑，突發感慨說，北京就是一個夢城，造夢之城，你不覺得嗎？此時，他已掌控了三家上市公司，福布斯漏網的隱形富豪，正值豪氣干云，他半得意半自嘲地補充一句：誰能想到我老家是一個直到2000年才通上電的山溝溝呢？我接口說：是啊，我老家還有一畝三分薄田呢。

北京，于我，于我們，每一個從小地方到首都的“北漂”而言，何嘗不是一個造夢開始的地方。

我的“造夢”是從辭職打工開始的。在駐京聯絡處工作了大半年，我就擅自辭職，跑去外經貿部研究院應聘，那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那時，外地戶口在京城打工，有諸多限制，不過，我從第一份工作開始，就從未受這份限制影響，感受的是熱情和幸運。研究院有份1953年就廣受圈內認可的內部刊物，200多人報考，只錄取3名，我考了第5名。這是尷尬的名次。然而，“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第2名是人大應屆畢業生，她剛拿到美國簽證，給男友陪讀，就主動放棄了名額，我就由第5名排到第4名。該研究院工作有位老鄉，他獲知情況后力薦，招聘單位的直接領導給了我一個機會，說給你半年試用期，其他人三個月，薪水按照試用期發，能否試用合格，就看你自己了。研究院展開的是一幅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宏觀經貿畫卷，激發著我們濃厚的興趣和工作熱情，甚至廢寢忘食。“烈火試真金，逆境試強者”，三個月考核，我順利通過了試用期。記得第一次去財務處領取第一個月工資，會計把2280元現金裝進一個信封遞給我并提醒我數一數，我直接簽完字，抓著信封，沖出財務室，在走廊上一腳高一腳低地蹦跳，這可是前單位薪水7倍！當天晚上，我和一幫朋友同學跑到三里屯酒吧，花掉了800元，泡一通宵，意猶未盡。

研究院是國家部委的智囊機構，高端人才濟濟。那時擁有研究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的大部分專家，恰是“入關”的關鍵年頭，專家們頻繁聚集開會，偶爾聆聽一番高論，與我在故鄉小城和人生二十多年所見識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算是開了眼界。操著一口京腔的郝處長經常開我玩笑：一個湖北黃岡的小赤佬，竟然混跡在研究院人才成堆的地方！初次一聽，覺得此話刺耳，干嗎跟一個地方過意不去啊，干嗎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啊？聽了三兩次，就聽出了他是玩笑話，還透著股親近勁兒。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郝處長這番話反而促成了我后來改變命運的決定，考研，然后尋找更高的薪水，以期在京城體面地立足。當然，前些日子，一頓飯局下來，已經退休的郝處長握著我的手說：小赤佬，我那時就覺得你不賴，勤奮、上進，你們外地人善于抓住機會，還惦記著我們這幫老家伙，不時請我們吃飯。等他說完，我補充說：從法律層面上，我也是北京人了。郝處長大笑：哈哈，“外地人”就是說順嘴了，勿怪。不過，小赤佬，當年考研，可是我提議的哦！

買房，成為北京人，幾乎是絕大部分北漂最大的夢想，我也不例外。郝處長說“擁有夢想只是一種智力，實現夢想才是一種能力”。從研究院辭職考上研究生后，沒收入來源，一點積蓄根本不夠用，總不能坐吃山空，雖然每個月學校會給一些補助，對于我們這些工作后再讀書的習慣大手大腳的人而言，也就打打牙祭。還好，三年學習實行學分制，時間寬松，手眼靈活的同學多在校外兼職。北京是文化和媒體中心，資源豐富，機會信手拈來，讀研期間我跑去應聘了一份財經媒體的記者，最初的想法是寫稿混點兒薪水，避免走在偌大京城的大街上，弄出身無分文的尷尬。也許看多了美國大片，偶爾幻覺，走在大街上，一旦遇到劫匪拿不到分文惱怒不已，就順手被給了一刀。不期然，我所進入的財經媒體，被譽為《中國版華爾街日報》，給我打開了另一扇世界，也讓我能在自己的陽臺上更自由地享受北京的風景。

這家后來成為中國市場最具競爭力的財經媒體，直接鍛煉了我們這幫在采訪一線摸爬滾打的記者們勇往直前的勇氣、信心和能力，甚至改變了我的內向性格。記得在東北調查一個侵吞國有資產的經濟案件，被采訪對象派人跟蹤，四五個一水兒平頭刺青，不知怎么就輕易查到我登記入住的酒店，我不得不一晚上換了5家酒店，最后在舉報人的協助下，住在一個不需要身份證登記的小旅館，才順利完成采訪任務。此篇報道出來后，國家相關部委迅速行動，進行了嚴肅查處，避免了重大國有資產流失。

感謝這個努力就能改變命運的時代。時代洪流裹持，有人抓住了機遇，就徹底改變了命運。一次舊友小聚，一位木樨地住地時期的舊友，當年從湖北保康山城孑然一身來京拼搏，不時拖欠旅館費的嬌小女子，開著一輛保時捷卡宴赴會，滿身金光閃閃，做成了京城水泥10%份額的水泥供應商。盡興酒醉，她撲上來摟著我的脖頸，說話是幾個字地往外蹦，大概意思：你干嗎拿著死工資啊？生意大把地有，錢大把地賺，九個頭的鳥就是天生做生意的啊，打算一輩子碼字兒嗎？金錢和物欲在心里陡然發芽，耳邊轟鳴。財經記者做久了，采訪過諸多高官巨賈，宗慶后、馬云、李彥宏等等，目睹諸多創業成功者在納斯達克、香港和深圳創業板敲鐘上市，一位女同事跑去做了馬化騰的總編輯，數位同事辭職趕上百度和尚德在納斯達克、紐交所的上市，一夜暴富。這些身邊人的成功案例對荷爾蒙的刺激，遠比教科書和各種神奇傳說來得更猛更血性。正值財經紙媒的黃金時代，京城涌現創業大潮，我斗膽離開傳媒，與合伙人做醫療器械零售連鎖。得益于媒體時的砥礪和錘煉，在荊棘叢生的創業路上，風雨兼程，從不膽怯和退卻。創業第三年，金融風暴席卷，經營狀況不佳，年關將近，還欠員工們最后一個月薪水和獎金。絕不拖欠員工工資，人無信不立啊！記得那是一個大雪天，我和合伙人開著一輛奧拓，一步一挪，從北京開到天津花了5個多小時，終于從一個供應商那兒借到一筆錢，讓員工們回家過一個舒心的年了。

人之所以能，是相信能。創業辛苦，但充滿創造的樂趣和一些虛榮滿足感，企業從零到細分領域的全國排名第一，從幾個創業員工增加到1300多人，絕大部分是北漂一族，更多的是85后甚至90后。開年會時，一一給他們發紅包，這份凝結著他們的辛勤、汗水和上進的表達，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想到每個員工背后的一個或兩個大家庭，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又壓在心頭。

突然有一天，我不知不覺失眠半年了，面容憔悴，精力無法集中，緊張不已，于是四處求醫，看遍西醫中醫甚至法國專治失眠的醫學教授，均無好轉，延續至今。無可奈何之下，我辭掉了創業企業董事和高管，只保留部分股份，出來做天使投資，有一些投資的項目的創始人就是“新北漂”的年輕人。

失眠也有意外的收獲，當我半夜醒來無所事事時，就拿起筆寫自己的商業生活，寫著寫著，竟然寫成了30萬字的財經小說。此后，出版兩部財經小說，發表一系列中短篇小說和隨筆，這份青少年時代蟄伏的文學夢想，在不經然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無心插柳柳成陰”。在文學道路上，一路貴人相助，高人指點，讓我在都市喧囂的虛妄中，享受著內心的寧靜。

那天中午，當我拿到了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錄取通知書，從落地窗辦公室遠眺長安街，車流如織，心中涌起感慨：北京的魔力，就如一個巨大的魔方，創造著無限的可能性。當你看似走進一個沒有出路的死胡同，走著走著，或左或右，突然有扇大門開著，給你一條更寬闊的路。一切困難不過有驚無險，一切皆有可能。

責任編輯 張頤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