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靜
【楔子】
有些人,散落在你的生命中又匆匆逃離,被包裹進層層的軀殼,等待時間把鮮活的生命困頓成無力的卷曲,慢慢枯萎成暗黃,最后,成了某個標記。
葉嵐在南國古鎮的閣樓上沉沉地睡去,9月了,她還是沒能聽到任何聲音。心像是被挖開了一個又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疾風狠狠地穿了過去。
葉嵐知道,小鎮的9月,再也醒不過來了。
chapter01
天晴的時候,葉嵐心情不錯地把舊衣柜里的棉布長裙翻了出來,一遍一遍地拍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又小心翼翼地晾到院子里。小鎮秋天的陽光出奇的好,院子里的銀杏樹下面飄出一些幽幽的香氣,隱隱地,帶著點初秋特有的涼意。
葉嵐摸索著坐到一旁的秋千上,纖弱的手在空氣里毫無章法地揮了許久,又沉默地收了回來,有點瘸的左腿在涼風里隱隱作痛。
母親是在傍晚回來的,身上帶著清新的橘子味道。葉嵐用力地朝著母親的方向嗅了嗅,臉上是掛不住的笑意。
母親像往常一樣拉過魚缸旁邊的水管拖到地上澆水,一陣清透的涼意便從水泥地面上緩緩地升起來。涼水在地上騰起細微的灰塵和泛白的熱氣,隨著水汽的聚積,那灰塵和熱氣就像是一個白色的魂魄被壓了下去,形體越來越小,然后消失在風里。
生命里的有些事總是會結成一個又一個發硬的結,雜亂地擠在歲月破舊狹窄的通道里,裹著層層疊疊的蜘蛛網,卻生出長著“獠牙”的黑色螞蟻。葉嵐覺得,她總是在暗夜里聞到一股腐爛的氣息,夾雜著些鐵銹的味道,早已瘸掉的左腿也開始反常地劇烈疼痛起來,連著沉重的眼皮。
母親總是安靜地坐到葉嵐身邊,輕輕地幫她蓋上一層白色的軟棉毛毯,再語調溫柔地講上很多故事。
今天的故事好像有些不一樣,葉嵐在聽到母親哽咽的時候,心里開始突突地跳了起來。她不禁想起昨天的那個夢,手里的橘子被捏得沒了形狀。
那是一個熟悉的夢。夢里是一片蔚藍的大海,海水在海鷗的陪同下肆無忌憚地沖上有些荒涼的沙灘,夕陽詭異地掛在海面上,像是要沉沒下去,又像是想要跳脫出來,海浪的聲音咆哮著響了一遍又一遍。
葉嵐穿著那條白色長裙,提著涼鞋在海邊笑著跑來跑去的,男生拿著相機緊緊地跟在她身后,相機快門的聲音被笑聲硬生生地壓了下去。跑到一半,葉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坐到岸邊的礁石上,后面那人笑著追上來,溫柔地揉了揉葉嵐的頭發。
葉嵐知道,他是蘇寒,與她青梅竹馬的蘇寒。
后來,海邊的風越來越大,葉嵐裹緊了身上的衣服,一回頭卻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她像瘋了似的在暗夜里的海風中大聲地呼喊,卻只聽到海浪輕蔑的聲音,一陣猛浪翻了過來,葉嵐被突如其來的力量卷進水里。后來,葉嵐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阿嵐——”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還是輕而易舉地把葉嵐從冗長的惡夢里拉了回來。
母親的聲音一向很溫柔,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和典雅,像是在山間緩緩流動的溪流。葉嵐覺得,母親的聲音像是帶著音符,就連講故事的時候也是。葉嵐喜歡聽母親講故事,以前是,現在更是,因為葉嵐知道,母親的故事,是她了解外面那個差不多和她隔絕了的世界唯一的來源。
她已經23歲了,但是現在,葉嵐覺得,也許,她還只是那個四五歲的孩子而已。母親的聲音反常得有些沙啞,甚至帶著一絲哽咽的猶豫,葉嵐坐在一旁,喉嚨緊張地滑動了幾下。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在母親要說的這個故事里,主角應該是她自己。
“媽,天肯定快黑了。”左腿疼痛的感覺又清晰地浮了上來,葉嵐皺了皺眉,把橘子遞到母親手里。院子里好像遛進了一只體型不大的小貓,在角落里發出可憐的試聲,葉嵐微微地側了側身子,臉上的焦急變得愈發明顯。
她在等,等那只貓走過來,也在等母親的故事。
“阿嵐……蘇寒……蘇寒他,下個月就要結婚了……這是寄過來的請柬……”母親的聲音仍然是帶著音符的溫婉,不過卻多了些慢慢降調的音階,就那么橫亙在空氣里,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的。不過好笑的是,每個字都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直直地闖進了葉嵐的耳朵里,真的很好笑。
于是,傍晚的時候,葉嵐在泛著涼意的院子里,拿著長方形的請柬,癡癡地笑了起來。隱約間,似乎還帶著一點類似于海浪席卷的聲音。
角落里的小貓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驚嚇,驚叫了一聲便迅速地跑了出去,葉嵐聽到水盆被打翻的聲音。母親沉默地坐在一旁,眼淚安靜地在臉上滑了一遍又一遍,可最后滴在手背上的,卻是葉嵐有些升高的體溫。
葉嵐發燒了。夜里的時候,母親著急地喂她吃藥,給她擦身子,想要送她去醫院的話在嘴邊轉來轉去,又硬生生地給咽了回去,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葉嵐討厭醫院。她難過得想哭,但是沉重的身體已經不剩一點水分。她張嘴喝下母親遞過來的藥,帶著怪味的苦澀緩緩地流過喉嚨,胃里頓時像是燃起了灼人的火,囤積許久的酸水像巖漿一樣從燙人的身體里涌出來。
身體像是毫無目的地在大海中心漂浮起來,意識昏昏沉沉的,夢中只開出大片大片的花,在尖石破碎的峭壁上萌生、成長、恣雎,糾結繁雜的結扣,在葉嵐想起那個人的名字的時候,它們凋敝、寒落,又藤蔓青春。
夜色快要流逝殆盡的時候,葉嵐艱難地睜開眼,無力地舔了舔早已干裂的嘴唇,聲音像是被夜色黏住了,聽不見一絲顫動。母親輕輕地撫上葉嵐額頭被汗濕的頭發,喉嚨里哽得生疼。
很多時候,人們總是因為害怕忘記才會去思念,它聯系著與過去千絲萬縷的關系,給予每個人聚散和悲喜。不過葉嵐一點都不想回憶,她寧愿在黑暗里幻想著空白,交織成幻滅的落寞和虛無。
身上的皮膚越來越燙,黑暗里好像有個巨大的側影爬上灰暗的天空,化作那些黃昏時的雨點,狠狠地砸在葉嵐的記憶中,在上面流過一條黑暗的河流。葉嵐隱隱覺得,她要睡過去了,前方有一條好長好長的路,還有好多冗長的夢在等著她,可母親壓抑的哭聲喚醒了她最后一絲意志。endprint
她憑著聲音和觸覺尋到母親的臉,強撐著擦掉上面滾燙的液體,被體溫灼傷的聲音在夜里顯得格外沙啞,像是被火灼燒過后又被放進帶著冰塊的冷水,前后不同程度的疼痛把聲帶磨得裂開了大半。
葉嵐努力地咽了咽口水,干澀燒灼的無奈一下涌了上來。她朝著母親的方向,努力地扯出了一個微笑:“媽,我給你講個故事……”
chapter02
故事開始的時候,出現了一條長長的河流,河邊鋪展著著肆意生長的蘆葦,葉嵐無所事事地坐在岸邊唱著不成調的歌。夏日的雨云總是猛地一抓天空便匍匐上來,整個天空像是流過一條黑暗混濁的河流,在地上的河流上方,落成巨大的陰影。
隨即便響起了悶雷,一道閃電將黑灰色的云層劈成兩半,雨點噼噼啪啪地砸下來。6歲的葉嵐抓起長長的裙角,害怕得像是只受驚的小獸在蘆葦叢里手足無措地四處逃竄。驚叫聲混合著雷聲,在仲夏的河邊,顯得猶為突兀。
后來,葉嵐一直覺得,也許就是那天在雷雨里不顧形象的破音驚叫,才換來和蘇寒的第一次遇見。
“喂,小丫頭,你過來。”第一次見到蘇寒的時候,葉嵐頂著全身濕透的狼狽,頭發被雨緊緊地粘在皮膚上,在發亮的閃電下像是剛從河里竄出來的水鬼。
葉嵐看著對面那個撐著傘,模樣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兒,小心翼翼地把步子挪過去,剛剛走近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往后退了幾步,神色警惕地看著眼前長得像個瓷娃娃的男孩,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一張粉嘟嘟的小嘴難過地撇了下去:“不對,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壞人。”
“小丫頭片子,我蘇寒可是俠客和英雄,英雄懂嗎?將來簡直能拯救世界的那種!”男孩兒的臉上掛著不爽和得意,兩種情緒在他臉上混合成好看的眉眼,在說到英雄的時候,葉嵐甚至能看到他有一個好看的梨渦。
英雄是什么,葉嵐根本不懂,不過她覺得,長得好看的小孩兒應該都不會是什么壞人的,于是她猶豫再三,還是鉆進了那個叫“蘇寒”的男孩子的傘下。
“小丫頭,你叫什么?”
“葉嵐。”
“哦,名字不錯嘛,我叫蘇寒。”
其實葉嵐覺得,蘇寒的名字也很不錯,第一聲和第二聲的完美融合,念起來都像是一段很美的故事,在唇齒的發音間開出幽幽的花朵。但她從來沒對蘇寒說過,直到很多年后葉嵐才慢慢明白,“蘇寒”這個名字,好聽,卻有著冬天的樣子。
葉嵐害怕冬天。不過,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葉嵐躲在蘇寒小小的卡通傘下面,被雷聲和閃電嚇得不成樣子。母親找到葉嵐的時候,蘇寒正在給葉嵐講“雷公電母”的故事。
葉嵐隱約感到隱藏在云層中的電流,紅色的電流碰撞出細長兒刺眼的閃電,周邊的蘆葦和樹木被風雨嚇得搖搖晃晃的,泥路上蓄積的水洼已經把她看不出花飾的鞋子吃掉了一半。風聲在大山之間回響,鞋底在水洼里踏出“啪啪”的聲音,路邊被夏日曬焦的草葉在風中互相摩擦,蘇寒緊緊地牽著葉嵐的手,有些疑惑地看著快步跑過來的葉嵐母親。
一直到后來很多年,那個場景就像是一幅油畫,橫亙在葉嵐單薄的生命里,揮之不去。
命運真的就是如此奇妙,把兩個運行在不同軌道的人以奇怪的相遇方式碰撞到一起,像是兩個在人生岔道上相遇的陌生人,來自不同的遠方卻終于相會。隨后的故事便是成為了朋友,并且一直走下去。
葉嵐覺得,蘇寒像是個閃著陽光的意外,在她的童年里突兀地出現,甚至存在于她能觸摸得到的未來。她知道,她喜歡這種意外。
“你用初遇一笑,換我浮生難了。”初夏的時候,葉嵐很文藝地想到了這個句子。
記憶里的蘇寒像是一場永遠都開不敗的花事,在葉嵐的世界里肆意繁茂。
童年時期被蘇寒經常惡作劇似的扯來揪去的馬尾和辮子,中學時代蘇寒不可一世的霸道和保護,葉嵐覺得,自己的世界好像在急劇地縮小,在看似開放的密閉空間里,漸漸地被壓縮到只能容得下一個人的身影。
那個人溫暖的笑容和好看的眉眼在葉嵐心里刻下深深的烙印,整個心都被回憶和幻想擠得滿滿當當的。而這種隱藏起來的情緒,在高考后蘇寒拉著她去聽薛之謙的演唱會的時候,迅速上升到一種快要爆裂的急迫感中,葉嵐甚至能感覺到,一種尖銳的酸甜從心里扎出了一個小孔,一點一點,源源不斷地滲透出來。
不顧父母強烈的反對,葉嵐還是毅然決然地陪著蘇寒去了北方的一個還算大學的大學。學校的位置很偏,開學報到那天,蘇寒拖著兩個人的行李箱,滿頭大汗地拉著葉嵐在城郊轉了一遍又一遍,頭頂上的太陽開始不安分起來,眩暈像是被人惡意搖晃過的汽水,在極短的時間內以強大的力度噴射出來,弄得人猝不及防。
蘇寒緊緊地拉過一臉迷茫的葉嵐,無奈地搖了搖頭:“小丫頭,我都說了,這種學校不適合你,你說你是不是傻?就那么怕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上大學啊?”
“嗯,怕。”葉嵐的聲音小小的,白皙的臉蛋在熱氣的追逐下早就變得紅彤彤的,像是悶熟了的小龍蝦一樣。蘇寒笑了笑,也沒再說什么。
chapter03
蘇寒是新聞傳播學院的,葉嵐是文學院的,兩個人的教室隔了1000米,宿舍隔了1000米,心呢?也是1000米嗎?
葉嵐站在夏日暴曬著的蘇寒宿舍樓下,重復地聽著耳邊不停傳來的“正在通話中”,手中的圣代和冰淇淋早就化成了一杯杯看起來有些惡心的冰涼。夏日的陽光真的很毒,葉嵐摸了摸燙得發痛的脖子,有些失落地低下了頭。
蘇寒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夜里12點了。葉嵐看了看房間里熟睡的室友,像個賊一樣躡手躡腳地跑到陽臺上,語氣里盡是抑制不住的興奮:“喂,傻大個。”葉嵐的聲音柔柔的,在夏夜的悶熱里被涼風吹得有些飄渺。
“傻大個”是葉嵐特意給蘇寒取的外號。蘇寒高高大大的,葉嵐覺得,他就像是從小時候讀的童話故事里那些好看的城堡中走出來的王子一樣。不過這個,她是不會告訴蘇寒的。endprint
一開始的時候,蘇寒是極力排斥這個聽起來蠢到家的外號的,不過看到葉嵐每次都笑得像個二傻子一樣,也就默認了這個詆毀他形象的措辭了。
也許很多年后,蘇寒才慢慢明白,當年他對葉嵐的那些獨有的容忍和寵溺,早已超越了一個朋友該有的限度。只不過,那時候,一切都過去很久、很久了。
“小丫頭,還沒睡呢?今天打電話給我有什么好事啊?”蘇寒的聲音總是帶著些溫柔和輕佻,葉嵐突然想起那人好看的梨渦,臉又不爭氣地紅了起來。
“沒有好事,就是想問問你是不是還安全地活著。”說想你嗎?不行,不能說的。葉嵐換上玩鬧的語氣,竭力把自己的心情掩飾得毫無破綻。
也許真的是隱藏得太好了,蘇寒毫不在意,心情很好地接了下去:“你個小丫頭片子!得,哥心情好,不和你一般見識。你沒好事兒哥可有,告訴你啊,哥今天可真的碰上好事兒了!”
“你能有什么好事兒?”葉嵐的語氣帶著些不屑,隔著聽筒,蘇寒似乎都能看到她大大的白眼。
“嘁,聽好了,哥告訴你啊,哥追到了外語系的陳瑤啦!哈哈哈,怎么樣,不錯吧,那可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啊!哥厲害吧?哈哈哈哈哈……”
電話那頭的蘇寒還在開心地笑個不停,他開始給葉嵐講他和陳瑤的第一次相遇,講他是怎樣喜歡上她的,講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末了,蘇寒收斂了笑聲,緩緩地說了一句:“小丫頭,你知道嗎?我突然發現,我真的很喜歡她。”
夜里的空氣還是非常悶熱,葉嵐坐在位置不大的陽臺上,身上被汗液裹得濕粘粘的,胸口悶得像要窒息了一樣,嘴角竟然嘗到了一絲咸腥的味道。
后來還說了些什么,葉嵐已經記不太清了,她只知道,后來自己的哭聲好像越來越大,室友們從睡夢里詫異地抽出身來,無奈地安慰了她一次又一次。
18歲末尾的時候,葉嵐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失戀。說來也是好笑,葉嵐憧憬了好幾年的初戀,還沒開始,就突兀地結束了,永遠、永遠地結束了。
葉嵐知道陳瑤,那個在學校里叱咤風云的女生,長著一張精致到完美的臉,聲音像是3月里柔柔的碧湖春水,溫柔得讓人沉溺下去。優越的家世,出眾的外貌,陳瑤就像是一株誘人的花束,盛開在無數男生的心里。很顯然,也盛開在蘇寒的心里。幸運的是,蘇寒越過無數的追求者,終于得到了把陳瑤捧在手心里的權力。
葉嵐第一次覺得,原來蘇寒是可以對一個人好到這種程度的。
她看著蘇寒扔下提著快有她一半重的東西的自己,飛也似地沖向陳瑤的宿舍樓,留她一個人,在路上一步一步地挪動,動作艱難得像只不自量力的螞蟻。
她看著蘇寒神色匆匆地走過她身邊,去路的另一頭是等雨停下來的陳瑤。一旁的室友驚訝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葉嵐,他不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葉嵐苦澀地笑了笑,頭也不回地沖進越來越大的暴雨里,全身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被雨水浸透開來。葉嵐覺得,那好像是她的淚水,又好像只是雨水,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看著蘇寒背著陳瑤在清澈的月光下悠閑地散步,笑鬧的聲音毫無阻礙地傳進了她的耳朵里。葉嵐咬緊嘴唇,吃力地拖著被車撞成骨折的右腿,眼淚不停地流了一遍又一遍……
葉嵐突然明白,原來對待一個人,愛與不愛,差別真的是很大的。
漸漸地,葉嵐不會再那么頻繁地去打擾蘇寒了。更多的時候,她會縮在宿舍的單人小床上,偷偷地把她和蘇寒多得不能再多的合照看了一遍又一遍。
蘇寒還是會來教室找她,抑或是站在灰色的宿舍樓下面,手里拿著那些各種各樣的水果和甜點,笑得特別惹眼。只不過,偶爾而已。
陳瑤不喜歡葉嵐,但她極力把自己的厭惡掩飾得只讓葉嵐一個人看得到。葉嵐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在3個人之間來回周轉。葉嵐的想法總是很簡單,她知道蘇寒很愛陳瑤,所以她也拼命地對陳瑤好,即使結果總是不盡人意。
“葉嵐,我警告你離蘇寒遠一點,他是我男朋友!你也不看看自己,難道,你還真愚蠢地認為他會喜歡你嗎?你一直圍在他身邊,只會讓他覺得厭煩和惡心罷了。蘇寒他愛的,從始至終,都是我陳瑤而已。識相的,就乖乖地有多遠滾多遠!”陳瑤說這話的時候,太陽穴兩邊的青筋突兀地暴起,牙關也咬得死緊。那些話像是從她牙齒間被磨裂滲透出來的一樣,帶著故意壓抑和毫不掩飾的憤怒。
葉嵐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蒼白,她正想解釋,蘇寒就興沖沖地朝這邊跑了過來。陳瑤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笑著迎了上去,剩下傻傻愣在原地的葉嵐。
“葉嵐,你不跟我們一起去了嗎?”
“不去了。”
“不去了。”在后面的半年里,葉嵐真的像重復公式一樣對蘇寒說著同樣的語句。興許是青梅竹馬的威脅來得太大,抑或是蘇寒還沒意識到情況的復雜,在寒冷的冬季過后,蘇寒開始替葉嵐操心起男朋友了。
chapter04
4月的時候,葉嵐的電腦突然壞了,她著急地找了一家又一家修理店,卻還是沒能修好。蘇寒打來長長而又沒有重點的電話,末了,他讓葉嵐去咖啡廳找他。
葉嵐喘著粗氣跑到咖啡廳的時候,怎么也沒找到蘇寒,倒是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男生笑著朝她走了過來:“你好,你是葉嵐吧?我是柯城,是蘇寒的朋友。”之后,在氣氛有些尷尬的咖啡廳里,那個叫柯城的男生真的幫她修好了電腦。
夜里的時候,蘇寒在電話里拐彎抹角地問葉嵐覺得柯城好不好,葉嵐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敷衍地“嗯”了幾聲,就匆匆忙忙地掛掉了電話。
原來比不愛更痛苦的,是推給別人來愛。
蘇寒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葉嵐不止一次那么想。但每次看到蘇寒費盡心思逗陳瑤笑的時候,她又覺得其實蘇寒是個聰明得不能再聰明的人了。
人總是這樣矛盾,總是這樣矛盾。
不過現在,葉嵐不會再這么矛盾了。她每天都按照蘇寒的心愿,和柯城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去游樂園。endprint
葉嵐很喜歡游樂園,周末的時候,她幾乎拉著柯城把所有的游樂設施都玩了一遍。葉嵐甚至覺得,也許柯城,會是個更好的選擇。但這種想法在柯城帶她去坐摩天輪的時候就輕而易舉地破碎了,沒有任何征兆地破碎了。葉嵐呆呆地站在檢票口,說什么也不上去,任憑柯城在一旁苦口婆心地。
“葉嵐,你知道,摩天輪是和愛的人一起坐的……”
“葉嵐,你不要再等下去了……”
“葉嵐,蘇寒讓我好好愛你……”
“葉嵐,蘇寒他,不可能會喜歡你的……”
葉嵐像瘋了一樣從游樂場的人群里穿行過去,在擁擠的人群中間,像只夾縫求生的可憐蟲,在逼仄絕望的空隙里哭著跑來跑去。
“我知道,我知道……”跑出人群之后,葉嵐像是泄了氣的氣球一樣癱坐在樹下,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語,連著嘴角的眼淚一起。
后來,在很長一段的時間里,葉嵐沒再見到柯城了。再次見到的時候,他正眉頭緊鎖地扶著喝得酩酊大醉的蘇寒。
舍友說,陳瑤好像傍上一個條件更好的富二代了,據說接吻的時候剛好被蘇寒撞上了。
葉嵐一開始是不相信的,那么好的蘇寒,那么愛她的蘇寒,葉嵐不相信陳瑤會拋棄他。但看著眼前哭喊著陳瑤的名字大發酒瘋的蘇寒,葉嵐心里一下就沉進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柯城面無表情地把蘇寒交給葉嵐,神色淡漠得像是和葉嵐從來沒有見過。
也許有些人,有些事,總是要以傷害作為聯系彼此的方式,即使那并不是任何人的本意,但確實就是那么無奈又突兀地發生了,讓人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柯……柯城,對不起……”葉嵐的聲音小小的,在夏夜的余溫里被燙得變了形,甚至帶著有些好笑的曲折弧度,像極了她極力低下去的頭。
“葉嵐,我會等你,等你忘記蘇寒,等你愿意接受我,等你和我一起去坐摩天輪。至于對不起,葉嵐,你誰都沒有對不起,除了你自己。”腳下的地面突然搖晃了一下,葉嵐抬頭看著柯城,他的瞳孔是深深的琥珀色,純凈得如同深冬湖底的一股清泉,卻蒙上了一層薄到不易察覺的水汽。
葉嵐突然想起那個清冷的早晨里,柯城一臉欣喜地帶給她的百合。它在漫長的日子里,丟失了活力,殆盡了飽滿晶瑩的水汽,亂糟糟地枯萎了,從花蒂到蕊心,那么匆匆忙忙地將生命枯萎了。連同她和柯城的心一起。
其實葉嵐一直沒有告訴柯城,她喜歡的是滿天星,花朵小小的,美得不可方物的滿天星,從來都不是有些清艷的百合,從來都不是。
蘇寒說,生活中很多相遇或者離別都是已經注定了的,無論是有意或者無意,該發生的,生活一點也不會吝嗇。葉嵐突然好像有點明白了。蘇寒于她,柯城于她,其實都不過是別離。
“陳瑤,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你不要拋下我好不好?陳瑤……”葉嵐給蘇寒擦汗的時候,每個字都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傳進她的耳朵里。
如果葉嵐可以任性的話,她一定會把蘇寒狠狠地推進垃圾桶里,但是他是蘇寒啊,那個她愛了好久的蘇寒。葉嵐看著夜空里寥寥無幾的星星,苦笑著搖了搖頭。心里像是突然長出了好多根尖銳的刺,連著以前的荒草,把那一寸大小的地方布滿了荊棘,刺得胸腔里鮮血淋漓。
故事像是下了一場大雪,所有的過去都被毫無反駁余地地封凍在冰雪下面。帶著余溫的熱血像是不甘地想在冰面上鑿出一個小小的洞,偷偷地把熟悉的東西全部放出來。卻在詫異中被雪裹成堅硬的紅色,沒有任何作用,不帶任何感情。
蘇寒還是沒能留住陳瑤,在他們相愛的第二個年頭。
蘇寒分手過后,人變得異常沉默,他開始每天不停地學習和賺錢,身體也開始變得不好起來。葉嵐每次看著蘇寒的時候,心像是被擰成奇怪的形狀,一揪一揪地疼。
chapter05
快到期中考試的時候,蘇寒生了一場重病。葉嵐沒日沒夜地守在蘇寒身邊,身體一下子就消瘦下去。
凌晨的空氣有些微冷,蘇寒的體溫又以可怕的速度升了上去。葉嵐看著在病房里來來回回的醫生,急得眼淚直掉,卻又只能不停地在原地跺腳,手指骨節被握得泛白。
憂慮像是一只白色的手,猛地從腦海里突然浮上來,伸向心臟摸了摸,然后在離開前又死命地拽了拽。葉嵐突然很想自己變成一根硬實的麻繩,毫不猶豫地把以前的蘇寒拉回來。
清晨的陽光很好,帶著些涼意的陽光直直地從窗戶那頭照進來,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光束里毫無規則地四處游弋,過著毫無秩序的生活。葉嵐覺得,那些灰塵,就像是她自己。
在喊了10遍陳瑤的名字之后,蘇寒終于醒了過來。他努力地睜開有些浮腫的眼瞼,眼里的光卻在看到葉嵐那刻突然暗淡了下去。
葉嵐用牙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心里有個地方像是空了一大塊,連荊棘都長不上去。
柯城還像往常一樣來看望蘇寒,帶著蘇寒愛吃的水果,帶著葉嵐愛喝的酸奶。心里像是住著一個荒無人煙的夏季,要么暴曬,要么下雨,連空氣都讓人感到壓抑。
蘇寒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好看的眉毛不可察覺地皺了皺,又迅速還原成原來的樣子。
因為不能去上課,所以葉嵐開始一課一課地給蘇寒復習。
她開始給他講古代文學。
葉嵐說,郞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葉嵐說,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葉嵐說,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蘇寒看著一臉正經的葉嵐,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我說丫頭,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嗎?”
“我沒有,這些都是要背的!”
“那最后一句是什么?‘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嗯,聽起來很美,不過我怎么記得,好像沒有學過。”蘇寒敷衍地點了點頭,突然把身子看過來,一臉探究地看著拼命低下頭的葉嵐,嘴角噙著“不懷好意”的笑。
“好啦!對不起嘛,我只是很喜歡這一句,不小心就加進去了,你不要在意不就好了。”葉嵐臉紅地嘟著嘴,卻死活都不承認她在暗示些什么。
“行行行。誒,我可記得有一句什么來著?對,‘葉嵐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丫頭,你什么時候有閑情逸致去臥聽風吹雨了?鐵馬冰河又是誰?我可只聽過明明和剛剛啊,哈哈哈哈。”蘇寒的笑聲有些大,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聽。葉嵐紅著臉推開他,沉默得快要把頭低進書本里。
“傻大個,葉嵐臥聽風吹雨,鐵馬是你,冰河也是你啊……”葉嵐的心里偷偷地冒出這個想法,卻又被她狠狠地按了下去。
是啊,蘇寒,你看現在的我,連讓你知道的勇氣都沒了,我真的,很愛你啊,好愛好愛的,只是可惜這輩子,你都不可能知道了。
葉嵐輕輕地關上手里的書本,長長的睫毛在波動的空氣里像是黑色的蝶翼一樣,脆弱地顫了顫。
生活總是不停地交織著數不清的悲喜劇,在可笑的人生大劇院里,上演著一出又一出令人手足無措的滑稽。蘇寒對葉嵐的態度開始有了細微的變化,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慢慢地在心里萌動,只要一場細雨,就能順著濕潤破土而出。
葉嵐欣喜地覺得,也許有一天,蘇寒真的能愿意待在她身邊的。
可是也許是什么呢?
也許就是永遠都不可能發生的事,以至于葉嵐每次回想起那一天的事情時,總有一道清晰的破碎聲從她的胸腔下方傳來,像是從深海里決裂而出的一尾魚,在光的曝曬下垂死掙扎。
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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