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倆

衡德宏

說起梁老海和李老犟，那可是全桃花村最奇特的一對老哥們兒，兩人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倆本來好得就像親哥倆似的，想不到成年后問題來了：李老犟相中了鄰村的一個漂亮女孩，誰知戀來戀去那女孩竟被梁老海攬入懷中。奪妻不是小事，從此兩人的仇就結下了，這一結就再也沒解開。

一眨眼的工夫梁老海四十了，這天生日到了，他遍撒請帖，好家伙，一下子來了整整十桌客人，有親戚有朋友，更多的是村里的老少爺們。大伙正吃喝得熱鬧，忽聽得門外一陣嗩吶聲驚天動地般響起來，出門一看，估計全村乃至鄰村的嗩吶手都來了，個個鼓著腮幫子，搖頭晃腦地使勁吹著，要多氣派有多氣派。

這是誰家啊？辦喜事這么大個陣勢。再一打聽，不是別人，正是李老犟家。什么喜事？同樣四十歲生日唄，不要忘了這兩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這下梁老海的一口氣可就咽不下去了。我梁老海過生日，你李老犟當然也可以過生日，可是叫吹鼓手哪兒都不去，偏偏打我家門前吆五喝六地經過。這就是搞事情，吹鼓手到你李老犟家根本不用從我梁老海家門口走。你不怕費事繞到我家門口，這不是明著欺負人嗎？行，李老犟，你給我等著，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有了這么個心結，兩人再見面時甭說打聲招呼，老遠見著都繞路走，誰勸也不行。時光飛快，一晃十年過去了，梁老海五十歲了，這回他吸取了上回的教訓，索性來了個大手筆，不僅把本村及鄰村的嗩吶手全給包下，一整天嗚哩哇啦地吹個不停，全力渲染歡樂氣氛，更絕的是，還在學校操場上搭起戲臺，請來縣淮劇團上臺表演，請全村人免費看大戲。梁老海的目的很簡單：把調門起到最高點，看你李老犟怎么個接法。

李老犟那邊果然沒轍了，聽“密探”說他生日酒席倒是擺了，可沒多大動靜。梁老海這下舒心了，請大伙美美地喝過一頓大酒后便齊刷刷來到操場上聽戲。嗬，偌大的操場上熱鬧得賽似過年，大家真給面子！

戲臺上鑼鼓家伙敲響，大幕徐徐拉開，縣淮劇團的演員一亮相就贏得了滿堂彩。到底是專業演員，樂隊那個整齊、扮相那個俊、嗓門那個高、空心跟頭那個飄，一句話，就是高！

大伙如癡如醉地看著，梁老海心里正美得冒泡，忽聽得身后炸響起驚心動魄的鼓點子來，那個火爆啊，一下子就把這邊的氣氛全給攪亂了！大伙掉頭一看，我的個媽，原來操場這邊一幫人正用鋼管搭簡易戲臺，那個麻利喲，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就搭起來了。而那嚇死人的旋律不是現場演奏，是大功率的音響播放出來的，鬼哭狼嚎聲勢驚人，一下子就把這邊縣淮劇團二胡、鑼鼓的聲音給無情地壓了下去。然后，一群人沖上舞臺開始表演，他們不是表演老掉牙的淮劇，是現代歌舞，穿著時尚服裝的演員又唱又跳，節奏明快燈光迷幻，不得了，一下就把大伙的心給勾了去。

梁老海的頭“嗡”的一下炸響了，再一打聽，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場歌舞樂隊不是別人請來的，正是李老犟！又堅持了片刻，自家這邊的觀眾除了稀稀落落的幾十個老伙計，其余的人全被吸引了過去。

再過一陣子，自家這邊的淮劇演員們生氣了，他們的表演被對面震天響的聲音完全打亂了節奏，索性尷尬又憤怒地退了場。

這才叫不折不扣地唱對臺戲哩，這下子面子丟大了！梁老海一下子病倒了，好多天才能爬起身來。

不用說這仇是越結越深，萬難解開了。

桃花村的桃花一眨眼的工夫又榮枯了十次，梁老海的六十歲生日快到了。憋了十年的梁老海早就摩拳擦掌地要打個翻身仗，這回可以說是穩操勝券，原因是自家兒子在城里發了大財，花多少錢都不在乎。更重要的原因是，李老犟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李老犟的兒子酒后駕車，不僅撞死了人，自個兒也送了命，賠了人家一大筆錢不說，兒媳婦隨后帶著孫女改嫁。

慘痛的打擊之下，老伴承受不住，一命歸西。李老犟犟了一輩子，這回不得不向命運低了頭，他孤苦伶仃地住進了養老院。

可就在這時梁老海的老伴得了絕癥，苦熬了一陣子后也走了。臨走前拉著梁老海的手說：“老海，你不要跟李老犟對著干了，他心里苦啊……”

梁老海的生日到了，不用說李老犟的生日也到了，這天他沒在養老院，而是被侄兒接回了家，侄兒說要給他熱熱鬧鬧地過個生日。

李老犟原先不肯，侄兒再好也不是親生兒子，再說，再熱鬧能有梁老海家熱鬧嗎？自個兒一連壓了他兩次，這回他一定會報復過來……

報復就報復吧，自己那兩次確實太過分了。還有當年戀愛一事，愛誰不愛誰完全是人家的自由，咱又憑什么恨他梁老海啊？

誰知侄兒拍著胸脯說：“叔，您就放心好了，我這回給您操辦的生日啊，一定超過以往任何一次，也超過任何一個人，絕對有意義，絕對包您滿意，絕對可以載入史冊，是村史！”

侄兒的三個“絕對”一下子打動了李老犟，在侄兒家，換過侄兒買來的一身新衣后，李老犟開始急切等待起賓客陸續上門、廚房忙飯、笑語喧嘩的熱鬧場景來。可是等啊等啊，天都快要中午了，家里還是鍋不動瓢不響的，一個客人也沒上門。

這是怎么回事？侄兒倒是篤定得很，他見李老犟催問，笑著說：“到時候了，叔，走，我帶您赴壽宴去！”

李老犟一下子明白了：侄兒這是帶我到飯店去哩。現在流行在飯店操辦喜宴，也好，一樣熱鬧。

可是，叔侄倆走著走著，李老犟又糊涂了，這條路不是往飯店的，而是往養老院的。侄兒笑了，說：“叔，沒有走錯路，您進去一看就知道了，這就是我給您的驚喜！”

李老犟疑惑地走進熟得不能再熟的養老院大門，一抬眼就傻掉了！只見原本空蕩蕩的養老院大院給填得滿滿的，全是酒席，滿院子的菜香得不得了，處處披紅掛綠喜氣洋洋。而養老院的所有老人，包括村里的老人們個個穿得整整齊齊地坐在酒桌旁，似乎在等待重要的客人。

掌聲響起來了，大伙都在鼓掌，這一家伙弄得李老犟越發不知所措。掌聲一落，有人站起來了，竟是同樣一身新衣的梁老海！梁老海大步走過來，說：“老犟老哥，我老伴沒了，咱也別爭了。城里我實在住不慣，再說我也舍不得家鄉的青山綠水，舍不得老少爺們兒，更舍不得你，住在老家我還能多活幾年哩。所以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天我也住進養老院了！”

李老犟還在發蒙，梁老海感嘆一聲，又說：“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曾經是多么要好的一對哥們兒啊，可是因為小心眼，斗了大半輩子。但現在再斗，就要被晚輩笑了，再斗，這輩子就永遠沒有和解的機會了。我老婆說得對，我們老哥倆，真應該和好啦。所以我跟你侄兒私下商量，把我們的生日酒席擺到養老院，這里就是我們以后共同的家啦！老伙計，今天我們一起過生日，你高興嗎？”

大伙舉起酒杯，都看著李老犟，李老犟因家庭變故而孤傲的心一下子崩潰了，他嘴唇急劇顫抖著，猛地一把拉住梁老海，含淚叫一聲：“老伙計，我早就悔得不行了……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