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塵垣
我已丟失了故鄉,卻找到你
■顧塵垣

一
這是K小姐來到南方的第五個年頭。
南方的夏季總是濕漉漉的,一場雨、一場晴。天上的云一層一層地堆積起來,遮住了太陽,然后,突然在某一天一瀉而下,把所有的陰霾都清理得干干凈凈,不允許天空留有一點渣滓。這不像蘭州的雨,就在低到塵埃里去的人世間生成,而是先是霧,沾濕了路人的鬢角,然后慢慢結成大顆大顆的水珠,直到重得墜落下來。一場暴雨來得不知不覺、走得無聲無息。停歇后,便總是艷陽天氣。
K小姐總是懷疑自己患了風濕,每當雨快要下落前,她的關節就像生了銹一般難以活動,那種酸疼感讓她不得不厭惡雨天。后來時間久了,她也就連帶著厭倦了南方的生活。
她生在西北的那座老城——蘭州。不過,當有人問起她的故鄉時,她總是笑著搖頭說:“大概我的故鄉在路上吧。”
K小姐的母親是個精明能干的南方女人,年輕時出國闖蕩,邂逅了K小姐的父親,兩人展開了一段不怎么轟轟烈烈的異國戀情。回國以后,她那野性子的母親總算安定下來,老老實實地嫁到了蘭州。不過,K小姐的悄然降臨似乎打破了這個本應該安定的家庭,母親懷念起了自己年輕時的自由,她再一次收拾好行李回到南方,靠著自己年輕時攢下的資本重新開始闖蕩,而K小姐也就稀里糊涂地開始了她在南方與北方之間來回顛簸的旅途。跨過一座秦嶺,飲過一江一河,她像個流浪漢一樣居無定所,其間有多少個隧道、多少座城市,她都了然于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K小姐開始她的青春時,就不得不暫時停歇下來,就像轉動的硬幣不小心停在某一面,K小姐的生活定格在了南方的某一座小城,一日三餐被畫成一張表格,她把每一天都鋪平了,一遍一遍地重復著。
二
K小姐在遇見F先生以前,總是有些自怨自艾。在那些青春文藝片里,高中生活總是有單車、吉他和青澀的小戀愛,可是K小姐的生活里只有無限循環的課程表和兩點一線的路途,還有一只小怪物——姑且稱之為“孤獨”吧。小怪物每天都會到訪,在無人的深夜里悄悄爬進她的夢里,擾亂她的呼吸。于是,K小姐決定試著趕走它。
K小姐會在每天放學回到家時,站在門口大聲喊一句:“我回來啦。”接著,回復她的是一片深海般的寂靜。她還會在每個周末的晚上,試著給北方的父親打一個電話,可是當電話撥通的那一刻,發現雙方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只好草草地問一句:“蘭州,天氣還好嗎?”“還好。”“嗯,那就掛了。”“好。”有時,K小姐并不會主動掛斷電話,她擔心父親還有許多話沒有講完,可那一頭依舊沉默著,直到她終于忍不住問父親:“沒有別的事了吧,怎么還不掛電話?”才會將這場沉默徹底終止。
F先生就在K小姐同那只小怪物做斗爭的時候出現了,不早也不晚。他指尖輕柔,在黑白琴鍵上彈出安靜的音樂,像柔軟的江水輕輕拍打岸礁時發出的吟哦,在K小姐的眸子里一下下地回蕩。她乖巧地坐在一旁,安靜地聽著,他不說話,只是彈琴,把時間融化成一首小詩。他帶著她把城市的每個角落走遍,帶她逃離繁華喧囂的商業中心,逃到藏著古樸的咖啡館的老街,磨一杯香噴噴的可可,聽老街的人講一講上了年頭的故事。K小姐覺得F先生的笑容里有南方午后獨有的陽光,溫暖而安然,帶著甜甜的榛仁蛋糕的味道。每每看到,她便覺得南方小城其實也是可愛的。
可是,K小姐與F先生似乎并沒有迎來電影里的青春。她猜想,自己可能繼承了母親的野性子,也可能是因為骨子里固有的西北粗糙的生命,她那顆躁動不安的心總是提醒著她——走吧,繼續踏上旅途。F先生說高中畢業以后,希望能繼續往南方去上大學,言罷,他站在江岸邊指了指大海的方向。K小姐卻從平靜的江水里看到自己眼底的落寞,她有些迷惘,順著長江,她聽不見帶著黃沙的河水的陣陣呼喊,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想到這兒,她悄然向后退了一步,對著F先生的背影輕輕說了聲:“謝謝,對不起。”
三
暑假的時候,南方的雨季釀成了澇災。雨水連下了一個月,渾濁地漫了滿街。K小姐的每一個關節都在對她發出警告,于是,她下定決心離開這座不再可愛的城市,踏上一次真正的旅途——她要去尋找一個夢,一個足以支撐她走完高中的最后歲月的夢。
“大學,我想去北方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征求母親的同意,密切注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她知道“蘭州”這兩個字一直是母親的禁忌,每每提起,總不免聽見這樣的抱怨:“那兒有什么好的……看來那個先生算得挺準的。”——K小姐最害怕聽見“先生”兩個字,小時候,母親曾帶著K小姐去請那位先生算了一卦,先生只說:“她以后會和父親更親近一些。”這樣的預言本就令人不安,可偏偏在南方待了這么久,K小姐的口音依舊帶著西北的味道,而且似乎越來越明顯,這更加讓人感到不安。
K小姐猜想,這便是她被母親緊緊鎖在南方的原因吧,她覺得有些愧疚,看著母親漸漸有些臃腫的身體,她不敢再提起那兩個字。
“只是去北方,從西安到北京,我想去看看大學。”K小姐努力強調著,雖然不再談起那個地方,可是K小姐努力想要逃離這座灰蒙蒙的小城。終于,母親眼里的堅冰化了,她也得以坐上飛往北方的航班。
到達北方的時候,那連綿的雨也跟著一起到來。K小姐一路走走停停,嘗試著在每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認真地生活,可她突然產生了恐懼,而且隨著旅途時間越來越長,這恐懼感也越來越嚴重。當她站在寬寬的街道邊,看著似乎沒有盡頭的水泥路和路上步履匆匆的行人,一只大大的怪物張開了血盆大口,瞬間吞噬了她。同樣的雨水漫過同樣的街道,漸漸沒過了膝蓋。K小姐濕漉漉地回到旅店,在行程記錄本的扉頁上寫上這樣一句:“遠方的遠方,還是遠方,我從遠方回來,我還是我。”
她將耳機塞進耳朵,想要找一首民謠作為排遣。不知怎的,她在搜索那一欄里只輸入了兩個字“蘭州”。“《蘭州》——浩子”列表里顯示出這樣的結果,K小姐有些驚訝,卻也釋然,果然,那座城市就應該像一首民謠。于是,她帶著復雜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點開。
“為什么我總會想起你的名字呢,蘭州?為什么我總是想起你?一直躲起來不愿去提起和回憶,我已丟失了故鄉卻找到你……”開頭寥寥幾句,K小姐的眼淚卻突然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就像南方的一場暴雨。那座西北老城的每一聲黃河咆哮、那座中山橋、那座皋蘭山;西關十字的繁華、平沙落雁的擁擠;在廣場上飛起的白鴿、在四月的漫天柳絮……熟悉的一幕幕在K小姐的眼淚中破碎又重現。
“蘭州,有我兒時的院落。蘭州,有翻江爾濤的喜樂。蘭州,有我總是不愛笑的父親……”是的,還有他,那個沉默的男人,沉默地蝸居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守著老城年輕時的幸福回憶的男人,沉默著獨自忍受每一個節日的清冷與孤獨的男人,沉默著不知如何表達愛的男人……K小姐想起他,又想起母親,終于不再逃避。
“媽媽,請原諒我。我從小到大都很乖,僅僅這一次,我想叛逆一次,就像您當年回歸南方一樣,好嗎?”她給母親發了一條這樣的短信,然后就關掉手機,登上了北歸的飛機。
父親、曾經的家、未來的大學,請稍等。
“蘭州,想你了,蘭州……”
蘭 州
演唱:浩 子
為什么我總會想起你的名字呢 蘭州
為什么我總是想起你
一直躲起來不忍去提起和回憶
我已丟失了故鄉卻找到你
蘭州 有我兒時的院落
蘭州 有翻江爾濤的喜樂
蘭州 有我總是不愛笑的父親
蘭州 想你了 蘭州
有在生長在干的發燙的土地
一條河水流過 盼望和恐懼
谷子播下到堆起就換過了四季
我已丟失了故鄉卻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