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的食物味道

文／李楠

王家衛的食物味道

文／李楠

《重慶森林》，阿菲吃著泡面，從自動扶梯的玻璃縫隙里，遙望633的家

《藍莓之夜》，伊麗莎白最愛吃店里沒人點的藍莓蛋糕

如果要從電影里看王家衛對待食物的態度，很難說他是一個熱愛珍饈美味的人。

因為在他的電影中，多數出現的都是大排檔、茶餐廳、小食店這樣的地方，從來沒有什么大菜，里面全是薯條、云吞、清湯面之流。

這些平日里僅用來匆匆飽腹的食物，在攝影機眼前一掠而過，絕不足以引起觀眾的注意，更別提垂涎的欲望，可以說王家衛的視角，從來就不在吃上。

然而，食物在他的電影里卻又幾乎無所不在，就像最平常可見的物什，每一次都恰如其分地出現在它該在的位置。

他曾說：“電影很像食物，你吃后齒頰留香，卻很難用語言將那種味道準確地向他人形容出來，那是很抽象的，電影也一樣。”也許他認為味覺是很私人化的東西，跟環境和記憶有關。

鳳梨罐頭與過期的愛情

鳳梨罐頭可能是王家衛電影里最著名的食物了，失戀的何志武在超市門口念念叨叨地囈語：“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每個東西上面都有一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醬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從分手的那一天開始，他執拗地要每天買一罐5月1日就會過期的鳳梨罐頭，為什么是5月1日？因為那天是他的生日。為什么是鳳梨罐頭？因為那是他的前女友阿MAY最喜歡的食物。

5月1日晚上，何志武終于明白阿MAY再也不會回來，在阿MAY眼中，他和這些過期的鳳梨罐頭沒有區別，也已經過期，可以隨手處置。

而鳳梨卻很無辜，它只是過期了而已，“喂，弄一罐鳳梨罐頭要花多少功夫啊，你知道嗎？又要種，又要摘，又要切，你說不要就不要啊？你有沒有想過罐頭的感受啊？”

在這天晚上，何志武吃完了整整30罐鳳梨，吃到想吐，吃到要拌著番茄醬和辣椒醬才能下咽。吃完這些過了期的愛情，何志武打算重振旗鼓，從頭再來，但他卻患上了鳳梨恐懼癥，遇到林青霞飾演的女殺手，問她的第一句話便是：“喂，你喜不喜歡吃鳳梨？”

廚師沙拉與變心的女朋友

《重慶森林》的第二段故事發生在一家不起眼的快餐店，那里賣的東西很雜，廚師沙拉、炸魚薯條、披薩、用紙杯裝的黑咖啡，甚至還有土耳其烤肉，市井隨意，要什么有什么。

還有一個短發精靈的阿菲，愛聽《加州旅館》，隨著音樂節奏搖擺不停。

這家店位于尖沙嘴的重慶大廈底下，它站在了一個中西、新舊的邊界上。王家衛曾說：“這個大廈里面有很多很多單位，一個社會需要的東西，它都有，有餐廳，有小店，有市場，到了九十年代，香港警察認為它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因為所有背包客到香港都會去這個地方，一個大廈里面有幾千人住在里面，每一個小旅館里面都有冷氣，所以這個大廈是非常危險的。”

1-《重慶森林》，何志武和阿菲最接近的時候，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六個鐘頭之后，她喜歡了另外一個男人

2-《重慶森林》，印上過期日子的鳳梨罐頭

3-《重慶森林》中站在中西、新舊邊界的小吃店

1-《花樣年華》，樓下的云吞面攤，這兩人坐在一起的一幕并沒有出現在正片里

2-《花樣年華》，他們在排演蘇麗珍和丈夫翻臉的那一刻

3-《花樣年華》，一男一女約在一起吃飯，說明有愿意靠近的欲望

4-《花樣年華》，風情萬種的蘇麗珍和魅力四射的周慕云

在這個故事里，食物的概念就是，一男一女，你可以去喝個茶，沒事兒，或者見個面也沒事，但要是有一天你說，我愿意跟你去吃一頓飯，那個就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你愿意跟一個人吃飯的話，代表你愿意跟他交往，所以他們在電影里見面的地方，永遠都是跟吃有關系的。”

就在這座狹小緊密的森林里，警察663遇到了阿菲。最初，663每天來給女朋友打包宵夜，而每天都只點廚師沙拉。

老板不解：“她喜歡吃廚師沙拉啊？”

“習慣了嘛，她也沒說她不喜歡吃。”

“她是沒說出來，你怎么知道她不想嘗嘗新東西呢？炸魚薯條嘍，也很好吃的。”

“萬一她不喜歡吃怎么辦？”

663就這樣小心翼翼地謹守著一份習慣，害怕改變。

但超會做生意的老板勸他各買一份回家，果然，第二天663就改點炸魚薯條。狡猾的老板又勸他再試試披薩。

“萬一她不喜歡吃怎么辦？”

“還是那一招，一份炸魚薯條，一份披薩嘍。”

但是口味變換了的女朋友，心也變了，有一天，663來到快餐廳，只點了一杯黑咖啡：“她走了，說想換換口味，也對啊，宵夜都那么多選擇，何況男朋友。”

其實無論廚師沙拉還是炸魚薯條，都攔不住一個變心的人，這份習慣，終于還是被揮之而去。幸好有怪趣少女阿菲，偷偷拯救了663的生活，也拯救了他的心，成就王家衛電影中一幕最浪漫的結局。

一男一女的飯局

鳳梨罐頭和廚師沙拉都是王家衛對食物開的一個玩笑，一個最基本的隱喻而已，它也可以是秋刀魚罐頭和考伯沙拉。但到了《花樣年華》，王家衛開始認真思考食物對于兩人之間情感的串聯作用。

他說：“在這個故事里，食物的概念就是，一男一女，你可以去喝個茶，沒事兒，或者見個面也沒事，但要是有一天你說，我愿意跟你去吃一頓飯，那個就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你愿意跟一個人吃飯的話，代表你愿意跟他交往，所以他們在電影里見面的地方，永遠都是跟吃有關系的。一般來說，你約一個人去喝茶，這是可以的，但是用兩個小時，跟一個人在一起，起碼對他是有很大的好感，才會做這個事情。”

一開始，蘇麗珍和周慕云的相遇只是擦身而過。狹窄局促的的樓梯間，兩人錯身，視線交錯，點頭道一聲“你好”。那是在周慕云獨自在面攤解決掉晚飯上樓，蘇麗珍獨自去樓下打包云吞面的時候。

這樣相遇的次數多了，樓道上昏黃的燈光，蒸騰著各人看似和諧的情感生活之外，藏不住的暗涌。

所以，周慕云約蘇麗珍喝了一杯咖啡。再一次相約，便正式來到了金雀餐廳，吃牛排。兩人本是鄰居，平日里打聽點事情，互相幫個小忙也不是沒有的，所以這頓飯順理成章。紅色皮椅，懷舊的西式餐廳里，兩個人面對面坐著。

蘇麗珍：“你幫我點，我想知道你老婆喜歡吃什么。”

周慕云：“那你先生喜歡吃什么？”

他們都點了牛排，桌子上除了切牛排的聲音之外，只有咀嚼聲，或許兩人都還沒想好該說什么。吃到一半，周慕云往蘇麗珍的盤子里加了點芥末，蘇麗珍順從地沾著吃，卻皺起眉頭。周問：“吃的慣嗎？”蘇麗珍勉強吞下那塊牛排：“你老婆挺能吃辣的。”

鏡頭一轉，還是在金雀餐廳，同樣的位置，蘇麗珍卻已換了一身旗袍。在這頓飯局上，兩人對話的曖昧已經升級。蘇問：“為什么打電話到我公司？”周說：“想聽聽你的聲音。”蘇麗珍嗔他一眼：“學得倒挺像我先生，油腔滑調的。”

也許在一開始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時候，兩人還有些同病相憐的情緒，但在正式的飯局上，兩人明顯已是對彼此有著興趣，互相試探，眼波流轉，逐漸熟稔，這是屬于他們的開始。

到后來，兩人已不在外面吃飯，他們在家里煮飯吃，在屋內合吃一碗云吞面。食物的變化，暗示著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而這些食物的味道，最終都會變成回憶，被周慕云封印在吳哥窟的那個樹洞里。

《藍莓之夜》，咖啡館的櫥窗有著王家衛式的鏡頭感

小食部與記憶

王家衛是個愛懷舊的人，他的《阿飛正傳》開場，便定格在了六十年代的南華會小食部：“南華會在香港，就很像英國的曼聯一樣，所以它是有非常強大的基礎，我們小時候都是它的球迷。所以一開場，我就說我們去南華會的小賣部，把當年我記憶中的南華會是怎么樣的，就保留下來，就是60年代，復古的感覺。”

未施粉黛的蘇麗珍是小食部的售貨員，阿飛在這里實行了史上最強撩妹技能：“看著我的手表，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后，“1960年4月16號下午三時之前的一分鐘，你跟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得那一分鐘，由現在開始我們是一分鐘的朋友。這一個事實，你不容否認的，因為已經過去了。”

在悶熱、潮濕、斑駁的南華會小食部里，光線從窗戶隱約照射在阿飛的臉上，并不明亮，像月光。蘇麗珍像軟綿的羔羊，一頭扎進阿飛的溫柔鄉里，再也沒能忘記這一分鐘。

攝制組為了還原這個香港人記憶中的重要場所，淘換來了代表著60年代的許多物件，儲物罐、冰箱、鐘表，重塑了那個當時并不起眼，卻留在所有人回憶中的小食部。

夜市與歸宿

到了《春光乍泄》中的饒河夜市，就不再是懷舊那么簡單了，它是張震飾演的小張在地球另一端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也會思念的所在。是黎耀輝想得卻得不到的歸宿。

《阿飛正傳》中的南華會小食部

《阿飛正傳》，重組「南華會小食部」場景，找來60年代的汽水冰柜、木制的汽水盤等

《阿飛正傳》，在劇中阿飛常去消磨時間的小餐館里，眾人來了張全家福

《阿飛正傳》，最后在食堂里的槍戰戲

王家衛拍攝《春光乍泄》的時候是1997年，“回歸”是當時想躲也躲不掉的話題，他認為，回歸給香港帶來的變化，不是一個短時間能夠看到的，人們太急，那是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再需要講的事情。

他干脆把片子選址在阿根廷，去到了一個最遠的地方，從這個地方往回看。

黎耀輝和何寶榮相約一起去阿根廷看伊瓜蘇瀑布，卻因為迷路迷失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爭吵和矛盾使兩人走散，黎耀輝失去了方向，不知該回到哪，他在獨自回香港的前一天，去了一次臺灣，想見一見朋友小張。

“在臺北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1997年2月10日，我回到了地球的這一邊，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好久一樣。”最后，黎耀輝沒能見到小張，只見到了他的家人，那是在遼寧街的饒河夜市，小張生長的地方，一個小小的鋪面里，他的父母靠著售賣招牌面、米糕和臭豆腐生活，他們大聲招呼著客人，被食物的蒸汽蒸得紅光滿面，周圍坐滿了緊緊密密的客人。

那是在阿根廷絕不會有的熱鬧陣仗，黎耀輝確實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即使夢到了世界盡頭，最后發現最想念的還是人間。“我終于明白小張可以開開心心在外面走來走去的原因，因為他知道自己有處地方讓他回去。”

王家衛曾說：“食物是有記憶的，我們身體對某些食物是有記憶的，有些時候，你碰到一些東西，你嘗了之后，很難說是什么味道，它可能是一個生理的東西。”

也許正是因為食物對他來講，代表著獨一無二的私人情感，所以他在電影中，幾乎從來不會放置大菜，放置那些從色澤模樣上，能夠引起人們共鳴的食物。因為這種食物并不能真正在人的情感之間流動，而是那些私藏的，帶著回憶味道的食物，才能把味蕾和情感連接起來，放進他想講述給別人聽的某個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