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之際：李密的失敗

張國剛

亂世出英雄。李密是龍一樣的英雄，還是蛇一般的狗熊？隋唐之際的王世充曾經這樣發問。李密何許人也？答曰：中原地區最大的“造反派”頭目。

隋煬帝末年天下大亂，當時有三支重要的“造反派”：一個是在河北的竇建德（573—621），再一個是在江南的杜伏威（？—624），第三個就是河南洛陽附近瓦崗寨的李密（582—619），當然還有李密的前任翟讓。

河北是過去北齊的地盤，江南是過去陳朝的地盤，尤其是洛陽地區，是北齊的心臟。也就是說隋朝像西晉一樣，統一時間很短暫，原來割據的那些地區，還沒有完全服膺隋的統治。豪強之人蠢蠢欲動，很容易就拉起造反的旗幟，就像秦亡以后，六國貴族紛紛起兵一樣。現在嚴峻的形勢，好像天下又三分了，形成了河北、河南和江南三大割據勢力。

一、李密的身世

與竇、杜二人都出身草根不同，河南瓦崗軍的領導人李密的家族是北朝后期的統治階層——關隴集團的重要成員。

李密的曾祖父李弼，是西魏宇文泰創建的八大柱國之一，跟楊堅的岳父獨孤信、李淵的祖父李虎是同僚，是西魏北周的顯貴，傳到李密已經是第三代了。據說李密相貌非常，在當禁衛兵的時候，隋煬帝覺得這個人相貌不凡，不能讓他宿衛，說他眼神機靈，非同常人。宇文化及（就是后來殺了隋煬帝的人）的父親宇文述暗示李密：你呀，就回家認真讀書吧，不要當宿衛了。據說李密回家后發奮讀書，有時把書掛在牛角上邊走邊讀，留下了“牛角掛書”的佳話。

楊素也非常欣賞李密，認為李密的才華超過自己的兒子，于是他讓長子楊玄感跟李密交朋友。楊玄感自恃富貴，有時候對李密不大尊重，李密說，咱們要說實話，不能說虛的，決戰兩陣之間，噫嗚咄嗟，我比不上你；但是如果驅策天下賢俊，你可能未必如我。你不能由于地位比我高，就不把我當回事。楊玄感笑而服之。楊玄感有勇，李密有謀，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613年六月，隋煬帝二征高麗之際，楊玄感奉命督運糧草，可是走到黎陽（今河南浚縣）竟然舉兵反叛。

楊玄感為什么反叛呢？《隋書·楊玄感傳》說他看見天下人心思亂，隋煬帝征討遼東的政策不得人心，于是心中蠢蠢欲動。又說他父親楊素自恃功高，頗有對皇帝不恭敬之處，因而晚年受到隋煬帝的疑忌，憂郁而死。總之，楊玄感有野心、有怨恨，他想趁天怒人怨，在舉國反對朝廷對高麗用兵的時候，起兵造反。這個時候，恰好李密也投奔過來了，楊玄感大喜，便讓他作謀主，說你不是善于運籌帷幄嗎，計將安出？

李密給他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說，天子出征，遠在遼東，離幽州尚且相距千里。官軍北邊有強胡，南邊有大海，中間只有一條道路，通行非常艱難，如果你長驅入薊，扼其咽喉，斷其歸路，高麗一定也會配合行動。隋煬帝要回軍救援，高麗就會在后面追擊，旬月之間，糧草皆盡，官軍不降則潰，不戰而擒。

楊玄感問，何為中策？中策是徑取關中。關中地區是天府之國，雖然有一部分守軍，但不足為意，我們鼓行而西，經城不要攻取，目標直取長安，收其豪杰，據險守之。天子回來也沒用，因為他失掉了根本，我們可以徐圖后計。

楊玄感說，你再說說還有什么策略。李密說，挑選精銳之師，晝夜兼程，西取東都，號令四方。但東都固若金湯，可能一時打不下來，這樣的話，天下兵力就會從四面而來，結果就很難預料了。此為下策。

楊玄感說，不對！如今百官家口都在洛陽，我們攻取了洛陽就能動搖其心。且經城不拔，何以示威！你的下策正是我的上計。楊玄感于是率軍奔向洛陽。洛陽城經過隋煬帝的修繕，固若金湯，軍事貯備豐足，哪里是短時期內就能攻下的。隋煬帝聞訊立即放棄打高麗，揮師入關平亂，楊玄感抵擋不住，兵敗被殺，李密也被抓。但在押解的過程中，李密居然逃脫了，輾轉來到了瓦崗軍中。

二、作為瓦崗軍領袖的李密

瓦崗軍的創建人是翟讓。大業十二年（616），翟讓在東都起兵，以韋城的瓦崗寨（今河南滑縣的南部）為據點，史稱瓦崗軍。李密前來獻計說，現在主上失道，天下大亂，此乃劉、項興起之機會，建議攻取長安，爭奪天下。翟讓雖然沒有采納這個意見，但是經李密的指點，翟讓的發展也很順利。過去大家看不起李密這位書生，后來發現這個人好像不錯，貴族之后，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吉人自有天相，再加上他的一些主意還挺靠譜。李密在瓦崗軍中，就慢慢受到重視，有了些名氣。

有一個叫賈雄的人，懂得陰陽占候（視天象變化以附會人事，預言吉兇），翟讓特別信任他，讓他做軍師。像翟讓這樣的草莽英雄，用陰陽占候比說大道理更能讓他信服。李密深入結交賈雄，你看李密就是不簡單，想結交誰就能結交上，他讓賈雄以術數說服翟讓，賈雄答應了。

有一次翟讓與賈雄談話，賈雄說，您的相貌吉不可言，可您自己當不了皇帝，如果擁戴李密這個人，無往不利。翟讓冷笑著說，照你這么說，他能當皇帝，怎么來投奔我呢，怎么在我手下做事呢？賈雄說，這當然是有原因啦！您姓翟，翟者澤也，就是山川水澤；他是蒲山公，蒲者蘆葦，蘆葦一定要依附在水澤中，他李密必須通過您，才能獲得成功。總之，您是水澤他是蘆葦，蘆葦在水澤里面才能生長。這些神神秘秘、真真假假的話，翟讓這樣的人就真信了。此后，翟讓與李密的關系一天比一天好，他還讓李密單獨帶領一支軍隊。

李密治軍很有章法，軍隊的戰斗力也很強。在一次戰斗中，大敗了隋朝東都的主力，獲其輜重，聲威大振。

616年二月，李密被推舉為瓦崗軍首領，號魏公，翟讓為首席輔佐，號稱司徒。其他將相還有王伯當、單雄信、徐懋功（徐世勣），后來還有秦叔寶、程咬金等猛將加入，部隊很快就發展到幾十萬人。九月，攻下黎陽糧倉，李密開倉賑濟，民眾歸之如流水，瓦崗軍聲威大震！翟讓手下有人不舒服了，對翟讓說，你不能把大權讓給別人，你應該把權力從李密那里收回來。聲勢做大了，有人眼饞了，不應該白白把這個政權讓給外人，這是正常情況。可是，這蛋糕確實是李密把它做大的。翟讓為人粗獷，缺少心機，沒有聽這些閑言碎語。endprint

翟讓的哥哥叫翟弘，是比他還粗的人，對翟讓說，天子你要自己當，怎么能給別人呢？你不當，那我來當。翟讓只是笑笑，并沒有當回事。

李密聽說后，就非常討厭這事，懷恨在心。這年十月的一天，李密請翟讓吃飯，他拿出一張好弓讓翟讓看，翟讓拉開弓正想要試試，李密的部將蔡建德一刀就砍在翟讓身上，翟讓發出牛一樣的吼聲，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翟讓這一死，部下有點動搖了，李密很快將他們穩定下來。東都的王世充曾估計，李密跟翟讓兩人，一山容不了二虎，想看他們火并，沒想到李密很快就解決了翟讓，而且籠絡了部下。王世充覺得很失望。王世充是隋煬帝專門從江都調來東都對付李密的。

盡管消弭了內部的不穩定因素，但是，用這種辦法對付瓦崗軍的創始人翟讓，也使李密的信譽受到了損傷。瓦崗軍的將士們對他，也不能沒有一點疑慮。

三、李密的戰略誤判

李密擺脫了掣肘，進一步攻打東都。他發布了慷慨激昂的討隋檄文。檄文歷數隋煬帝的暴虐，說“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看這架勢，李密要甩開膀子跟隋對抗了。東都城高池深，很不容易攻下，雖然多次擊敗東都軍隊，但就是打不下城池。但李密的聲威，已經廣布天下了，竇建德、朱粲、孟海公、徐圓朗這些在河南、河北、山東造反的草莽英雄，都歸附了李密，而且奉表勸進，希望他正位號當皇帝。李密說，東都未平，不可以稱帝。他沒有像當年的劉秀那樣，在鄉間即位，先正位號，徐圖天下。李密沒有這樣做，對他來說，是好事呢，還是壞事呢？從后來發展來看，并不見得是件好事。

此時，李淵、李世民父子已經在晉陽起兵。在翟讓被殺的十月稍早幾天，李淵拿下了長安。隨后，李建成、李世民的軍隊也在河南地區活動，可是他們一直沒有直接攻打東都，甚至東都有人發出愿意內應的信息時，他們還是往后撤。他們知道就當時的情況而言，拿下了東都也守不住，不如把東都這個攤子留給李密，讓李密去吸引東都的軍隊，自己坐山觀虎斗。而李密倒是擔憂李世民會跟自己來搶東都。

618年三月，江都政變，隋煬帝被殺。宇文化及被政變的將士簇擁著北還，李密在中原的地盤，是北上的必經之路。此時，東都隋政權越王楊侗（604—619）稱帝，他是隋煬帝的孫子，年號皇泰，故稱皇泰帝。現在的皇泰政權，不僅擔憂李密的勢力，還擔心宇文化及的叛軍，更擔心這兩支武裝會聯合起來。怎么辦？有人出主意說，應該赦免李密之罪，讓他跟我們合作，去抵抗宇文化及。讓兩人先互相爭斗，我們徐觀其變，以待其弊。宇文化及如果被打敗，李密也會受損傷，待兩敗俱傷，我們再下手就容易了。

皇泰帝派人去聯絡李密，許諾事成之后，讓李密執掌朝政。李密聞之大喜過望，上表乞降，說我要討滅宇文化及以贖罪。最后，東都皇泰政權給了李密一個空頭名號：太尉、尚書令、東南道大行臺行軍元帥，封魏國公，讓他先平定宇文化及，然后入朝輔政。

對于李密屬下的將領，皇泰政權也都安排了職位，如徐世勣為右武候大將軍，并對他說用兵的機略，都由魏國公李密決定。

你看看，李密本來是反隋的，他的檄文斥責隋煬帝，“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宇文化及除掉一個罄竹難書的昏君，不是完成了你李密的心愿了嗎？那你現在為什么要給隋煬帝報仇呢？

可見，李密的戰略目標是混亂的，戰略判斷是錯誤的。你到底是反隋，還是扶隋？你到底是想改朝換代，還是想在即將崩盤的隋朝當輔政大臣？你當初跟著楊玄感是為了什么？你對翟讓又說過些什么？總之，李密拉起造反大旗的目標空前混亂。不是說李密有智慧嗎？真不知道他的智慧去哪了！

李密接受了皇泰政權的招降，北面拜受詔書。七月，李密以最精銳的兵力對付宇文化及，打得兩敗俱傷。就在李密跟宇文化及拼殺的時候，東都的實權派王世充滅掉了異己，獨攬了洛陽的朝政。王世充跟李密是冤家對頭，過去兩人在疆場兵戎相見，現在知道王世充專權，他入朝也沒希望了。

武德元年（618）五月，李淵在長安稱帝。九月，王世充趁李密與宇文化及大戰疲憊之際，發動進攻，率兩萬精兵，兩千精騎，直逼李密駐守的金墉城。一方面，李密兵士疲敝；另一方面，李密也不夠體恤將士。瓦崗軍將士離心離德，最后李密被王世充打敗了。

打敗以后，李密手下的很多人投降了王世充，像單雄信、邴元真，瓦崗軍由此遭到重創，李密只好投奔長安的李淵，瓦崗軍其他將領如秦叔寶、徐懋功等也都降唐了。由于對李密還是有所防范，李密投奔李淵后很不得志，又企圖叛唐自立，最后被唐朝軍將所殺。曾經縱橫數年，還不曾完全升起的新星——李密就這樣隕落了。

李密控制強大的瓦崗軍以后，為什么會陷入困境呢？我們可以從戰略和戰術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從戰略上說，李密的目標模糊，既然說隋煬帝“罄竹難書”，發表討隋檄文后，為什么又降隋呢？你的正氣何在？跟著你干的人，目標在哪？是為了做富家翁，還是有一個改朝換代的奔頭？可見，李密的戰略目標是模糊的。

第二是策略上的失誤。腹背受敵，不僅為李淵“塞成皋之道，綴東都之兵”，而且為東都作擋箭牌，阻止南歸的宇文化及，同時又承受東都王世充的打擊。孤軍奮戰，多面受敵。瓦崗軍本來一盤好棋，被李密下得一塌糊涂。

如果比較一下李淵，就發現他比李密要高明許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