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重慶葦子 古月先生自述并親自修改 圖/受訪者提供
皓首經年,不墜青云之志
——聽八旬老畫家古月回顧滄桑歲月
文/本刊記者 重慶葦子 古月先生自述并親自修改 圖/受訪者提供

古月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即蜚聲畫壇,其作品八次代表重慶入選全國美展,其代表作有《田間抽水站》《朝氣蓬勃》《河東河西》等。古月是位多才多藝的藝術家,不僅創作過大量的油畫,國畫和雕塑作品,還著手環境藝術,影視創作以及建筑,船舶,橋梁的造型設計。近年來又致力于文學創作,其第一部長篇小說《微塵》被文化部及中國作協選入“建國六十年來500部長篇文學精品文庫”。
現代人都喜歡按照十年為一個階段來劃分年齡。我是九零后,古月先生是三零后,與其說采訪,毋寧說是兩代人心靈的碰撞。
在采訪中,我提了這樣一個問題:“關于繪畫,在你們那個時代,主要側重于宣傳還是審美?”古月先生答曰:“那個時候兩方面都有,但在學習上肯定是側重于審美的,就像杜泳樵成天沉醉在畫畫里,他曾經對我說‘色彩要好,筆觸要好,各種灰色要畫出明快來’。他當時的這些話對我觸動很大。”

古月中學時的獲獎作品《朋友》
古月,祖籍重慶,1937年5月生于南京,1960年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他的父親是重慶梁平地道的農民,小時候有過不少奇妙的際遇。民國初年,中國大地測量隊到梁平來測量。
他父親就跑前跑后為測量隊服務,獲得了測量隊的賞識,把他帶到南京。那時候南京有中國第一所測量學校,他父親是第一期學員,后來當上了工程師。古月剛出生不久,當年12月就發生了“南京大屠殺”。幸虧他父母逃得早,將尚在襁褓中的古月置于籮筐內,全家人一起逃回了重慶。
他父親在解放前測量過一條公路線,就是從北碚到沙坪壩,經過河邊的那條老路。解放后需要修公路,負責人從圖紙上得知設計者名字后,問:“這人到哪去了?”有人答:“在北碚電影院當經理。”就找他父親來當了工程師。
古月的母親有個比較“洋”的名字:蘇菲亞。她是解放前有名的歌唱家、音樂家,國防部文工團著名女高音之一。以前的《中央日報》報道音樂會通常有三個人的名字,其中一個就是古月母親。1948年她去了臺灣,并和他父親離了婚,直到1950年才回到大陸。由于古月一直跟著父親生活,所以上中學、考大學都沒受什么影響。
古月1956年考上川美的時候,當時川美還名叫西南美專,直到1959年才正式更名為四川美術學院。據他回憶,當時整個學校只有繪畫、雕塑、工藝三個系,另外還包括附中、民族班以及工農進修班。民族班專收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學生。少數民族班里出了很多人才,他的好友尼馬澤仁,藏族畫家,是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親賜的班禪畫師,一級美術師,中國美協副主席。古月進校的時候,尼馬澤仁還很稚嫩,胖嘟嘟的很可愛。那時全校加起來才三百多人,古月不僅與老師和同學熟絡,就連學校的花工、電工都與他是好朋友。
學校里有不少優秀的老師,劉國樞老師的誠樸和嚴格讓古月明白了做人的準則;魏傳義先生親切柔和的教學方式以及愛護學生的作風,也使他感受到難得的溫馨;而趙樹同先生有一次在課堂上問古月:“聽你平時唱歌很有旋律和節奏的美感,可在你的畫里怎么就沒有?”這充滿睿智額啟迪,不僅讓古月明白了美的規律,也讓他在涉獵其它領域時終生受益。
古月考川美之前,幾乎沒接受過任何專業訓練。他小時候常去教會玩,教會的牧師喜歡拿糖給小朋友吃,每到圣誕節就讓他們畫年卡。經過這種熏陶,古月從小就熱愛畫畫。后來進了南開中學,他仍然很努力,因為他發現身邊的同學都厲害。其中有個同學的記憶力特別好,上完一堂課,就把當天講過的書撕掉。那么多門課程,到了期末所有書都沒有了,但是他就是記得住,考試考得非常好。
這也促使古月養成了良好習慣,他堅信堅持勤能補拙。還在南開中學時,他畫的素描《朋友》就被層層選送到北京,代表中國參加“社會主義國家少年兒童圖畫展”和“國際中學生圖畫展”,均獲得銀獎。這突如其來的榮譽,讓他如墜夢境。到美院讀書后才明白原來自己的水平實在很低,當他看到馬一平、江碧波、白德松他們的素描時,禁不住大哭起來。他們都是附中升上來的,不止是色彩,那石膏素描、靜物習作都太棒了,那空間造型、那堅硬的質感仿佛真的擲地有聲。
那時的川美還在黃桷坪,一進校門就是一排香樟林,校內有大體育場,整個校園環境相當優雅。當年學美術的人可不像現在這么多,充其量一兩百考生,繪畫系油畫班一共只招了五個學生。像馬一平一樣的幾位同學的經歷也頗為曲折,他們原先在附中,升上來的時候和古月一班。當時教育部有新規定,附中不用學四年了,只學三年,于是他們就進了大學。沒學到一年,教育部又重新規定,附中還是要學四年,于是他們又被退回去了,所以古月比馬一平高兩級,畢業留校后還擔任過教他們的助教。
那個年代對于意識形態比較敏感。有一次古月與同學一起閑聊,不經意提到,要是自己將來有個畫室就好了。誰知道被人揭發了,受了批評。
如今提到此事古月還大笑,指著眼前偌大的美術館說,沒想到我如今擁有這么大幾個畫室。這是第二創作室,那是第一創作室,我還有兩個不小的展廳。

前排袁吉中、古月,后排馬一平、江碧波、曹善富

在列賓美術學院,左起:杜詠樵、古月、簡從民
采訪中,古月先生送我一本簽名畫冊,那里面有張印刷的黑白照片,共有五位川美的同學,分別是袁吉中、古月、馬一平、江碧波、曹善富。
他逐一向我介紹,馬一平是他小學的同學,是公認的美院少年才子,畢業后留校任教,專業和為人均好,曾擔任過川美的副院長,后來擔任川音成都美術學院院長。在他數十年藝術生涯中,一直交織著三重身份,一是繪畫,二是教育,三是行政,如今可謂是桃李滿天下。在古月看來,從川美到川音、成都美術學院院長的任職中,體現了一個真正美術教育家的氣質。
江碧波是學校才女,內外兼修。在六十過后的一次聚會中,有人開玩笑地問古月:“老古,你當時就沒去追過她?”古月笑著答:“哈哈,怎么能和你們現在比,在讀書的幾年的確沒談過戀愛。何況那時候喜歡江碧波的人多,她父親又是川美的系主任,想都不敢想。”
在照片上的幾個同學中,袁吉中也是個才子,他智力過人,記憶力特好,但丁的《神曲》,看一頁就能背一頁。他的畢業作品是“巧渡金沙江”,和江碧波的“飛奪瀘定橋”一樣,當年就被中國軍事博物館收藏。
另一位同學曹善富,后來是重慶市博物館的副館長,在布展藝術方面極有建樹。
古月先生認為,在學校里,影響自己最大的還是同學。誠摯的朋友讓人感受到集群的溫暖。正如足球隊里的兄弟讓你感受到生命的陽光,別人的失誤讓你汲取大大小小的教訓,別人的成功激發你不斷進取。
古月先生說:“記得在上繪畫課的時候,我總喜歡把畫架放在比我優秀的同學旁邊。人家的觀察方法,虛實強弱的處理以及用筆的一招一式會讓自己得到直接的啟示。不同年歲,不同職業的朋友也常常會令人大開眼界。所以說啊,不要以為書里那些哲人才叫大師,引領我們的大師常常是周圍的朋友,于是‘挖油’這個特有的名詞,就成了我‘站在大師肩上前進’最為直接的代名詞。”
古月一直愛好體育,他不僅是川美足球校隊成員,還是川美田徑隊成員。那時候川美的師生員工加起來只有三百多人,可足球特別厲害,居然把四五千人的重醫都打敗了。多年后,當年的體育老師曹老師還對他說,你們當年創造的4×100米校運會紀錄,到現在還無人打破!那是古月等幾個學生和趙樹同老師一起創造的。
我還有意提到人體寫生課,原以為在那個年代,這一定是天方夜譚。誰知古月先生告訴我,和央美一樣,川美的人體寫生課一直都沒停止過。偶爾會有些左左先生在理論上爭論去爭論來,但這并不影響正常教學。課堂上學生們照畫不誤,老師也沒覺得有何不妥。

古月和老同學們,左起:何哲生、高階瑜、古月、夏培躍、馬一平、周壽林
他講了件很有意思的事,那時他已經留校當老師了,一個高中同學專門找到他,說:“你在川美當老師,我有個好朋友,是個年輕女孩,長得還不錯,說是想要獻身藝術事業,能不能到美院當地地道道的人體模特。那時的人們思想十分單純,古月相信那女孩的話是真的。見到她本人后,果真如此,身材好,相貌也漂亮。當時這種事屬于學校教具室管,古月就去幫她問。教具處的人當即答應,說現在就是資源稀缺,快叫她來!
那女孩來后,他們才知道原來她想要考音樂學院。每次上人體寫生,她就喜歡在那兒一邊當裸模,一邊唱花腔女高音,由于穿透力極強,一唱起來整棟教學大樓好像都為之震顫。后來她考上了音樂學院,走了,留下這勵志的傳說。

古月1960年的畢業創作《紅領巾農場》
在采訪中,古月先生多次說自己這一輩子運氣好,經歷過很多次“范進中舉”。我感到很有趣,覺得他在“自嘲”,畢竟范進腦子太笨,一輩子屢戰屢敗,和天資卓越的他毫無共同之處。
據古月先生回憶,在五八、五九年大煉鋼鐵時期,他和他的同學們到農村體驗生活,準備回來舉辦一個展覽,看誰畫得多。他是全校畫得最多的,畫了一兩百張。可見成功并非只靠運氣,而是跟努力分不開的。
1960年畢業創作,他畫了著名的油畫《紅領巾農場》。這是魏傳義先生剛從馬克西姆訓練班回來指導的,主要用外光手法。后被送去北京參展,意外得到領導的贊揚,于是新華社等各大報紙都刊登了這幅畫,還上了當時全國發行量最大的刊物——《中國青年》的封面。古月因此留校,在川美當了幾年老師。羅中立后來在一次畫展時也說過,古月的繪畫對他很有影響。
這幅畫后來賣給了一個臺灣畫商,出價一千塊錢,那是在1991年,是古月人生中第一次賣畫。不久那畫商自己覺得過意不去,又回來補了一些錢。當時古月沒想到還會補錢,覺得有些驚奇,結果第二年他在美術報上看見《紅領巾農場》在嘉德拍賣,價錢是五萬五,這在當時是天價。他才明白,不能糟踐自己嘔心瀝血的畫作。
令他尤為驚奇的是,前不久重慶江北機場忽然打電話邀請他,并一早派車來接他。他欣然去了,才發現新修了國際機場,機場方面向他征詢開業時間。“什么時間?”他很奇怪,就說:“你們要弄清楚點,我不是風水先生。”機場負責人肯定地說:“就你了,你不要推辭。”他問:“為什么?”那負責人說:“第一,你是西南大學建筑藝術研究所的所長,對建筑風水應該多少有些了解。”古月先生說:“我是做美術的,研究環境各方面與美的協調關系,對風水并沒實在去研究過。”負責人堅持:“你就不要推辭了。”他還是很困惑,說:“你們找到我,我覺得很奇怪。”那負責人一本正經解釋:“聽人介紹,你做一件事情就成一件事情!”他恍然大悟,笑道:“你給我太高的評價了!”后來才得知,竟然是他的朋友航天英雄楊利偉的師兄推薦的。他回來以后就去查詢,發現一個月里面有好多黃道吉日,于是給他們選了一個時間。他高興地告訴我,最近不久報上登了,國際機場就在他選定的那個時間起飛開業。

古月在川美當了四年老師,1964年被調往市文化局工作。當時讓他選擇,他便去了美術公司。那是一家對外服務公司,他很快懂得了怎么讓繪畫為社會服務。過去他一直感覺美術院校有個大問題:一味追求純粹的藝術。他認為藝術創作就是為人民服務。在同窗的圈子內,真正讓繪畫與經濟相結合的,古月應是第一人。
后來,他又去了西南大學,在那里成立了建筑藝術研究所。他到那兒不久,就成了第一個“萬元戶”,后來又是第一個“百萬元戶”。他為此自豪地說:“我可能是從美院出去的人中,第一個能掙錢的。”
他那時設計船舶,那個階段這是很賺錢的。他做船舶設計,一做就是10艘。據說當時重慶有個重要活動,想建一艘好的船舶。重慶這么多工程師居然沒能拿出滿意的方案,總工程師便去川美找人。好像是王大同說的,你去找古月,他是南開中學畢業的,數理化相當不錯。因為設計船舶確實還需要懂得幾何、三角,懂得X+Y,于是總工程師就去找到了古月并出了道題,古月當場就給解了。總工程師滿意地說:“就是你了!”第一艘船舶“神女號”是他設計的,緊接著又是“長城號”“北極號”“三峽號”……那幾年川江上的豪華游船基本上都是他設計的,他成了船舶設計專家。
值得一提的是重慶第一座立交橋——臨江門立交橋招標,古月先生也去畫了一幅,結果最終采納的中標方案,就是他設計的。他高興地說,當時那么多工程師競爭,沒想到居然會中標。如今城市有了地鐵,那個立交橋早就拆了,行人改走地下通道了。
回顧此生,他總是勤奮不斷,在經歷了形形色色的事件和各種遭遇后,在2000年的時候,他六十三歲,連自己也不知是何動因,忽然開始寫起小說來。這部名叫《微塵》的鴻篇巨制,長達30萬字,他花了五年心血才得以完成。這部作品于2005年出版,2009年被國家文化部、教育部和中國作協聯合選入“建國六十年來500部長篇文學精品文庫”。據古月先生說,當年溫家寶總理出訪歐洲,還把長篇小說《微塵》帶去,當作和歐洲交接的一個禮品,因為它從人性的角度,描寫了歐洲傳教士到中國西南地區歷盡艱辛的布道歷程。此后他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在2013年出版了第二部中短篇小說集《左臉右臉》。

古月2010年作品《抗日戰爭中的川軍》
2017年5月,在重慶三峽博物館舉辦“歷史的傳情——古月美術、文學作品回顧展”,開幕式就來了七百多位各界朋友,在后來“五·一”長假延展的一周里,竟然有九萬觀眾。一向把“友善對待朋友,科學對待自己”當成座右銘的古月先生,一時間感動得熱淚盈眶。
古月先生多才多藝,偶爾喜歡“觸電”,涉足影視圈。他早在1991年,就自寫腳本,自編自導了45分鐘的《足球藝術》。這部集體育和文化為一體的影片在中央二臺播放時,國際奧委會副主席何振梁親自題寫了片名。后來此片還獲得體育影視二等獎。他最近又在趕寫一部新的電影劇本《重慶美女》,據他透露,已經有人要出四千萬來投拍。

古月和他創建的重慶人文美術館

本刊記者重慶葦子和古月先生在人文美術館里
離開古月先生親手創建的人文美術館,他堅持要送我上車。重慶的八月,烈日炎炎,室外氣溫四十多度,一出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耄耋之年的老人不要攙扶,也不用拐杖,像個年輕人一樣行動自如。在接受采訪的幾個鐘頭里,他泰然自若,談笑風生,絲毫未顯疲憊之態。我甚至忘了他的年紀與我相差了半個世紀還多。他笑曰:“我一天到晚忙不完的事情,又要畫畫,又要寫東西,電腦、微信,每天還要耽誤我好多時間!”
我敬佩地看著這位胸懷凌云壯志,豪氣不減當年的老者,稱贊他頗有大文豪風度。他卻又一次調侃,說自己年輕時一副兇相,結果慢慢地越長越善良了。我說:“不知我八十歲會是什么樣子?”古月先生心直口快:“那就是個老太婆了嘛!”我頗不服氣地糾正:“是個善良的老太婆!”
人物簡介:古月,重慶人,1937年生,1960年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曾任四川美術學院教師,西南大學建筑藝術研究所所長、碩士生導師,現任西南大學育才學院教授和重慶人文美術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