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燚
從古至今,好像女人成為一種很獨特的存在,人們在創造“Hero”的時候,卻一定要用“Heroine”來強調女性英雄。被歷史記住的女性千千萬,人們記得女媧補天,記得木蘭從軍,也記得岳母刺字。
每個女人都該是一位英雄,因為柔弱肩膀下撐起的是跟男人一樣精彩的人生。
倔強
作為最早一批的女性電競選手,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對游戲有了不同一般女孩子的執著。
“那個時候我跟Vm一起偷偷去網吧,因為看身邊很多人都在玩游戲,這些游戲在當時看起來確實很過癮。”同齡的女孩子還在偷偷在家里看瓊瑤的時候,她性格里像男孩子的性格變得尤為明顯。“當時跟那些男孩子們打游戲,因為網吧里只有男孩子,可是吧,”她有點猶豫,有點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么組織語言才能把自己表述的更清楚,“可是都有點菜是吧。”我接了一句,試圖讓她更放開了說。“確實是有點,因為后來我跟Vm發現,好像每次玩他們都贏不了我們。”
身邊的人來來回回換了幾波,打星際,打CS,但是卻一直都打不過她倆。一步步贏下了網吧里的男生后,內心對勝利的渴望已經不滿足于此了。游戲中的競技屬性激發了天性深處的“野心”,她想去認識,想去較量更厲害的人。
當然伴隨著游戲里叱咤風云的“高光時刻”,還有逃不出的父母的手掌心。在網吧最開始流行的幾年,混跡在里面的不是社會上無所事事的小混混,就是從學校逃課的小霸王,家長們總擔心孩子一旦深陷網吧這處“泥潭”,就很快會跟這些人“同流合污”,變得不思進取,變得張揚跋扈。更何況她還是個女生。然而從網吧被父母拽出來的Vc,一邊畏懼著來自家長的訓斥,一方面又難以壓制心里對電子競技越來越殷切的渴望。
所以當她想去打比賽的時候,其實她是猶豫的,從廣西到廣州的這筆路費對十多歲的她來說其實是一筆巨大的開支,這筆錢究竟就要從哪里弄來呢?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去求助自己的爸媽。心驚膽戰的說完這句話,本以為很快會迎來一通狂風暴雨,可出乎意料的事,當父母得知比賽的事情后,居然給了她一筆錢。這是她去打比賽的路費。
沒有了當初把她從網吧拽出來的那股狠勁,為人父母的柔軟讓他們做出了妥協讓步,“害怕女孩子沒錢學壞吧,”她想了想說“家長總擔心女孩子錢不夠,會通過什么別的方式去賺錢,會被騙之類的。”有女兒的家庭,對于孩子的呵護總是小心翼翼,小的時候害怕她磕碰,給身上留下難看的傷疤,長大了之后更會有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害怕這朵嬌花受世事險惡。”與其覺得說沒有錢被別人騙,還不如說是讓自己的姑娘身上有點錢更安全。”這么多年,她再設身處地的回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對父母當年的苦心充滿了感激。
這次奔赴廣州的比賽,成為了她作為職業選手漫漫長路的第一站。
變化
去廣州的比賽,是她第一次離開家。
九個小時的硬臥,晃晃悠悠的火車床鋪,嘈雜的人聲和昏暗的燈光成為了旅途上的“陪伴”。廣西和廣東,這兩個在中國版圖幾乎最南端的省市,在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眼中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離開生活多年的地方到了另一個城市,對于年紀尚小的她來說有了格格不入的飄零感和孤獨。比完賽之后,她坐上了一輛臥鋪大巴回到了廣西。這種在現在并不常見的臥鋪大巴,確是當時兩廣之間最方便快捷的交通方式。擁擠狹小的床鋪,污漬還沒洗凈的被褥,車廂內的汽油味夾雜著汗水和方便面的味道,比火車硬臥更惡劣的環境。這是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有的感同身受。
今年的WESG,離開職業舞臺多年的Vc再次作為選手坐在了電腦屏幕前。從北京到蘇州,不是大巴也不是硬臥,穩健高鐵飛馳在各個城市之間,一個午覺打盹的功夫,睜眼就是目的地。太湖濕地旁邊的公寓酒店,早晨推開窗潮濕溫熱的空氣,專門穿梭場館和酒店之間負責選手的高級巴士。
比賽舉行的第一天,媒體們在酒店門口等著大巴啟動,我看見穿著短裙小步跑到選手大巴處的Vc,臉上的妝很淡。曾經少女飛動的裙擺和她急匆匆的背影融合在了一起,當年那個單槍匹馬去廣州的姑娘好像又回來了。跟多年前相同的是她,不同的也是她。
當我在比賽現場見到Vc的時候,她除了一如當年流暢的操作,還在戰術上明顯多了精準和老練。多年的比賽經驗讓她變得沉穩,讓她在賽場上顯得格外冷靜。“我們訓練時間很少,不像專業隊。”大家都有自己日常的生活,都有自己的工作,能相遇的時間變得極少。周末,工作日,或者晚上下班回來,她打開電腦登上游戲,看到哪怕只有三個人在線,心里面都覺得這是意外的驚喜。“我們五個人湊齊真的很難,從打比賽前,我們可能真的湊在一起的只有三五天的訓練時間。”
盡管是這樣緊張的訓練時間,她們也還是拿了季軍。“贏在經驗上啊。”Vc說,眼神中若有所思,好像又看到了十多年前剛剛坐在電腦前的自己,帶著少女的躲閃和比賽的血性,舉槍沖鋒做英雄。從第一局比賽到現在,“我仔細想了想,線下的比賽應該不下一百把吧。”一百把,這幾個字她嘴唇一碰就出來了,這些或辛酸或起伏或低落的過往好像被藏在了心里,蓋上了一層柔軟的棉被。那些年只有網吧贊助的5臺機器,地下室不足10平米的小房間,油膩簡單的盒飯,都被輕輕碰的唇齒一帶而過。
付出
從最開始的選手到解說,這個南方姑娘其實經歷了很多別人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的她是CS:GO的解說,在主場館的解說席上對著鏡頭和聚光燈笑的神情自若,冷靜理智的分析著比賽。
“最開始的比賽是沒有解說的。”在電競剛剛成型的那個階段,就是一場重要的比賽,觀眾坐在下面只能靠自己的理解去看懂。最尷尬的是偌大的場館在比賽進行到最熱烈的時候,只能聽到特效音。而當時一些大的比賽項目,除了網絡轉播之外,還會有電視臺轉播。沒有觀眾的互動,也沒有背景音樂,好像除了比賽本身沒有什么足夠去調動觀眾的積極性。
“確實它很難看,因為傳統的比賽項目都是會有解說去講解的。”回憶起當時的種種,Vc也輕輕皺了下眉頭,“所以后來才會說找一些選手,一些懂這個項目的人來過來給大家講解,這樣才慢慢有了游戲解說。”
在最開始作為當時為數不多的女職業選手,被官方作為嘉賓邀請到了解說臺。由于官方主持人對游戲的理解程度還不夠深,所以在比賽進程中常常會有一些小錯誤和細節解釋不清楚。比賽方聯系到她,說可不可以過來做解說。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哈?不可能啊。”她收到這個邀請之后,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因為確實感覺自己不行!”茶余飯后,當她把這件事情當成一件趣事說給身邊的朋友的時候,本以為朋友會跟她有一樣的想法,可是沒想到朋友們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為什么要放棄別人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啊?!”面對著朋友們的質疑,她冷靜了下來,是自己真的不行嗎?還是面對未知領域的恐懼?想著曾經年少的自己,因為對電競的執念離開了生活十多年的家,想起硬臥車廂昏黃不定的燈光,被平靜生活安撫下來的躁動的內心再一次變得鮮活,不如就趁著這次逼自己一把。
從小生活在廣西的Vc,一直都在說著“南寧普通話”。不標準的發音也是她一直猶豫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第一次的視頻錄制,半個小時的視頻她錄了整整一晚上。盡管不是現場直播,但她卻還是一直都說不好。短短的幾句話,一直在停頓,一直在磕巴,手心里緊張的都是汗。“我還全程面無表情,”她突然大笑了一下,好像是在嘲笑當時自己的窘境,笑自己當時的拘謹和約束,“導演和編導什么都啊,都已經快要崩潰了。”
“雖然沒有當面罵我什么,但我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確實是感覺有些丟人。”這件事情讓她意識到了,想要做成一個好的解說并只是游戲玩的好這么簡單。此后,只要是在攝影棚內有人錄節目,她都會去跟著看。看看別人在攝像機前是怎么樣的淡定自若,看看別人的表現是如何的自然,學習著別人的一舉一動。為了練習自己的普通話,她買了很多書和報紙。每天下班之后她回到家,翻翻這些紙質的讀物,把閱讀的習慣變成了朗讀。
我坐在她對面,聽著她現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發音,絲毫聽不出任何的鄉音。“其實這個還是靠時間積累的。”現在再回頭想想,她有些風輕云淡的帶過了當時的付出,“這些其實積累著積累著就有經驗了,解說這種事情說著說著話就多了。”跟我之前見過很多電競圈的女性都不同,從開始采訪到現在,我們倆就好像是認識了許久的老友敘舊。之前的各種辛酸苦辣都變成了咖啡杯里的泡沫,被歲月沉淀成了醇厚的濃香。
柔軟
WESG現場比賽項目眾多,CS:GO女子組的比賽跟一些其他項目同時在副場館舉行,所有女子組的項目都沒有登上主舞臺的機會。“好像人們的第一印象就是,你們女生屬于電腦白癡啊,所以就沒那么看重。”Vc一臉淡定的跟我說起這些年來都未曾改變的女子電競的現狀。
好像是這樣的,總有一些東西好像從小就在我們的腦海里潛移默化,他們成了對的,正確的。尤其是當問起將來想做什么的時候。
男孩子們驕傲地昂起脖子,挺著胸膛說將來想做宇航員,想成為科學家。
女孩子們含羞地垂下眼睛,絞著手指說將來相當鋼琴家,想去跳芭蕾舞。
“我們小時候不是喜歡玩什么游戲機啊,紅白機啊。游戲廳好像都是男生多一點,很少能看到女生去。”說到這里,她有了一個很明顯的停頓,“還是性別的關系,項目和性別。”
什么關系?
“不匹配。”Vc的語氣變得有一點強硬,但是很快就又溫柔了下來,“你要說花花草草,跟女生就匹配。但是游戲啊,電競啊這些,感覺就是男生的東西。”
所以一直在我看來,男性跟女性在電競這方面的不平等已經是一個很根深蒂固的問題了,甚至在我看來這個行業對女性或多或少都有一點歧視。
“我也是個很女權的人,不然也不會參與這個。”說起在副場館比賽沒能登上主舞臺的情況,她倒是顯得很冷靜,“說不平等肯定是不平等的,因為本身它這個項目就比較脫離女性一些。雖然女生也有那些拔尖的人,但是玩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她說話的時候,擺弄著咖啡杯里的的奶油泡,好像若有所思的在想什么。當年那個年輕氣盛不服輸去打比賽的姑娘,在電競圈經歷了這些年的成長之后,逐漸抹去了棱角,變得成熟和理性。“比賽是需要第三方,主辦方和廠商去推動的,這樣才會有選手。但是主辦方已經去推動了女子賽事,我們現有的女子還不去參與的話,那就推動不起來了嘛。”
“雖然說我們,老了一點。”Vc說到“老”這個字的時候,弱弱的放輕了語氣,“但是老的和新的一起去參加,讓更多人看,讓大家覺得女生也可以,那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嘗試一下。”在比賽的第一天,Vc發了一條微博,5Love的幾名隊員鏡頭前搞怪著,笑著,快樂的一如當年的少女。時間沒有舍得篆刻美人的眼角,卻只是溫柔的打磨了她的內心。
她說完,笑瞇瞇的看著我,“還有亞太地區的比賽呢,我們真的要好好練練。”
英雄
在Chinajoy完美世界的展臺上,Vm跟水友打水友賽,細心的水友看見她手臂上的那桿槍,一臉驚喜的指著:“Vm你這貼紙真好看啊!”
其實這是她在手臂上紋的紋身,一把AWP,暴怒野獸。鮮艷熱烈的花紋格外顯眼。是職業,是愛好,是這些年來堅持下來的信仰。
在傳統的觀念里面,身體發膚都受之父母,紋身是大逆不道的行為。Vc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她也猶豫了很久。”小的時候家里都管得嚴,她們一直不敢做這樣“出格”的舉動,好像年輕的姑娘一旦做出這樣的事情都是誤入了歧途,出去會被大家指指點點。“我們慢慢對這個社會有認知了之后,畢竟歲數在這里了,不可能大街上看到紋身的她就是流氓,對吧?”咖啡的奶油花漸漸融化了,Vc拿著勺子攪動著咖啡反問著我。
我想到在我腳踝處躺著的那一小行字紋身,在我畢業設計答辯完之后的第二天,跟著好哥們兒去紋了那句我最愛的話,大學的最后一門課終于真正意義上的結束了。紋身槍在身上走字的時候,有些許酥酥的疼。但是疼痛都是用來銘記的。
Vc的紋身在后背,小的時候她后背上有一塊不太明顯的曬斑。但是女孩子似乎總對自己的要求格外苛刻,她最初的紋身只是想蓋住這塊不太好看的瑕疵。剛開始的圖案很小,放在的也是后背這種平常看不到的位置。而這次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這個小小的圖案向外擴展,一朵盛開的花開在了左肩的蝴蝶骨之上。
“以前的話,哪能跟父母講啊,會被罵死的。”她俏皮的眨了下眼睛,隨即調整了一下表情,嚴肅起來。“現在他們慢慢的,思想也比較開放了。當我身邊的發小們或多或少都有了紋身,他們也就意識到了,有紋身的不一定都是壞孩子。”
“其實大家都想做英雄。”采訪結束后她對我說,我們一起走出那家咖啡店,夕陽打在她毛茸茸的睫毛上,在眼瞼下不知道是灑下的陰影還是昨晚沒休息好的黑眼圈。“現實中的英雄,游戲里的英雄,就好像都希望得到認同一樣。”從小時候大家都有個舞刀弄槍的英雄夢,而這個夢想逐漸因為社會的現實和生活逐漸被埋沒在了箱底,終于我們在一步步的像生活做著妥協。
“我想做一名戰地記者。”這是我小時候回答“將來你想做什么”這個問題一直以來的答案,在第一現場直面戰爭的殘酷,這些鮮活的現實離和平年代的人太遠了,遠到已經被遺忘了。可是我也在一步一步做著妥協,這個槍林彈雨的記者夢也褪色封塵。
而這個時候,我看著站在門口的Vc,她就像一朵盛開在槍口的玫瑰花,品嘗過的苦難,經歷過的誤解和不滿,讓這朵玫瑰花的根向下扎得更深。她,就是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