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走高飛（組詩）

談雅麗

傍晚漫步紅松林

從七星湖回來已近七點，陽光尚好

白云浮動，穹形藍空下

草原是一個欲睡的孩童，遠處紅松林泛著

靜謐、淡青的光茫

我和女友決定穿過暮光中的紅松林

一條油青柏油路把山風引進山谷

盛夏的清涼模仿南方的春天

高高樹頂，紅松試著把塔尖伸進河水的天空

我聽到一種輕響——

仿佛濤聲

浪花中有一朵輕沾路岸的野花

散發出叫不出名字的微紫

淡淡憂傷，如清香彌漫

女友行囊中有愛人的小照

那失偶的悲傷偶爾會重返她的臉上

現在只有紅松林，只有野花谷

只有草原上一只夜鳥

它突然飛起，并呼喚一個人的名字

我們微笑著，默不作聲，相伴徐行

暮色漸漸熄滅——

這是我第一次，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了

一種永逝的蒼涼

山水留言

自別后——

人群散去，朋友疏遠

一柄雪亮的劍，時常劃過我的

南方山水

我心神受損，坐立難安

陽光于窗前擦拭一泓碧綠溪泉

偶有風沙撲打眼睛，帶來高山消息

而我只醉心一叢月季，這普通人家的春天

開于我散步必經的晨昏

自別后——

你問我答的，都是藍溪青峰

夕陽墜地，有瀟湘的辛辣濕潤

而你，眉梢有盤山路的曲折

話里往往含著野蜂巢的喧鬧與微甜

有時你默不作聲，僅以山水留言

我將以何話答復？

以綠，以水，以山，以風——

以他日剪裁的萬里白云為紙

你字中常有停頓，言語時而哽咽

若你俯首輕問，我乃沉思郁結：

“你是我剛剛患得的懷鄉病——”

山水無言，惟以白云作答

一座讓人容易迷路的大城

導航往往指示我

向東向西向南偏北的觸須

聽從它的秩序和召引

如同在拐角忽然失聯

讓我沉陷于茫茫人流

如今我身份已變，不再是安于一隅的書生

不再誦詩研墨讓一幅近郊的山峰

潑向畫紙

如今所到之處都有禮讓的歡笑

不再有往日辣椒炒肉的深情

文藝之都，文化之都，文明之都

到處鑲嵌道德和美景的圖紙

瀟湘該是滿街的梔子花

枇杷，酸甜的桃杏，連夜的大雨

該是常德語，河街臭豆腐，河外的燈影槳聲

嬰孩想念母乳

我想念我遠方的至親……

風行水上

干旱許久，雷在天空奔走

巨大的云層后面，風推動著它想要推動的

世界太沉了

雨幕疊加著黑暗，黑暗疊加著孤獨

我在將雨未雨時出門散步

遠處有一列蒼黑的山脈

近處是一座陌生的大城

我說我是不完整的

我的殘缺里有一小塊懺悔

一層光亮鍍一層鐵

一層雨水鍍一層閃閃銀光

我看見季節輪轉

我看見風在水上行走

我看見一層薄薄的鏡面人生

我看見流星，劃過雨后

微涼的暮色

與萬羊山的一場告別

我從不肯承認，萍水相逢的友人不會再見

我來敲這扇門

就是為了打開光芒涌進的瞬間

漫山遍野的杜鵑花——

我要你和群山做一個見證

我確信聽到萬羊奔騰的蹄聲

記憶里留下青山峻峭，藍溪嫵媚

趕路的使者，你要不回了你的心

青草藏匿你的行李

野花收回了芬芳

山石磨破鞋襪

硌痛腳掌

損壞了你的脊背

我留意野火焚燒后的舍米崖

黑色殘焦散發死的藏青蘭

重新萌發的綠意，此又為死之中的生

我相遇你一次，大海隆起一回

我告別你一次，山峰呼應一聲

化身成山頂之上的裊裊白云

我們一次次相見

為了趕赴下一場離別

群山寓言我們必經的一切

因為一條溪流，它從最輕的地方開始了——

滴水穿石的聲音

時間博物館

雪枝在林間發出聲響

泉水自石上流過——

小屋里，機械師正精確于齒輪的咬合

五百個世紀過去了，時間停留在北京

下午三點的時間博物館

我聆聽到一個工匠，按捺不住的心跳

海在不遠處翻動，黃昏掠動翅膀

即將經歷的下一秒里

層層疊疊的粒子在浮動

古老的時間劃槳而來，周身刻滿艷麗的花紋

1630、1745、1860、1973

這些符號在鐘表里刻現

哪一刻將列為開始，哪一刻又是結束

秒鐘記錄流逝

分鐘存儲記憶

時鐘表達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