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和鳥（外一篇）

真真

我養過三種鳥，分別是文鳥、牡丹鸚鵡、八哥。

三種鳥，三種脾氣性格。

文鳥纖白細弱，是個膽小鬼。一有人靠近就在籠子里不安地來回走，如果手伸進籠子換水換糧，更是驚得亂飛一陣之后攀附在籠壁上，又瘦又長的紅爪子緊緊抓住欄桿，烏黑的眼珠驚恐萬分地轉動。剛開始，我以為它怕生，多換幾次米水就該熟悉我了。沒想到，大約有一個月了，我每次打開籠門，它都如第一次那樣害怕。只不過，多出一點經驗，撲棱著翅膀在籠子里撞來撞去，都能躲到草窩背后最“隱蔽”的角落。這么膽小的鳥兒，讓養鳥的人實在沒有成就感。我偏要“鍛煉”它的膽子，讓它和我親近親近。

“鍛煉方案”很簡單。有天中午，我給它換了水，卻沒有添上小米。米盅到了下午空空如也。文鳥在米盅邊跳來跳去，“咕咕、咕咕”低聲叫喚。如果它繼續餓下去，也不會叫得更大聲了吧。為了讓計劃更加順利地實施，我決定讓它再餓上一會兒。一直到臨近傍晚，我才端坐在籠子旁邊，開始“親近”我的文鳥。

我在手心里倒上一撮小米。金燦燦的小米聚攏在我的手心。我要讓敏感又怕生的鳥兒，跳進我知覺敏銳的手心，啄食小米，鳥與人接觸的感覺將從它的嘴一直連到我的心里。

計劃一開始顯然不太順利。我平舉左手掌，打開籠門伸進去，它依然驚飛。“笨鳥，怕什么怕！”我暗暗罵一聲，但沒有太意外，它就是這么一驚一乍。我將籠門放下，卡在手腕上，防止它飛出去。手掌平伸架在米盅上。那么醒目的一撮小米赫然出現在人類掌中，文鳥在草窩背后看得一清二楚。它雪白的小腦袋時不時伸出來看一眼，又縮回去，固執地躲在草窩背后不出來。膽小的鳥兒必定有天大的耐心與耐力，我也一樣，我從小膽怯怕見生人，卻有超強的耐心與耐力。鳥兒啊鳥兒，我們也許是宇宙中不同種類的知音。然而知音之間，也需要漫長的等待與試探，才可以彼此接近。我想到《老人與海》，老人與大魚對峙的一天一夜，老人的那段獨白。他們是兄弟，然而老人必須殺死大魚。幸好，我不用殺死文鳥，只要它來我的掌心吃食。然而，萬一這只鳥兒和我一樣，膽小又驕傲，那，豈不是和殺了它沒兩樣？來吧，鳥兒，比一比誰更有耐心！我沒有東張西望，沒有三心二意，專注地盯著掌心的小米，聆聽草窩背后文鳥接近抱怨的“咕咕、咕咕”……

年少的時光真好，有那么多無所事事的閑暇讓我與一只鳥兒比耐心。我看著晚風將日頭吹向西邊，晚霞在天邊變幻色彩。在夕陽觸到遠山的那一瞬間，文鳥悄無聲息地落在我手掌附近的橫桿上。

你終于來了。我隱隱有些抱歉，它一定餓極了，天色將昏，再不吃一些，如何有力氣將全身羽毛支起變成一個柔軟蓬松的白絨球度過漫長黑暗的夜晚。

它依然保持著緊張的姿態，兩只紅爪子在橫桿上不停地交替移動，時而靠近一點點，時而移開，再靠近一些，離開得更多……我的呼吸輕緩，指尖因為長時間不動彈有些失去知覺。但是我絕對不會動，哪怕是有槍指著我，我也不會動。現在是讓它信任我最關鍵的時候。這一段時間，似乎比剛才它還沒降落的時候更難捱。剛才，我有些漫不經心，而此刻，我盯著它，心里默念：來吧，鳥兒，相信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想……只想感覺到你的存在。

天色漸漸昏暗，它開始靠近我，也許比人類手掌更可怕的是黑暗。它伸出一只爪子試探地踩了踩我的大拇指。來吧，那是一根又軟又粗短的橫桿。接著它換另一只爪子踩了踩我的大拇指，好像想輪流說服兩只爪子相信這根橫桿。兩只爪子不得不相信了，翅膀輕輕一拍，它躍上我的手掌，爪子抓牢另一根橫桿——我的食指。小紅爪子真涼！涼意通過爪尖注入我的手指。緊接著我的掌心就感覺到輕微的敲擊，它開始啄食小米。啄一口，側頭看我一眼，它已經知道是我的手。一下、一下、一下……它敲擊著我的掌心，敲開一扇通往我內心的大門。

鳥兒啊，你和我一樣的膽小、驕傲又怕黑。

在這之后，我時不時還來用手喂食。它依然固執地每次都要從草窩背后開始靠近我，從草窩背后觀望到落下橫桿再慢慢左腳、右腳輪番試探，最后才來掌心啄食。每次如此，它好像用這一套儀式維持著小小的驕傲。

后來，我又放了一只公文鳥進去，他們倆相親相愛，我不打擾他們。不多久，母鳥身子笨重起來，那么袖珍的鳥兒，竟然在草窩里生下五枚珍珠一般晶瑩圓潤的蛋。母鳥成天蓬松著身子剛剛好能蓋住蛋。才過兩天，有一枚蛋不知為什么從窩里滾落出來，跌入籠底。公鳥在一邊無助地跳來跳去。我仔細看那蛋，有幾條裂縫，看得到蛋清了。

想來這蛋是不能孵出小鳥了吧，我小心翼翼地將蛋取出放在手心。怎么辦呢，我的朋友？你們怎么這么不小心？

扔了？好可惜……

那，就嘗嘗什么味道吧！好朋友一定不會吝嗇一個不能孵出小鳥的蛋。

我拿來一個小碟子，沿著裂縫將蛋掰開，一小團蛋液落入碟中。超級超級小的雞蛋，就是這個樣子。中間一個比綠豆還小的蛋黃。我將碟子放入微波爐，設置中溫30秒，啟動！

那時候我沒有相機也沒有可以拍照的手機，不然我可以拍照讓你看到我烹調的第一道美食：文鳥荷包蛋。全世界最小的荷包蛋。我用舌尖頂著送到門牙中間慢慢切碎、吞下。因為它太小，感覺不到什么味道，像不像雞蛋的味道都很難說。

我過去給它們的米盅添滿小米：別再那么不小心了，我可不想再吃你們的蛋！

文鳥夫婦依偎在草窩里睡著了，蓬松的兩個白絨球連成一體，下面是它們的四枚蛋寶寶。全世界都和他們一起安靜沉默地等待新生命的到來。

一天哭了兩次：所有的落淚都值得珍惜

昨天哭了兩次，都是因為兒子，一次被氣哭的，一次高興哭的。當媽真不容易。

先講高興哭的。

晚上，兒子做完作業，來到我身邊，說想看書放松一會兒再睡。我們都很喜歡睡前在客廳沙發的落地燈下看書。他拿起正在看的《1984》，翻開折角的一頁對我說：“媽媽，這句話寫得好，讀給你聽：‘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

“什么控制來控制去的？”我故意裝傻。

“意思是戰勝國書寫歷史。”他一本正經地說。

“那我們會讀到什么樣的歷史呢？”

“給你說個動畫片你就懂了。《熊出沒》里對付光頭強的主要靠熊大，可是熊二在旁邊吼兩聲不能說完全沒用。那就看歷史是熊大寫還是熊二寫啰？”

“看樣子《熊出沒》是熊大寫的！幸好不是熊二寫啊！”

哈哈哈我們一起笑起來。

接著我給他看我正在讀的《人類簡史》里一些有趣的段落。

《人類簡史》是一本相當博學又腦洞大開的好玩書，近38萬字，我想兒子也會喜歡這本書，但是中學生恐怕耗不起時間看，我就看著自己的讀書筆記說些有意思的觀點給他聽。

比如，在30萬年前，地球上有好幾種人類：直立人、尼安德特人、智人……到了7萬年至3萬年間，地球上逐漸只剩下智人了。智人并非人類中最聰明最高大的品種，為何一家獨大？

“哦，媽媽，這個問題我知道。”兒子的口頭禪是“我知道”。

“怎么你連這個也知道？哪里看到的？”媽媽的口頭禪是“你怎么都知道”配上崇拜的表情。

“書上看的，當時這幾支人類都開始向遠處遷徙”他抓起紙和筆畫草圖，“有的人類遷徙途中遇到沙漠、沼澤，過不去，就滅亡了。有的人類遷徙途中剛好走到兩河流域適合生存，就定居下來。智人就是幸運的一支人類，遷徙到適合的地方，生存到現在。”

“嗯，這是幾萬年前的事了，存留到現在的遺跡稀少，科學家和考古學家有了各種猜測，我看到的這個猜測跟你說的不一樣，你愿意多了解一種別的猜測嗎？”初中生太敏感了，一旦遇到不同意見就要臉紅脖子粗地捍衛自己，我現在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地先做聲明。

“都是猜測嘛，你說吧。”

看來他沒有介意，我開始說起來：“《人類簡史》的作者——以色列小伙子說，因為智人偶然的基因突變，改變了大腦連接方式。他們以全新的思維進行思考并善于語言溝通。最重要的是會一起想象、編織故事，并且共同相信這些故事。結果是能進行大規模合作。比如他們編織了有神靈的故事，都相信神靈的喜怒哀樂，一起想象神靈的指令并團結在一起。緊密合作的智人戰勝了僅會簡單溝通的其他人種。”

“哈哈原來智人是靠講故事生存下來的啊。”

“對啊，作者還說，包括現在的法律、商業信用、政府治理都是大家相信同一套故事。”

“有意思！”

接著我們還聊了歷史的時間軸以及螺旋發展的進程，還聽了他津津樂道的物理理論，聽不懂裝著感興趣的樣子，他太需要聽眾和粉絲。

終于他說累了，道聲晚安去睡。

聽到他翻了兩次身，房間里靜下來，黑甜的睡意將他包裹。

我在客廳燈下不知不覺淚流滿面：終于等到兒子可以和我談一些深入的話題。

以前他是多么頑皮的孩子，任性又沖動，我跟著善后：向老師道歉、向同學家長道歉、向鄰居道歉……一次又一次。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會好好思考？直到上中學，初一還時不時因為跟同學的矛盾固執地認為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對。現在雖然感興趣思考的大多數還是知識性的問題，但究竟是充滿好奇并且愿意看到不同想法。前陣子他在QQ空間里進了一個軍事部落，刷了一些老兵發的帖子，險些變成五毛。我拿出《民主的細節》《1984》等書給他看，他翻兩頁《民主的細節》，說：“這是左派寫的吧？”翻兩頁《1984》，說：“這好像是憤青看的。”不過他依然有興趣看下去，并且細微地修正自己的觀點。其實年輕人的觀點不穩定，我應該鼓勵他去多探索。前兩天跟朋友聊天，講到自己的釋然：“就算他將來真的堅持五毛又怎樣，我依然愛他，就算他成績不好我也愛，他將來做什么變成什么樣我都愛，這才是真愛。”

扯遠了，其實我沒那么明智，敏感焦慮揮之不去。幾個小時前的下午，看到他英語作業的字母寫不好，a依然開口寫得像u。上回說他寫不好，他頂嘴說做作業都用打字就不會出現這些問題了！氣得我內傷：明明字寫不好怪寫作業不用打字？這回又寫不好怪什么？怪筆不好嗎？給你用全套無印良品的筆了！“哼，全世界最爛的筆！”他依然頂嘴。我氣得扔了他的筆袋。他紅著眼睛去撿筆，我也到陽臺上。

高樓陽臺的冷風吹來，把滾出來的熱淚吹得冰涼送進胸口。相信這是每個當媽的都會有的委屈：千辛萬苦的勞累，萬般無奈的不自由，怎么說都不改的氣惱，后悔自己當初做不對的自責……

在各種教育理論面前，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我會有情緒。

幸好我現在包容也允許自己的情緒出現，在陽臺哭了半小時，一邊悲傷委屈憤怒焦慮煩惱五味雜陳，一邊分出另一個自己隨時報告現在的情緒進程。直到報告自己情緒漸緩，可以收工。

不讓自己完全被情緒包裹，這是最近一點點小小的進步。

回客廳，兒子出來，看到我的樣子，他先來道歉。我們互相道歉。吃晚飯的時候我們胃口都很好。

深夜愉快地抹完眼淚，發現眼睛腫了，今天實在哭得太多，立刻愉快地在亞馬遜上給自己買了一個日本白金臉部按摩儀，好消息：亞馬遜海外直購包郵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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