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看

賴俊儒

記不清什么時候，我的右手掌生了一只“眼睛”。

最初，只是一塊硬皮，生在掌心外緣，小指第三節下方一公分處。豆粒般大小，沒有痛感，只在揮拍摩擦時微有異樣。我沒放在心上，運動員嘛，誰的手上不起泡不長繭？但凡日常作息無礙，掌上粗糙的觸感倒像證據，是一張攤開在人前的履歷，記錄眼前這人多么勤守本分日日練習。

不太痛，也就順理成章忘了它的存在。它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我的日常，耐心蟄伏在皮表之下，一待就是一年，直至某天球賽后和對方握手，他疑惑地盯著我的右手瞧。我縮手回來仔細觀察，才發現硬皮還在，并且根生柢固地生出年輪似的紋路，中心凸起一塊深黃，看著像一只眼睛，肝功能不太好的那種眼睛。問了日日牽手的女友可有發現異常？她頭一歪，說：“欸，我平常牽的是左手。”

就像人生的所有矛盾一樣，一旦意識到了，就如眼里揉進沙子，再也無法視而不見。某天泡完澡，忍不住試著用小剪刀修去硬皮，起初還好，再往下便是拉扯神經的尖銳疼痛，像要把自己的肉塊撕扯下來，于是就此打住，放棄。后來幾次嘗試，總以失敗告終，它并不擴大，也不萎縮，堅持守著固有的領地。修剪完隔一陣子，那只眼睛又重新開始監視我。我的右手開始深居簡出，不再隨意露面，而左手除了牽女友，也開始肩負起和他人握手的重責大任。獨處時我時時和右手對望，小心翼翼地撫觸那塊硬皮，仿佛里面埋了一粒微型炸彈，線路錯綜復雜難以拆解，而計時器正緩緩地一格格走著……滴答滴答。接著，像所有忌諱就醫的人一樣，我上網搜狗，試著找到最類似的癥狀。

足跖疣，俗稱雞眼，為局部長期受到不當壓力，而形成的厚繭，通常見于足部。

啊，原來只是久聞其名的雞眼，我不禁為自己將它譬喻為眼睛的先見之明沾沾自喜。這下如釋重負，小問題而已，記得藥妝店不就有賣雞眼貼布嗎？當晚興沖沖地買了，貼上，以為幾天就見效，殊不知這只是長期抗戰的第一聲槍響。幾天換藥下來，周遭皮膚呈現灰白腐敗之色，輕輕一刮就成死肉碎屑。重新看了說明書，原來雞眼表層硬皮如盔甲，是為了保護身體而生成，原理就像蚌貝分泌體液包裹異物。只待盔甲剝除，藥力滲透入里核，它便會如熟落的蘋果一般咚一聲掉下來。

咚一聲當然只是想象，但瓜熟蒂落的那一刻著實令人引頸期盼。我日日呵護這顆掌上明珠，隨時準備迎接勝利布告。然而戰事遲遲未完，敵軍卻日漸成長變異。某日撕開貼布，埋在手心里的本體開始凸出掌心，呈現充血般的紅色。大概是將死之前的反撲，我不以為意，但敷藥時不再只是微微刺痛，突起處膨脹成半圓球，一受力就破裂流血。連騎車都不大方便，練球也只得暫停。

我不死心，三星期過去了，一旁健康的皮膚被藥力侵蝕而壞死，但中心的肉刺仍像外星異種般猛烈生長跳動，毫不在意母體的死活，每次換藥，它都張著滿布血絲的眼睛瞪視我。貼上藥布不去看它，手心仍清晰傳來一次次跳動，我手里仿佛生了另一顆心臟，擁有自己的意識與脈搏，夜深人靜時便放肆地吸取我的血液。先前那個躊躇滿志的自己，如今已戰意疲軟心旌搖惑，就像《魔戒》里跪倒在索倫之眼前的庸碌之輩，后悔自己魯莽發起的挑戰。人生不就是如此嗎？體面衣裝里藏著種種瘡疤也能若無其事，眼不見為凈，當初何苦硬要挑出肉里的每一根刺？我真后悔揭開這潘朵拉的盒子。

“你這哪是雞眼，這是疣，病毒疣。”就醫后，醫生只看了一眼。

“這兩個很容易搞混，但不一樣，你藥布別再貼了，待會幫你冷凍治療啊，幾次就好了”

不是雞眼，更不是異形寄生或魔王索倫，原來自始至終都弄錯了敵人面目，無怪乎一敗涂地。步出醫院時，我忍不住放松地笑了出來，像飯后解開皮帶，滑出一片松懈的肚腩。像長長的馬拉松終于看見終點，雖然還有距離，但確實就在那里了，接著只要一步步走過去就是了。

冷凍治療后起了水泡，我睡前幫它敷上紗布，像蓋上一條潔白的小被，告訴它，你可以闔眼了。我把掌心放在胸口，那些人生的摩擦與錯誤，那些愛恨矛盾疼痛糾結，我預備在夢里與它們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