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茉
我認識Z好久了,從高中到現在也有七年以上。剛認識那些年,我們還只是穿著黑色尼龍百褶裙的高中生,白襪白鞋,發禁仍在。回憶蒙上一層渾沌曖昧光影,老照片上畫面定格比YA,我與她笑容滿面的底片觸及空氣產生變異,曝光過度仍可見女孩的拘謹,若即若離困在懵懂年紀。但Z是奇異的存在,順服地走入那些照片里,露出溫良恭儉的笑容,卻無人知曉定格的瞬間她究竟在想什么?──當然,每個青春期女孩的腦袋多少裝著一點飄搖的繁花落葉,但那時的她卻像寒帶針葉林高聳入云,站立霧中成為風景的切片。枝葉的影子與實體疊合,退到森林底端,那是我們這些落葉喬木或繁花種子都到不的地方。
沒有人比Z更適合魔羯座了,占星術上最神秘與踏實兼具的混合體,不是風向星座變化多端的小把戲,而是靜默龐大安穩運行于自身軌道,使人不知不覺與其融于一體呼吸,某些魔幻時刻恍然大悟,發出:“對呀,原來這就是Z啊!怎么會沒想到呢?”喟嘆。Z就是有神奇魔力,言談得體,不失分寸,同輩面前怡人,長輩面前識大體,像一枚知道自己該放哪個位置的棋士,妥當布置每一場棋局。
與她認識這么多年來,我與另一個朋友D深夜暢談時很少提到魔羯Z──她就是我們的朋友啊,親切中偶爾帶點風趣,總以“我知道”的柔軟話語附和我們的Z──不該在無眠、幽暗,以話語探勘夜色濃度的交談中出現。
莫名的,像回憶某處機關被撬開“喀拉”一聲,Z的名字給召喚出來了。羊頭魚身的怪物爬行于回憶光廊上空,我們試圖揭開一層一層被黑暗包裹住的Z的身影,那只長著巨大羊角的摩羯座面貌越漸模糊,隱沒繁星之中。徒留我們──金色的牛兒與雙胞胎兄弟困惑地揉著眼睛,甫從深沉的夢境初醒。
Z,我們從來都不了解她。
她在時光長廊中表現良好,是行為優異的最佳演員,每個風和日麗的晨間與下午,她的臉孔無不溫婉清柔,話語溫暖撫過我們面頰。我們卻無從得知她真正面臨的生活狀況:家庭、戀愛、健康或學業種種瑣碎青春期特有的小屁事。她靈動的雙眼注視、聆聽我們,鮮少吐露絲毫自我。因而我們回憶里共有的她無時無刻閃著超齡成熟的光輝,那光芒太過耀眼了導致誰也看不清楚Z的模樣。
唯一記得某一次,我與她的誤會。(“啊,我也有過那么一次的情形!”D說。)任意揮霍嬌縱與任性的我,負氣不想理她。我們出現罕見的、少女間特有的隔閡。Z恍如默許一場游戲,直到我越來越無法負荷故作冷漠的空氣,也許那個時候,我的表情與周遭出現裂縫細紋般的動搖吧。Z成熟地朝我打招呼,嬌俏的聲音像什么都沒發生過:“嘿,你快嚇死我了!”我尷尬無以復加,一身狼狽地結束這場冷戰。D說,那一次也是如此作結。Z總能大事化小,四兩撥千斤把尷尬復雜的爛帳情緒收攏干凈漂亮,于是我們又乖乖回到屬于“朋友”關系的團隊,像一列排隊上課的幼童,在Z慈愛的眼神下聽從指揮。
這樣的Z當然沒有敵人,但這樣的Z竟有了男友。我們這群朋友給予祝福之余少不了訝異,我與D偷偷交換一個比訝異更迷惑的眼神。Z唇邊神秘的微笑像蒙娜麗莎,花上好幾世紀依舊不得而知那抹笑意背后藏著什么情緒。即使如我們都無法理解,而那個男子能順利解讀成功嗎?
也許這不是重點了,Z就是這種朋友吧。我與D只好下結論。誰沒有一個善于傾聽、內斂的朋友呢?但空虛是如此龐大,在心頭竄動──好似,這些年來與我們共同經歷青春的Z,是一只掛著微笑的娃娃。
不曾哭過、以無盡笑容堆棧的面孔、以正面積極態度、偶爾幽默但適可而止、知所進退、如太陽亮面發著光芒、容易同情與理解他人、成績優良的那個Z……漫漶時光中我們曾并肩同行。然而,更多時候,是我們看著她的背影,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