霢霂嵐影
時至近日,你仍被存在主義的鬼魂所糾纏,和這片沙漠一起。
你出生在一個純粹的城市,一個沒有得以標記自身的荒漠。1980年,科學園區創建,更多更多來自其他地方的人,成為這個地區的養分。
城市本身并沒有錯。
外來人口也沒有錯。
自我壓榨,以及過于富庶導致沙漠無法吸收的養分,讓外來的人們在這座城市里慢性自殺。對于城市本身的厭棄,也因此誕生了。新竹高中、新竹女中、工研院、清華大學、交通大學……外來的人群遭遇到了各自不情愿的事情。對于這些事件的厭惡隨之轉移到對于城市本身的厭惡。
當市立體育場前的網球場被改建成停車場的時候,你在家里,透過大大的落地窗觀望施工的怪手與吊車。原先可以看見全貌的十八尖山,也被昌益建設公司蓋起的一品博觀給遮掩了。陸陸續續大樓覆蓋天際線。城市本身還是一樣,多出來的人們,沒有帶走多出來的情緒。
父親是高雄人,交通大學畢業。留學回來之后在竹科工作。
母親是臺北人,畢業后也在竹科工作。
像是某種詛咒,人們來到這塊貧乏的土地,隨之也變得貧乏。你。誕生。
新竹市對你而言,是以家里為中心向外擴展的小小生活圈。最遠到清大、火車站、竹中。超出這個范圍的事物,是別的世界。城市本身的現象也一成不變。放學時間,東山街口與食品路交界的青仔欉緩慢地移動,跑得比較快的,八成是去在地網咖搶機臺。直到上了新竹高中,自己也成為了青仔欉的一員。你自身的時間仍沒有改變。依舊沿著食品路往市立體育場的方向走回家。沒有課后的社團活動,沒有打算參加朋友的聚會。你與城市無疑是一體的,外人甚至自己,對于介紹自身都只能提出一些無法作為代表的特征。你也沒有看過誰把米粉當作風箏線,串起杠丸。
偶爾透過家里的落地窗,可以看見霓虹,伴隨著一品博觀的玻璃反射而來的刺眼陽光。街燈一瞬間亮起了。光復路的交通還是一樣混亂,假日花市十年多來販賣的東西也沒什么改變。與記憶有所落差的事物,大抵是早上再也沒聽到紅毛猩猩的叫聲,動物園的門票從十元變成二十元。
只有長假的時候,城市才真正歸屬于你,沒有過多的活力竄來竄去。城市變得安靜,沙丘也不再變換。小學三四年級時,因為連日大雨,加上汀埔圳的閥門沒有開啟,東園小學慢慢變成一片汪洋。印象較深的是為此哭泣的同學們,以及與自己賭氣而沒有安慰他們的你。在一樓教室,水深及膝,有些課桌椅因此飄浮起來。在抽屜里放置的肥皂開始冒泡,畢竟平時干涸得無法聒噪,就趁現在吧。水流從校門湍出,綠水路終于名副其實,一旁倒閉的葛瑞斯飯店,觀望著街景與自己相襯。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城市才真正安靜了。你才真正安靜了。
小學入學前,在花市買了一顆仙人掌。“不能澆太多水哦。”店員如此提醒。你沒有澆過多的水,仙人掌還是死了。在意外撞倒盆栽之后,撞傷的部分開始潰爛,像是感應到城市本質般的,仙人掌內部的水分不斷向外擠出,直至枯萎。
你意識到自己是一顆真正的仙人掌。坐落在城市的中心,深根。其他會走動的沙漠植物,是某種的擬態。因此把葉子磨得更尖,想象蜷伏著一只刺猬。你把根向外極力擴張,向內也是。開始你的活動范圍畔及臺北、臺中、香港、澳門、日本……你仍待在家里,盯著熒幕前跳動的聊天訊息。這座城市,進入家門前是一個模樣,進入家門后又換了一個樣貌。當你獨自一人使用網絡聊天,或是坐在馬桶上的時候,你也換了一個樣貌。
你不禁問自己是誰。向內的根什么也沒找到,外面的友人也進不來。身為一棵仙人掌,稍被碰撞,便會將體內的水分全數吐出。
城市還是城市。
記憶是片段的。你也不試圖撿起掉落在地的玻璃碎片。只有偶爾會發現夾雜在里面的鏡子。在沙漠的中心,有一棵仙人掌。擬態的走路植物們在沙漠里跳舞,在沙漠里枯萎。對著仙人掌抱怨,這個城市是一座沙漠。也有嘗試著找尋綠洲的人們。找到某具骸骨便歡天喜地地和他共舞。城市已經沒有土壤,只剩下沙子。
風雨很大的時候,雨就像簾幕一般,在空中擺動。那樣的情景總是在臺風假前后。真正放假時,天朗氣清。還留在城市里的人們,往電影院去了,往網咖去了,往愛情賓館去了。你橫躺在家里的沙發床上,對著大落地窗發呆。
從來沒人教會你,不想當一棵仙人掌的時候,如何把自己體內的水分全數排出,然后潰爛。沙漠的性質深深烙印著。就像食品路與光復路的轉角,總是開著不同的卡西諾。單調沒有改變的城市,沙丘也漸漸不動了。
新竹是個適合老死的地方。
時間在這里異常的緩慢,你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慵懶度日。過于動態、有活力的,往往都是沙漠的仰慕者,在這里擬態,再將過多的情緒留下。你打算在這死去。從出生之后沒有變化過的,這片沙漠。或許某天,拿米粉串起杠丸,放一次風箏也不壞。
你想起《說不完的故事》,朝著城市吹了一大口氣。風本來就很大了。沙丘似乎微微擺動。不期望沙漠成為森林,但希望不再是仙人掌。
城市還是沙漠。角落的鏡子映著一顆仙人掌,裝在潮濕的土壤盆栽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