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歸屬感

依寒

在萬千浮云中，尋找那輕盈的一朵。唯它的輕盈，能載動我那繁復而漸沉的年歲。

尋找那一陣雨的冰涼，也尋找那一片雪花的邊緣。

在歷經的人生羈旅中，我還曾經刻意尋找深刻。終于明白，那歷經過的無邪純潔的段落，才是人世永不灰心的啟明星。

在谷雨的第三天，我們幾個朋友閑著，一起去了古田吉巷鄉的薛后村。這個村出了個健身健美世界冠軍。這對于一個小縣城的小鄉村真是太難得的榮耀。頭一天的晚上，雨下得很大，令人擔心第二天的行程。早上起來，八點動身的時候，天色不開，還是暗的。

去薛后有兩條路徑，經過了翠屏湖大橋后，分岔在常壩村的入口。往常壩走路途更近，在國家政策普及下，村村都有水泥路相通，只是路窄一些，稍陡一些。需途經另外兩個更小的自然村。這條分岔近路有人懂，有人不懂。我們選擇往這條路走。常壩村莊位于古田勝景翠屏湖畔，通往常壩的公路就一路環湖而行。坐在車內往外看，湖面煙波緲緲，湖邊是一些錯落的果園，多是有名的古田油柰和芙蓉李。空氣特別清新，帶著點潮濕。熟悉的翠屏湖會稀釋一顆粘稠的心，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幾分輕松的愉悅和開闊。天色也越來越開，好轉起來。

薛后村有五大姓，這是村民的組成方陣。所以在村委會里，在第一層往第二層的樓梯處，墻壁上有一張裝裱的五姓標牌，上面詳細列表記載，明朗突出。這調動人尋宗追親的念想。

而走進村委會大門，第一層的大廳正對的那面闊墻上，赫然就是薛后村的俯瞰地圖，清晰標明村莊的地理邊界和幅員。綠樹綠野青山環抱村莊。讓人停步詳細指點，查找蹤逕。

在左手邊同樣寬闊的墻上，是一個宣傳大欄。陳列的就是“健美明星”鄭少忠的獲獎資料等。在2016年世界健美錦標賽的健體比賽中，鄭少忠獲得健體全場冠軍大獎杯，成為中國首個健身健美世界冠軍。他雖后來遷入江西省，作為江西選手參賽，他的祖籍卻是古田吉巷鄉薛后村，至今他還能操著一口流利的古田方言。他是第一個拿到健美世錦賽全場冠軍的中國人，是中國健美界的驕傲，是古田的驕傲，更是薛后村的榮耀。去年獲獎后，他回到故鄉和鄉親們一起慶祝。“熱烈慶祝健身健美世界冠軍鄭少忠載譽歸來”，慶典的標題上，一個“歸”字，足見鄉情殷殷。照片和文字影像資料足見鄉親的熱情和鄭少忠與鄉親間的惺惺相惜。在簡陋的會議室里，擠滿鄉親，鄭少忠匯報或回答問題都習慣站著，認真而情緒飽滿。他坐下來的時候也總是坐得筆直。當被問及在賽場上聽到自己奪冠時的感受時，他說：“挺激動，我終于做到了，很欣慰！”他和父老鄉親分享成功的喜悅。尋找多年，努力多年，他向孩子們現場展示了力與美，發揮了楷模、標桿的作用，為孩子們播下立志成才的種子。這成功的榮光將一直歸屬于他，也歸屬于他的故鄉薛后村。

薛后村的村委班子可謂匠心獨具，將村莊的特色概括精準而突出，并且有依有據的。讓我們第一次來村莊做客的人感覺很快熟絡起來。歸屬于村莊的東西，一瓣一瓣地如一朵鮮花自然開放在我們眼前。我們算是在尋找，尋找一個村莊氣息脈絡，卻不需要刻意。

想我們從呱呱墜地便開始一路尋找。用幼稚的眼光認領我們的父母、兄弟和姐妹，再認領更多的親人、同學和朋友。一路認領家園故土和他鄉異國，認領生活。我們剛剛來到的那個家園，曾經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那么嶄新。而后，一路尋找，一路認知，一路遠離，它們成為我們的故土故鄉。我們慢慢又反轉過來，在陳舊里尋找，尋找歸屬感，慰藉漂泊無依的靈魂。似乎這是生命必經之路，必須的平衡。

曾經幼小的身體在尋找長大，曾經膚淺的精神在尋找豐富。我們曾經那么期望單槍匹馬闖蕩，慢慢明白我們是那么期望尋根索源，找到歸屬。唯有歸屬，才是我們最終，有著落的需要。

幼小的時候，挽著褲腳，拿著一個竹編的小土箕，常去河里撈魚。總是靠著河中有草的邊緣放下土箕堵住水流，用腳在草中順水從上往下驅趕，然后把土箕急急提起，里面就會撈到幾只小魚或者泥鰍，趕緊抓住它們放入我們帶的水瓶里養起來。有時沙中還有田螺，小貝類。所有樂趣的重心在這些小生靈上，至于流水、石頭和河床的姿態，我們從不曾用心去想。

而慢慢，我們都變成回頭尋找出處的人。回到故鄉，再看故鄉的河。我們凝視更多的是那清澈流淌的水，是那些在歲月沖刷下更加圓潤的石頭，是整個河床的疏通與寬闊。這些存在，是堅固的歸屬。這時心底涌起的柔軟不會蒼老，不會潰爛。我們相信那些魚兒貝兒等小生靈會在水中草中石縫中自由自在生長，不再想著要去打擾。

回頭尋找。母親不曾見證我這個六歲幼兒的長大和青春，我不曾見證母親的青壯年華，更無緣見證她的老去。

沸騰出青春和喑啞地老去，這些過程我都不能從母親那兒得到鼓勵。我常無助獨自尋找力量，相信天際之間的顧盼，有母親永遠慈愛的光芒閃耀。

我一路摸索自己的成長，摸索自己孩子對我可能的依賴。我一路適應生活的冷熱，一路在淚水中增長寬容。我習慣力不從心的時候，祈禱，靠近我的信仰，尋找微笑。我信仰明天會有希望。

往前尋找。按部就班的歲月，會繼而蕩出怎樣的漣漪？會因何蕩出？在工作中相遇的那些少年，在他們的身上，常常看到活力和歡笑。他們尋找知識和智慧，而我尋找知識和智慧在我和他們之間發生的關聯效應。惺惺相惜，流出惆悵的基調在畢業之季。又戰戰兢兢，忐忑欣喜地迎接又一新學年的新生。

我記得那一堂又一堂課，那一張又一張的卷子。我記得他們朗朗的讀書聲，他們各式各樣的親筆字跡。我說字如其人，文如其人，要他們善待學習。我對他們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對他們說我自己的經歷“我不愿傷害你，因為我愛自己”。我和他們一起尋找共鳴，尋找感動心靈的美好與堅強，讓心有所歸屬。

薛后村還有座聲名赫赫的山，山名叫羊角峰，有羊角嶺，是古代東去的必經之路，是出縣城后的第一個陡坡，在村莊里能夠放眼望到。它歸屬于村莊，是一種護衛和富足的象征。很多游子思鄉的情緒安慰都歸屬于它，依托它。薛后村的村莊新房遍布，人員也多，是現在農村不可多得的現象。這大概也是因了人們在原鄉就可以安居樂業，生活富足安康有極大關系。因為現在很多農村都是人員搬離，外出買房，去他鄉尋找幸福。

能夠相互歸屬，就不會若即若離。能夠相互歸屬，才有認祖歸宗。才有《紅樓夢》中元春省親之熱盼，探春遠嫁之離愁，林黛玉寄人籬下之悲傷。那些鄉賢鄉紳回鄉祭祖，也都是在尋找歸屬感。

一個作家也在文字里尋找歸屬感。只有一顆有強烈歸屬感的心，才能寫出歸屬感強烈的文字。那些文字里的“故鄉”和“地理位置”，不都是作家心靈的歸屬之地嗎？詩人余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尋找一個“他”，去尋找可以握在她掌心的東西。她用她的努力，去尋找可以平衡她的隨和與孤傲的東西。這也是她要的歸屬之一。

尊敬一顆尋求歸屬感的靈魂，尊敬一個尋求歸屬感的村莊和城市，尊敬一個尋求歸屬感的社會。

把一雙腳裸露給高跟鞋，把一顆心裸露給旅途。正好像我喜歡各種鮮筍，筍干，糟筍和腌筍，我永遠喜歡大山深處那一脈相承的根由。正好像鮑爾吉·原野說松針威風凜凜，不流凡俗，我只敬松針它渾然天成。歸屬于自然，植物和動物都各有心性。植物等待著陽光和雨露，動物尋找著食物和居所。

尋找生存，一個人會有一個永遠的王國，那就是自然界的擁抱與歸屬。生活之中會有一個夜晚，會有一場濃淡相宜的月色，將一份愛往深處鋪設。“我和你”，這不是一個尋常的詞，它是一個微妙的生活關系。但這個關系有時可以深切，有時也可以淡泊，在尋找之中。終究于歷史長河中，有關于歸屬的，都不被認為只是徒勞虛設。如同那些芙蓉花，傾力為一個季節美麗開放。在樹梢上的它們，在我們心中的它們，是實在而沁人心脾的。不必完全純色，可以包容。這就是自然之色，有所歸屬的感動與依戀。

所以永遠尋找，永遠希望，永遠地歸屬于心安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