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
宅的建筑觀
——閱讀張永和的《作文本》及《繪本非常建筑》
阮慶岳
本文藉由閱讀張永和的文字及作品集——《作文本》及《繪本非常建筑》,循時間記錄跨越20余年的創作,來梳理解讀其中的思考脈絡,尤其會以張永和對“宅”的想象,分辨他建筑話語的意義所在。
張永和,《作文本》,《繪本非常建筑》,宅
要梳理當代華人建筑界里觀瞻動見的張永和,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是他對中西文化均有深入的理解,也能積極從中汲取養分,同時在創作上又具有驚人的縱橫蔓延能力,使得在綜觀他允文允武的建筑生涯時,想要尋找到一個能晀看全局的平臺位置,尤其顯得不容易。
因此,本文的書寫脈絡,會單純就以閱讀張永和的文字及作品——《作文本》及《繪本非常建筑》,借著這兩本以時間脈絡完整記錄張永和與他跨越20余年的文字書寫與設計創作,來試圖找到梳理其中脈絡的切入觀點。
《作文本》全書依文章撰寫時間先后為序編輯,架出他者得以循序滾動條閱讀的縱深可能,隱約向我們描繪出張永和的思考與關注點,隨著時空變異轉化的拓痕與輪廓,以及在這個過程中的各個階段,他對建筑的著力與價值觀,究竟是何所在,作出簡單捕捉與揣測。
我把33篇文章,大約依時間(1982-2004)粗切3份,概稱上篇、中篇與下篇。之所以這樣做,正如談及黃河、長江時,不免會以上游、中游、下游作分別,方便客者來定義其相關位置性,然而江水流動的底層本質,本是渾然不可分的。
這部分從1980年代初期到后期的文章,大體是以張永和作為設計人以及建筑教學者,尋思如何破解建筑迷團的自我對話記錄。態度上有著煉金術士般孜孜不倦的信仰與熱情,方法上傾向從局部與微觀作破解,隱約有著身在迷宮一角、卻堅定相信出口必將豁然顯現的信心。
在4封他寫給學生的“設計任務書”里,張永和諄諄與大二年輕學子談何謂建筑的認識和理解,以及設計的出發點及方法當如何,最后他對學生寫道:
“經過10個星期的努力,也許你開始對建筑感到很費解:如何搞設計?不清楚。什么是建筑的意義?直搖頭。什么是建筑?不知道。或許你體會到你已經丟掉了一些東西,而不是得到了什么。如果你現在是這樣的感覺的話,我就要祝賀你。你很快就要做一次旅行,去尋求你在建筑領域里或之外所夢寐以求的東西。你,已經卸掉了包袱。”
他還告訴學生帶3件“工具”去做建筑旅行,這3件工具是:(1)寫作;(2)把一個局部或一個細節作為設計的起點;(3)繪圖必須具體,要十分注意細節。
雖然有著務實的暗示,但在這個階段的整體上,依舊有偏靠抽象概念對建筑作破解的傾向,對內向哲思也有一定程度的依賴,面對現實常以單體與異化作思考與質變的出發點,例如,以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作品《這不是一個煙斗》(圖1),與保加利亞藝術家克里斯托以塑料布包裹對象的系列作品(圖2)為例,作為尋求對現實破解的方法,強烈地與當代視覺藝術以觀念優先相呼應,也有因之而生某種懷疑論的性格存在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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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現代性的追求,可能還是底層信仰主導。然而張永和在這一時期,已經開始拿中國文化傳統與西方現代觀念作對比,似乎想用來作為調整現代性在東方社會的參考坐標。其中比較值得注意的積極觀點,是在《書房》一文里,提到對多元消點的再肯定,這種說法容易讓人聯想到山水畫里反現實的透視觀,與蘇州園林步移景異的多元現實可能,同時某種畫中游的文人性格隱約可見。這與對照西方自文藝復興以降,對單一消點透視法與其所衍生各樣二元對立價值的依賴現象,提出了他對西方近代文明走向某種柔性的反思與質疑。
這個階段的張永和,對現實持著客觀不輕易介入的距離,也同時對多元價值保持尊重。對于建筑,則有奧義玄學的追求傾向,與抽象離世自我化的態度。另外,則是對藝術得以(或說應當)介入實質文化環境,持正面的樂觀態度:“當人們在英雄墓地上栽上青松一兩棵,藝術就超越了對文化環境的感官上的影響,進入了對文化環境的實際改造和創造。這種改造、創造的意義又在于它反映了人們對現有文化環境的認識。”
在此,張永和提出了藝術創作與文化環境不可分離的聲張,這可視為他第一階段的重要轉折關鍵處。
接續上篇對文化環境不可輕忽的轉折觀點,中篇階段的論述軸線,大約可以從兩個面向來作閱讀時的重點:(1)對建筑是什么的再次質疑,其中包括由建筑任務(program)的視點,重看建筑在形塑自我時,能否提出他種的可能性。(2)繼續深化在文化與建筑間,相互關連性為何的思考。
在《過程思想》一文里,張永和宣言般開宗明義地說:“尋找新建筑。懷疑舊有的途徑能否通往真正的新建筑。于是從‘新’開始。”而且引福柯把“絕對真理”視作“終點真理”的定義,表示:“如果越依賴已知的真理,找到新途徑的機會也就越少。”并說:“在通往‘未知’的路上,一定要超越絕對真理。”
但是張永和究竟想依賴什么來超越絕對真理呢?在同篇文章末尾,他僅以“變”,也就是對熟識物,重新取得陌生感作回答。接續的文章《策劃家居》,則開始具體地回答這問題,張永和以中醫常用的模糊的“虛”,描述人體狀態的不可界定性,用來質疑現代建筑過度理性的專斷性,他說:
“西醫或治病或不治(沒病),但無法處理病與沒病之間的狀態。在解決問題的兩極分化過程中,現實的連續性中斷了,生活中細致的差別和變化消失了,所以解題式的建筑是抽象的,或許還有點虛。”
對實體建筑能否回答真正的建筑問題提出了質疑,也轉向對虛體建筑任務可能發展性的注意,并持續強調文化在建筑任務里的重要性。他寫道:“如果建筑任務重新包容文化與經驗的諸方面,如果建筑任務不是一個設計前拿到的消極的已知,策劃與設計建立一個有機的關系,策劃被作為設計的一個組成,與設計同時交替進行,或許形式不妨重新追隨功能,建筑師也將成為最勝任的策劃師。”
文化在建筑里的角色與意義屢次被提出檢視,例如餐桌與飲食習慣、四合院與內向世界觀,可以見到無形的文化環境,逐步與張永和的建筑任務,有相互結合的趨勢,也就是承認文化在建筑里的位置,與實體經驗在建筑任務的重要,成為張永和這個階段書寫的重點所在。
全書的最后一段,可能是觀看張永和的后期走向,最可能找到線索與密碼的所在。基本上,張永和在30余年的生涯發展過程里,不管在建筑風貌的探索與路徑,或是建筑視野的宏觀與微觀,都顯現出少見的曲折多義的面貌。這有可能與他選擇的戰略位置點,以及含蓄而近乎隱諱的表達方式有關,但是在書寫的后段,卻看到越來越明晰的陳述與聲張。
其中,視野上由單體的建筑思考,逐漸展開到對城市的綜觀共視;另外,則更加確認了自己的位置點,尤其與現實的相關位置上。對城市的思考,在這一階段全面鋪開,試探與陳述同時雙向共走。
另一個重點,是思考建筑介入社會現實的可能位置與角色性。在文章《關于建筑教育》里,提到當前建筑教育的3個問題,指出應藉由教育“賦予建筑實踐批判性”,以及應“重新限定教學與實踐的關系”,明白地碰觸建筑與現實的關系。
這個議題在《向現實學習》里,有著衍伸的后續思考。尤其對中國目前的社會處境,提出他對建筑人角色定義的觀點,他說:“因為最后,建筑師通過設計服務社會。其實,參與經濟發展也有轉化為文化探索的可能,即對當代中國建筑的定義作貢獻,因為此時此刻,每一個人都為如何能在一夜之間把前現代社會改造,轉變成后工業社會而感到困惑。”
雖然鼓勵建筑師積極投入社會改造,但依舊有著某種憂心,張永和接著寫:“危險是建筑師往往來不及進入其社會與文化的角色就被利伯維爾場消費了。市場經濟永遠是把雙刃劍,所以參與市場并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而必須帶有批判性。如果建筑師自己沒有建立清晰的立場和策略,獲得批判性則是難上加難。”又說,在中國的現實里:“既對社會和文化負責又同時堅定建筑理念是可能的,但身心都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在最后一篇極重要的文章《第三種態度》里,類似對“非常建筑”的位置點,做出自我確認,張永和寫著:“社會實踐是商業的,但并不意味著建筑師對商業主義的盲目認同。對建筑學價值觀的堅持,實際上也構成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還說:“社會實踐的實質是通過建筑設計服務社會,但并不意味設計能解決建筑以外的社會問題。”
整篇文章完整而翔實,有意圖對自己與他者,說清楚自己何去何從的坦承告白態度,絕對值得關心張永和未來發展去向者更仔細地閱讀與思索。文章末,他更寫著:“非常建筑的實踐是以中國為基地的,與中國的市場經濟發展同步,希望通過上述認識建立起的是當代中國建筑實踐的狀態。”
這應該是實踐位置與戰略點的自我聲張與確認。
相對于《作文本》以文字論述作建構,這本時間涵蓋范圍從1996的“席殊書屋”到2012的“唯物主義展覽”、共計收入31件作品的《繪本非常建筑》,則是幾乎完全捐棄文字的鋪陳解釋,選擇讓作品以圖像視覺的模式,直接對讀者作陳述。
然而整體閱讀下來,還是會見出作品與《作文本》的思索有許多輝映處。尤其愿意對于各樣現實矛盾的直接逼視,譬如嘗試傳統與現代的如何接軌、實驗與傳承如何共進、并積極介入建筑任務的設定,以活化建筑的現實可能,以及如何透過置入與共生,來激發城市空間的新意義等,都可見到在思索與實踐間的穿梭對話。
我以下面3個角度觀看張永和的作品,作為我閱讀的梳理脈絡。
對于家/宅的合院新原型與再生的探索,是張永和早期作品中極其重要的一個環節。譬如1998年的“山語間”,在梯田地形里置入端莊大器的三邊合院,在視覺上與環境有著和諧的關系(圖3)。但是內部使用的平面安排,采用以服務核作中心的開放流動空間,朝外的長橫條木框玻璃門窗,則削弱了合院的內向中心個性,因此合院的外在與內在間,隱約有著辯證的沖突,但是意圖交織現代主義進入傳統合院的企圖,則是十分明晰可見。
同樣座落在北京的“二分宅”(2002),相對在企圖與成果上,都要更顯成熟完整。一分為二的利落配置,不僅允許視野與外面風景的對語,也同時成功凝聚庭院的空間核心地位。而夯土墻、細長比例木框窗,以及回歸到較為封閉與純然單向的平面安排,都讓這一間新型態的合院住宅,在承接宅屋的傳統與連結現代性時,具有相當的說服力與成為發展原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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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以內庭為中心的宅屋脈絡,在后續較大型的作品里也陸續見到運用,譬如“柿子林會館”(2004,圖4)對于視覺/空間的內向與外向間,有著意圖均顧的平衡,或是“用友軟件園1號研發中心”,以大小院落的虛體空間,來建構/鼓勵聚落狀群體的事件發生可能(圖5)。這樣思索著宅/院關系、以及內向/外作取舍的辯證與拿捏, 不僅是空間美學的選擇,更是生活/生命價值觀的當代再定位,意義其實深遠。
張永和對于材料與工法的運用,基本態度是開放且積極的,愿意在其中做實驗的嘗試精神,處處痕跡可見。不管從傳統的夯土、灰瓦與當代的玻璃磚,到嶄新的人造石、玻璃鋼的運用,研發與嘗試的積極精神,以及愿意與時代對語的態度,使作品在材料語言上,有著亮麗的鮮明性格。(圖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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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流轉的實驗性格,早期偏好與傳統材料與工法的結合,后期則更偏向與新科技和材料的對話,這固然呈顯出張永和多元多貌的求變能力,以及響應材料與工法必須因時因地的原則。但這樣的特質,同時使張永和作品的風格與面貌,不易讓人輕易厘定脈絡。
建筑的多元多變與不固定化,尤其對承傳與未來皆有積極響應的意愿,可能本就是張永和的基本價值觀,因此在材料與工法的運用上,特別顯現出來這樣的個性。但是,我最衷心的建筑語言,還是在他承繼使用傳統材料(譬如“二分宅”夯土墻的敦厚扎實),所顯現的從容與大器。而且,這部分的作品氣質韻味,也最接近我所認識的張永和。
從1996年的“席殊書屋”開始,張永和的建筑觀里,就一直有著強烈的當代都市視野。這包括體認現代建筑的使用內容,必須隨著時間作改變的必然現實,以及接受有機與臨時的事件性格,替代掉空間應當持恒不變的某種信仰。
因此,事件與影像被正式導入建筑內容里,表演與敘事可以就是空間的流動脈絡,譬如2003年的“蘋果小區售樓處”里,6個有著不同透視點的觀景箱,所意圖展現舞臺般的此刻時空事件性格(圖8)。這種讓非固定的事件,成為空間的主要內容,鋪陳出來對于建筑與都市間,必須更為開放積極的對話態度,所建立的空間敘事可能,也在其他作品里可以見到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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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讓文本與建筑彼此交織共生的想法,是張永和十分特殊也能一以貫之的信念,事實上可能也是他最具獨特發展潛力的一條脈絡。但是,也許因為其中所具有個人性與實驗性的作者論個性太強,在實體作品中沒有見到太完整的展現,反而只能在2011年以裝置作品呈現的“第三警察局”(圖9),或是他更早期在《作文本》(圖10)的書寫里,見到那樣自在游走于幻想與現實兩界間,所描繪出來某種建筑想象的迷人吉光片羽。(圖11)
張永和的視野、知識及操作領域寬廣,實驗與求新的精神強烈積極,在傳統與現代間自在移動,尤其善于拿捏虛構與現實的交織可能,都是豎立他所以能與眾人不同的分劃點,也同時提供中國現代建筑發展的多元可能。
在這樣的意義之外,若是要統整出張永和操作與書寫建筑的主軸線,我個人還是會以他對于“宅”的思考,作為閱讀張永和的核心脈絡。這里所說的“宅”,是涵蓋著以“人”作為中心的虛體生命空間,以及以文化(尤其是中國傳統文化)作為支撐結構體的“宅”,二者間的持恒辯證。
也就是說,關于張永和的“宅”,其實是他作為個體者的“人”,與他以文化作基底所投射出來的“宅”,二者間既矛盾又引人的拉鋸磨合。張永和的“宅”所以迷人,因為可以見到其中居住者的身影浮現,那是一個繼承傳統文人在入世/出世(江湖/宇宙)間游移不定的身影,也是一個受到(啟蒙運動后)理性思維巨大影響的現代個體主義者的身影,也就是文人與現代理性知識分子,二者重復交迭后的模糊形象。
張永和這樣顯得飄忽的位置點,可能也正確地反應出來中國社會此刻的真實狀態。那是同時在面對傳自西方文化脈絡的現代性,與期望銜接自身文化傳統時,如何應對與厘清的自我挑戰。張永和的特殊性,在于他能以正面與寬廣的態度,來檢視與包容二者間的歧異或矛盾,并積極努力去尋求在這二者間,可以和諧共生的新路徑。
所以,張永和對“宅”的想象,其實應該就是他對于“人”(尤其是自我)的理想投射,也因此可以讀出張永和迷宮般的內在面貌。但對于這部分的觀看,尤其要在他的文字與作品間交錯閱讀,以分辨張永和在大我/小我、為人/為己時,他話語因之發展的差異分歧。
也就是說,閱讀張永和的建筑與書寫時,其實是在閱讀一個意圖錨定時代的身影,一個想確認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位置點的作為過程。張永和雖然是從建筑的角度觀看與發言,但他所顯現出來的意義,卻是更為宏大、對于“人”的省思與再定義。
我就以張永和1996年在他文章《園/宅》里,所寫的一小段話作結。若是回到前面所提關于大我/小我、為人/為己的視角,這些文字所表述出來的意涵,更多應是張永和對大我的“宅”的定義,也因此令人期待張永和相對小我的“宅”,尤其是引入幻想敘事的私己脈絡,也能在未來有更多顯現與聲張:
“‘宅’容納著家居以及更復雜的文化現象。中國的宅承擔如此責任,是以其特定的內向方法:每一局圍棋從邊緣向中心的發展,重復著這個內向世界的營造過程,或者說人通過下棋把中國內向的宅再住一遍。這里住的意義便超越了家居。”
而且,不管是大我或小我,能這樣優游于對“宅”的反復思索,是我最喜歡的張永和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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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張永和. 作文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05.
[2] 張永和. 繪本非常建筑. 同濟大學出版社, 2014.
A House with a View: Reading Yung Ho Chang's Yung Ho Chang Writes and Graphic FCJZ
ROAN Ching-yueh
By reading Yung Ho Chang Writes and Graphic FCJZ, the text and graphics by Yung Ho Chang, this article gathers and interprets the ideas and structures within his creative works over 20 years, and especially distinguishes the meaning of Chang's architectural language through his imagination towards "Zhai" (house).
Yung Ho Chang, Yung Ho Chang Writes, Graphic FCJZ, house
臺灣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
2017-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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