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裕涵
【摘要】李義山七律在注重抒寫思想內容的同時,在結構形式上也極盡雕琢,其靈活多樣的開篇手法有寫景、開門見山、突兀高遠等正面形式,又有借物起興、用典、設問側面形式,這些開篇手法起到了引導全詩、拓新意境等重要作用,體現了李義山七律精湛的藝術技巧和藝術追求。
【關鍵詞】李義山;七律詩;開篇藝術
李義山,名商隱,號玉谿生,晚唐著名詩人,也是中國詩歌史上深具影響且極富藝術獨創性的詩人,就體裁而言,他的七言律詩造詣尤高。七言律詩在對仗和格律等方面有著比較嚴格的限制,因此是一種十分需要創作技巧的一種詩體。自七律出現以來佳作較少,直至杜甫以天才筆力使七律為之一變,在數量、質量上都達到七律成熟的首個高峰。清舒位云:“七律至杜少陵而始盛且備,為一變;李義山瓣香于杜而易其面目,為一變。”可見晚唐詩人李義山是繼杜甫后對七言律詩自覺進行大力探索并取得卓越成就的一位重要人物,將七律創作推上了又一個高峰。
李義山的七律博采兼收各家所長,融匯成自身色彩秾麗、意象繁復、深情綿邈的獨特風格,在題材、內容、藝術技巧上都多有獨具光彩的發展和創新,可以說他的許多七律作品特別是無題詩的創作,都達到了一個詩境與詩藝完善結合的新高度。具體來說,李義山在藝術上有極高的自覺追求,不僅聲律精切、語言工麗,而且十分注重安排詩歌的章法,不僅結構“結體森密”(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而且“格法精深,而取勢最多奇變”(姚培謙《李義山七律會意例言》)。就詩體言之,嚴羽曾論到:“對句好可得,結句好難得,發句好尤難得。”因此義山七律在發端上就窮極筆勢、獨具匠心,安排好的“發句”可以引領全篇,令后文內容順勢而下、從容沓來,使得整體的開合變化能前后接榫相扣、融會貫通。因此對于其開篇藝術的研究探討是很有必要的。
本文以李義山117首七律為范圍,全面系統地總結和論述其形式多樣的開篇手法及達到的藝術效果,旨在更好地把握其內在章句結構,更充分地理解義山七律朦朧晦澀內容下的詩法線索,進而更加系統地領會和鑒評李義山七律的詩歌內容和藝術意義。現將李義山七律的開篇藝術結合實例試作闡發。
一、開門見山,直抒胸意
開篇直接交代背景或抒發感情,是李義山七律的一種常用開篇手法。直敘用意者有之,平淡有味者有之。如《贈鄭讜處士》開篇即總括題意,奠定全詩的基調,刻畫出詩人浪跡江湖、浮云一片的疏狂形象,明寫自身羨慕瀟灑超脫的境界之樂,尾聯“憐疏放”幾字卻令讀者不經意感受到表面的逍遙自在下所暗藏的淡淡失落之意,正是揭示出了李義山在“欲回天地入扁舟”隱退之心下隱藏著的入世而仕途受挫的矛盾境遇。后二聯只具體描述所想的浪跡江湖的自在生活,尾聯寫遇故人相逢“扁舟”,也不失為一種慰藉,語淡意深,別有意境。全詩層次玲瓏,一氣呵成,讀來毫無粘連之感。
這樣開篇點題的手法,王昌齡稱為“直把入作勢”,即“依所題目,入頭便直把是也。”開篇緊扣題意,直言其事,不僅主旨清晰、敘述分明,而且可起到引領全篇的作用。如《春雨》中“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首聯“悵”、“寥落”、“意多違”等直寫哀情的詞直露感情,直破題面,乃寫新春細雨時的傷情與孤寂,后幾聯具體從寥落心境中追憶與情人已逝的美好時光,將這種追憶以構景的方式呈現出來,尾聯借助鴻雁傳書的優美意象與所抒相思、悵惘之情結合在一起,更是曲折地滲透出無法言傳的隱秘感情,而這些虛實相協的所憶、所感、所嘆都是圍繞首聯所營造的憂郁感傷的心境所生發的。再如《重有感》一詩,首聯“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點明劉從諫實力雄厚,忿其沒有付諸行動清君側以“共君憂”,“須”字體現了李義山的焦灼敦促之意,首聯即點明了全詩主旨。托古諷今的《富平少侯》看似通篇極力描繪“七國三邊未到憂”的富平候,實則為漢成帝所作。首聯以史實直接諷刺少侯的年弱昏庸,無心國家憂患存亡,刻畫了一個悠游貴公子形象;“七國”代指晚唐藩鎮之憂,“三邊”代指回紇吐蕃的西北之患,“未到憂”三字對比現實的重重危機危機,直接道出義山對當時晚唐國運堪憂的深深憂慮和對上位者荒淫昏聵的不滿與諷慨。
二、借景入題,鋪墊映襯
由描寫景物入題,渲染氣氛,鋪墊下文,也是李義山七律一種常用的起端方式。一般來說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白描,即運用簡素的筆墨來概述景象或者簡單描摹。白描寫景看似平淡無奇,但寥寥幾筆就能生動地勾勒出一幅貼切的意境,如《出關宿盤豆館對叢蘆有感》首聯“蘆葉梢梢夏景深,郵亭暫欲灑塵襟”,及《二月二日》“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開篇均是用寫實手法簡單描繪眼前景,然后引發下文,借景生發自身羈旅憶歸之情;更匠心別運的是這二首詩尾句又寫哀景,達到了以樂景反襯哀景、哀景更哀的藝術效果,其起承轉合構成了一個跌宕起伏的心理過程,令抒發的感情更加縈回、更有深度。李義山擅長寫情,他七律中的景物也多與抒發的情感心緒相通,首聯用景物來映襯心境、表達情感,起到渲染氛圍的作用,例如《銀河吹笙》中“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開篇勾勒一幅寒夜吹笙的朦朧景象,渲染詩人悵然、凄楚的心緒,奠定了全詩憂郁感傷基調。
李義山還擅長運用一種特殊的寫景手法,就是以虛當實,借用虛擬的情境來表達感情或展示態度。如《重過圣女祠》首聯“白石”“碧蘚”是實景,“淪謫歸遲”是虛境,首句虛實結合,煞有介事地言環境的荒蕪是圣女謫居太久而造就的,其幽微冷清的景象讓人不知不覺化身其中,體會到圣女幽居在此的淡潔清雅和孤獨寥落。次聯的“夢雨”、“靈風”的飄忽虛無烘托了迷濛的氣氛,頸聯中女仙的來去無時從反面襯托出圣女的孤單落寞,更深一層的在首聯基礎上表現出無所依托之感。全詩情境相融,意境自生,圣女的寥落“歸遲”之下隱藏的是詩人自身的身世際遇,通過對圣女祠的環境描述傳達出所要表達的心境和感受。同樣虛擬寫景開頭的還有《鄭州獻從叔舍人褒》“蓬島煙霞閬苑鐘,三官箋奏附金龍”,以及《一片》“一片非煙隔九枝,蓬巒仙仗儼云旗”等。因而李義山七律以寫景開端,觸景而生情,不僅為達到渲染氣氛、烘托環境從而營造獨特意境的效果,而且往往還為后面的敘事、抒情作鋪墊,以求更好地闡發詩人所要表達的情思。
三、鋪設典故,由此及彼
開篇用典是李義山七律的重要藝術特色,為尋求更佳的抒情達意、言志狀物的效果,他擅長借前人故事來或隱喻暗示、或例證、或反襯,不僅可以在一二字的詞匯中高度提煉想要表現的事、物、情、理,而且含蓄隱晦、精妙貼切,豐富了詩歌的內蘊,深有余味,即達到“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的效果。這類七律詩包含三類,一是首聯鋪設事典來側面刻畫人或物,如《玉山》詩首聯“玉山高與間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用“玉山”、“玉水”喻令狐绹,以玉山之高比官職之高,玉水之清比人品清直,用“玉山”典引起對刻畫對象的聯想,含蓄表達贊頌之詞,筆致委婉多姿,更加生動精妙、富有內涵;又如《和馬郎中移白菊見示》首聯“陶詩只采黃金實,郢曲新傳白雪英”,刻畫菊花等例。
二是開篇利用典故來與所抒情感構建相通的共鳴性,達到隱喻、蘊藉、含蓄的藝術效果,也是其中重要一類。如《哭劉蕡》“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用“九閽”“巫咸”典,喻帝王不下達視聽,朝廷臣子不問冤屈,雖表達曲折,但突出了劉蕡哭訴無門被貶而死的含冤之深,而且使人直觀感受到作者強烈的愛憎;《昨日》首聯“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鳥使來賒”,有昔日已去、明日來遲蹉跎之感,從中生發離情哀思,婉轉唯美,俯仰生姿,拓寬了詩歌的情感深度。
三是開篇用典對李義山七律的語言風格也有著很大影響。詩中引用經過熔煉的典故詞匯,具有音、形的美感,意義結構具有立體感,使詩歌語言辭藻富麗、絢麗多彩,文風典雅綺麗,精工華美。如《昨日》首聯中“紫姑神”、“青鳥使”二名詞,對仗工整,又含色彩詞增加詩歌麗色;《和馬郎中移白菊見示》“陶詩只采黃金實,郢曲新傳白雪英”亦此類,首聯引用陶詩愛菊、陽春白雪兩個典故側寫菊的高潔,“黃金實”、“白雪英”具有色彩美而富有意蘊,整飭工整,具有氣度和文采,這也是其詩有著“典麗精工”、“沈博絕麗”的風格評價的重要原因。
四、托物起興,寓意深微
興,是古典詩歌的常用辭格,即在詩的開頭,先借他物說起,然后再引申出所詠對象,李義山的七律約有近10首詩采用了起興的開篇手法,如《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二)、《荊門西下》、《與同年李定言曲水閑話戲作》等。“興”這種手法,古代常與“比”并稱,劉勰《文心雕龍·比興》釋曰:“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 比,一般相比兩者之間有共通的相似點,如《野菊》中野菊的無人問津與李義山自身寥落的境況相似;《與同年李定言曲水閑話戲作》中的燕子分飛常用來比喻分離。起興,是為了抒發一種細微朦朧的情感而運用的特定手法。如《野菊》首聯“苦竹園南椒塢邊,微香冉冉淚涓涓”,一地,二香,表面寫菊,實乃自況;《與同年李定言曲水閑話戲作》“海燕參差溝水流,同君身世屬離憂”,以燕子分飛明喻人之分離,進而興起離憂傷春之情等。又如《錦瑟》首句寫錦瑟引起華年之思,立意看似平常;但頷聯寫莊周夢蝶的似真若幻和魂化杜鵑的春心不滅,頸聯寫海、月、珠、淚、“藍田日暖,良玉生煙”種種景觀,最終歸結于惘然之情,可見其內心有十分復雜矛盾、深微隱幽的強烈感情,雖確有所托卻無法啟齒,并且這寄托全然是借由錦瑟所興的無端追憶中生發出來的。詩中景象被“惘然”熔鑄了,“惘然”也蘊育在了意象之中,文章的線索是主觀的、非理性的、難以捉摸的,是根據情感的片段體驗來偶然串聯的,因此令人不得探其真意,全由繁復多義的意象構成了含蓄曲折、幽邃遙深的層層意境。
這一類起興的開篇方式通常是借助生動的藝術形象,或營造含蓄的情境片段,來暗示和寄托心緒。如《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二“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首聯借榴花起興再及所詠之物——牡丹,榴花開放雖然不到春天,但牡丹先期零落更讓人傷懷,以牡丹暗喻自身“零落”,興起不遇之愁;《楚宮》“湘波如淚色漻漻,楚厲迷魂逐恨遙”,以湘江波浪起興,進而寫到屈原游魂之恨。
五、突兀高遠,氣勢驚人
楊載《詩法家數·律詩要法》中強調,首聯“要突兀高遠,如狂風卷浪,勢欲滔天。”義山七律中不乏這種開篇手法,如《馬嵬二首》( 其二)是寫李楊二人馬嵬之困,開篇“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卻不直接敘寫當時情境,而是打破時空,宕開一筆寫唐玄宗在楊妃縊死后尋至九州之外相訂來生的傳說:九州更變,他生之約難以實現,起聯高妙,不同凡響。三四聯用犀利的筆鋒刻畫六軍憤慨之情與長生殿秘密之誓,互相襯映,議論深入透徹。尾句反詰、反襯作結。全詩結構具有跌宕起伏的藝術美感,其開篇驟然而起,拔高了全詩氣勢,強勁有力,赫然有味。
這類開篇奇崛、陡然振起的方式,白居易謂之“破題”,“如狂風卷浪,勢欲滔天,又如海鷗風急,鸞鳳傾巢,浪拍禹門,蛟龍失穴。” 即謂以突兀高遠、奇警陡峭的句子發端,突破呆板乏味的結構謀篇方式,達到氣勢驚人、境界高遠的藝術效果。如《詠史》專詠文宗,卻偏托之于議論史事,實為借古鑒今。首聯“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警句突兀而起,當頭棒喝,饒有哲理;《隋師東》“東征日調萬黃金,幾竭中原買斗心”,起句不凡,“萬”、“竭”用夸張手法寫軍資花費之巨,加深語氣,振聾發聵,諷刺甚深。
又如《奉和太原公送前楊秀才戴兼招楊正字戎》“潼關地接古弘農,萬里高飛雁與鴻” 一句,起得高遠開闊,汪洋恣肆,有時空跨越之感。清代的詩論家沈德潛也推舉這種突兀而來、境界宏大的發端方式:“起手貴突兀,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縱觀義山七律,這類開篇手法常常擅長用夸張震撼的畫面描摹所敘寫內容,或將自己的強烈愛憎融入一些感情色彩強烈的詞匯或意象中,如《九成宮》“十二層城閬苑西,平時避暑拂虹霓”,發端言九成宮高、雄之夸張,氣勢非凡,振出全篇。以及《籌筆驛》首聯“猿鳥猶疑畏簡書,風云常為護儲胥”,側寫諸葛亮,獨辟蹊徑,場面橫掃千軍,先聲奪人,振聾發聵。
六、問句開端,引人深思
設問和反問,都是已有答案而故意不直接給出,拋出問題給人以思考和判斷的空間。李義山將問句放置在七律首聯,除了利用問句本身的問答功能外,還起到兩個藝術效果:一是不將自身觀點直接和盤托出,較之直發議論反而更加有力,表達更加客觀、曲折,如吟詠時事的《漢南書事》一詩體現了詩人的非戰思想,首聯“西師萬眾幾時回,哀痛天書近已裁” 敘寫西師無功,天子有意罷征詔返,但頷聯“文吏何曾重刀筆,將軍猶自舞輪臺”又點出朝政中文官不言武吏貪功的現狀,因此“西師萬眾幾時回?”遙遙無期也;且窮兵黷武令大批士兵埋骨戰場,更是返鄉無望。用設問發端,促使讀者發出對“幾時拓土成王道,從古窮兵是禍胎”所體現的“戰非幸事”的深思。又如《奉同諸公題河中任中丞新創河亭四韻之作》,這首詩是玉谿閑居永樂時寫蒲津橋宏大場面的,開篇“萬里誰能訪十洲?新亭云構壓中流” ,境界壯闊,設問自答,故布疑陣來凸顯此橋的雄偉。
第二個藝術效果是令詩歌的結構筆勢流宕、波折靈動,并呈現出一種含蓄不露之美。如《曲池》,這首詩寫曲池宴罷的離別不舍之情,“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艷與誰期?”首聯設問不答,試問分隔兩地之后這月中閃動的流光溢彩又有誰來共賞呢?傷別之情躍然紙上,婉轉清新,變化流暢。又如《喜聞太原同院崔侍御臺拜兼寄在臺三二同年之》“鵬魚何事遇屯同?云水升沉一會中”,起句自問自答,拋出新奇的問題,引人入勝,然后二句再作釋,原來是云水遇合造就了鵬魚處在同樣的困頓之中,問答呼應,起伏有致。再看《送崔玨往西川》之首聯“年少因何有旅愁,欲為東下更西游”,問而不答,一句拋出少年旅愁,二句另開筆墨卻寫欲更遠游,沒有一般送別詩的離愁別恨,反而顯得疏宕、豪放,結構顯得絲絲入扣、別出機杼。
七、結論
李義山的七言律詩可以說在詩歌的藝術之苑中有承上啟下、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七律的內容與形式上在效仿創新前人結晶的基礎上更有其獨具匠心的革新性,也不斷影響了大批后來者的思想與創作。為了探明李義山七言律詩變化多樣的開篇手法及相應產生的結構效應,本文立足其作品文本,分別總結概括了李義山七律景起、直起、破立、起興、用典、問句六大類型的開篇手法,并對其達到的藝術效果作了具體探究分析,可以進一步加深對義山七律藝術技巧的認識,更客觀的理解感受其展現的藝術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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