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揚
正是中國金融體系空前絕后的“爆炸式”發展,為中國儲蓄率的提高奠定了可靠的體制和機制基礎
如同所有發展中國家一樣,改革開放前的中國曾經是儲蓄短絀的國度。1958年的“大躍進”和1977年的“洋躍進”所以給國民經濟造成災難性破壞,就是因為“躍進”所需的國內投資遠遠超出了國內儲蓄可以支撐的水平。
因此,有效地動員儲蓄,借以支撐高水平的投資,啟動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確保日益增長的適齡人口就業,就成為改革開放的主要任務。質言之,如果說中國的經濟奇跡得益于人口紅利、工業化和城市化同時展開且相輔相成的話,那么,這些因素的“風云際會”,則顯然以儲蓄率的提高為必要條件和基礎;而儲蓄率的提高,則歸因于我國金融體系在改革之初的“爆炸式”擴張,歸因于我們引入了對居民、企業和各級政府的正向激勵機制。
動員儲蓄的第一要義,就是激發各類經濟主體從事儲蓄的意愿。這一目標,在十四屆三中全會之前,主要通過推進漸進式分權改革和大力發展金融體系實現;1993年之后,則全面蘊含在建設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的過程之中。
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本質,就是在資源配置的決策過程中由“集權”走向“分權”。這種資源配置權力的分散化(“分權”),包含兩部分內容:第一,政府向企業和居民戶分權。這是一種“經濟性分權”,它代表了從高度集中統一的計劃經濟轉向分散的市場經濟的改革,旨在賦予廣大微觀經濟主體明確的產權,激發其儲蓄、投資和生產的積極性;第二,中央政府向地方政府分權,這是一種各級政府間的“行政性分權”,它包括中央和地方之間對事權和支出責任的重新配置,旨在大規模激發各級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積極性。
與前蘇聯和東歐國家不同,中國的經濟性分權和行政性分權改革采取的都是漸進、而非“大爆炸”的步調。這不僅表現在對改革目標的認識是逐步深化的,而且還表現在改革的措施也是分步安排,并盡可能沿著帕累托效率改善的路徑來實施的。現在已經可以確認,與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當時普遍存在的希望從計劃經濟一步“跳躍”到市場經濟的幼稚想法相比,漸進式的分權改革無疑是務實、穩健和成功的。分權的過程向微觀經濟當事人賦予了產權,為其開展經濟活動創造了激勵相容的框架,從而刺激了儲蓄投資的動力,使之煥發了經濟的活力;而漸進的方法則讓包括決策者在內的所有經濟當事人都能夠有一個對新事物不斷探索、試錯、總結和逐步熟悉的過程,而新機制也就在這種漸進的過程中建立和完善起來。
在近40年的經濟和金融體制改革過程中,1994年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這一方面是因為,1993年11月十四屆三中全會作出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終于確定了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明確目標,因而此后的改革舉措與此前存在著巨大差異;另一方面則指的是,宏觀經濟運行中最具基礎性的一對關系——儲蓄和投資——在此前后存在著方向性的區別。
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目標明確之后,中國改革的重點有所移轉:1994年之前重點講“放權讓利”而不注重改變產權制度,只關注“給好處”而不強調建立微觀經濟當事人激勵約束機制的簡單做法逐漸得到糾正,企業改革開始強調明晰產權、完善治理結構和建立現代企業制度,財政體制也開始了影響極其深遠的“分稅制”改革。從那時開始,不僅企業逐漸成為自我決策的市場主體,而且通過“分稅制”的財政體制改革,地方政府也獲得了很大的經濟管理權力——后來被國內外學者稱做中國經濟發展又一“密鑰”的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主動性以及在此基礎上展開的政府間競爭,自此拉開了序幕。
改革的不斷深入,無疑從制度層面推動了我國儲蓄率和投資率的上升。
首先,市場化改革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投資主體從以國有經濟單位為主向多元化主體轉變。投資主體的轉變,意味著市場經濟機制逐步發揮作用。這不僅大大激發了廣大微觀經濟主體的儲蓄積極性,而且極大地刺激了投資的上升,提高了投資的效率。因而可以說,企業的“企業化”和投資主體的多元化,是支撐我國高儲蓄和高投資,進而支撐我國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基本制度因素。
進一步看,市場化改革的深入,使得就業人口在傳統計劃經濟體制下享受的各種福利待遇逐步減少乃至消失。這一變化的影響廣泛而深刻。在需求側,這些改革使得需求向市場轉移,必然要求居民預先增加儲蓄,以便儲備支付能力。此外,市場化改革還造成人們對未來預期不確定性上升,因而額外地增加了居民的預防性儲蓄。在供給側,供給主體的轉變和市場機制的逐步建立,極大地刺激了全社會的投資。制造業投資激增自不待言,住宅、養老、醫療、教育等長期被屏蔽在政府投資清單之外的廣大“民生”領域,也開始吸引越來越大的投資,進而,當基礎設施進入我們的視野之后,中國的投資更是進入了長期高增長時期。
與經濟體制改革中資源配置的權力由政府計劃轉向市場主導的取向一致,自改革開放開始,“大一統”于中國人民銀行一家的金融體系便被漸次分拆為包括中央銀行、商業銀行、非銀行金融機構在內的日益復雜的金融組織體系,同時,資本市場、貨幣市場和基金市場在內的一大批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各種金融市場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在中國的大地上。對外開放政策的持續推進,在為中國引入國際最先進的金融服務的同時,也給本土的金融業提供了強大的競爭壓力,并有效地轉化為發展的動力。
這個被研究者稱作解除“金融抑制”的改革進程,首先觸及的是資金的價格,長期被扭曲地壓抑在低位上的利率水平隨金融改革的深入而逐步提高到其市場均衡水平,并成為刺激中國儲蓄率上升的重要因素。
然而,中國儲蓄率不斷提高的主要動力,無疑歸因于金融體系的迅速發展:金融機構、金融市場、金融產品和金融服務的不斷豐富,為廣大微觀經濟主體提供了日益寬廣的儲蓄渠道。
在1978年-1994年短短的15年中,中國的金融機構從人民銀行一家獨享天下,“爆炸式”地分蘗成為包括中央銀行、(全國性和區域性)商業銀行、保險公司、財務公司、城鄉信用社、非銀行金融機構(證券、信托、租賃、基金等)、政策性銀行等在內的門類齊全的現代金融機構體系,與此同時,貨幣市場、股票市場、債券市場、期貨市場等過去人們談之而色變的直接融資機制,也逐漸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登堂入室。endprint
1994年之后,在國內金融體系初步奠定的基礎上,中國改革的重點轉向金融的對外開放。其中,人民幣匯率并軌并開始實行有管理浮動,逐步減少外匯管制,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第八條款,以及2001年正式加入WTO,不僅使得中國在更廣的領域和更深的層面融入全球經濟和金融體系,而且反轉來“倒逼”了國內金融改革更深入發展。可以說,中國金融的“一行三會”監管格局的形成,在2001年開始的主要國有商業銀行和金融機構減債、改制、上市成功,人民幣國際化步伐(包括人民幣進入SDR貨幣籃子)加快等等,都是在金融業對外開放的大背景下實現的。這一系列的改革,初步完成了對中國金融體系的現代化改造。
正是中國金融體系這種空前絕后的“爆炸式”發展,為中國儲蓄率的提高奠定了可靠的體制和機制基礎。
統計顯示,從1994年始,我國儲蓄率和投資率便雙雙走上穩步提升的道路。
1978年之前,如同發展經濟學的經典論斷所述,中國的固定資產投資和經濟增長始終受到“儲蓄缺口”(儲蓄率低于投資率)的約束。1978年-1993年的16個年份中,中國儲蓄率低于投資率的情況有8個年份,其他則基本持平。1994年之后,情況出現了根本變化。儲蓄率高于投資率,成為中國經濟的常態。這種狀況表現在國內,就是銀行存款的長期高速增長;表現在對外經濟關系上,則是經常項目的長期、持續順差,以及由此導致的外匯儲備高速增長。
1978年,我國儲蓄率僅為37.9%,1994年便上升到42.6%,并超過了當年的投資率(41.25%)。自那以后,我國儲蓄率一路攀升,2008年便上升到51%左右,其后雖略有回落,但在2016年仍達到47%的高水平。與之對應,我國的投資率(資本形成)也穩步提高:從1978年的38.22%上升到1994年的41.25%,2013年進一步上升至49%左右,只是近兩年來,在諸多國內外因素共同作用下,我國的投資率才緩步下降,但仍然穩居世界前列。平均而言,30多年來我國的儲蓄率和投資率分別達到39%和38%左右,遠高于同期其他發展中國家和歷史上高速增長時期的發達國家。正是如此之高、持續如此之久且相互支撐的儲蓄率和投資率,為我國30余年GDP年均增長近10%的奇跡奠定了牢固的宏觀經濟基礎。
人口:從“負擔”到“紅利”
在短期內,投資率和儲蓄率主要是資本利潤率和利率的函數;而在長期內,投資率和儲蓄率的高低則主要決定于人口結構。
高投資率和高儲蓄率長期并存,導致“人口紅利”出現。人口紅利產生于人口的年齡結構變化:在一波“嬰兒潮”之后的數十年里,通常發生的現象是,經濟中適齡勞動人口比重增加,而兒童人口比重(少兒撫養比)和老年人口比重(老年撫養比)則相對下降。在人口發生這種結構變化的過程中,如果適齡勞動人口能夠同時獲得就業,則總人口的勞動參與率上升。參與率上升至少從兩個方面推動了儲蓄率的上升:第一,工作人口比重的上升導致全部人口的總收入增加,這必然會提高儲蓄水平;第二,年輕工作人口的相對增加,將會導致總人口的消費傾向下降、儲蓄傾向上升,進而產生額外的儲蓄率提高效應。進一步看,在高儲蓄率背景下,如果投資率也能夠相應提高,則經濟將維持一個較高的增長速度。這種由人口結構變化引致高儲蓄率、高投資率和高經濟增長率同時并行并內洽地相互支撐現象,就是“人口紅利”。
同其他國家一樣,2012年之前,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在我國也產生了高儲蓄率、高投資率和高經濟增長率同時并行的“人口紅利”現象。在適齡勞動人口比重增加的同時,我國適齡勞動人口的就業率一直維持在98%左右的水平,這導致總人口的勞動參與率隨著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而遞增。在改革開放之初的1979年,我國的總人口參與率只有42%,到2004年,總人口參與率已經達到近58%,2010年更高達74.2%,自那以后,中國人口參與率開始下降,2014年降至67.0%(數據均來自國家統計局)——雖然已經較前有所下降,但仍顯著高于中等收入國家同期水平。從趨勢上看,總人口參與率與儲蓄率、投資率的變化是高度一致的。
人口結構變化只是產生人口紅利的必要條件之一,其充分條件則是持續不斷地大規模提供就業機會,后者顯然只能產生自大規模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過程中。在這里,將人口引導到非農產業就業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關鍵因素,因為,非農產業的勞動生產率較高,所以,大量農業人口進入非農產業就業,將導致就業人口的收入顯著上升并帶動總人口的收入上升,進而引發一個經濟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同時,勞動力從農業向非農產業轉移,由于減少了農業就業人口,從而亦會產生提高農業就業人員收入水平的效果。于是,全部人口的收入上升必將帶來儲蓄增加的效應,而儲蓄的增加又為投資的增加提供了條件,從而形成一個非農產業就業增加、收入上升、儲蓄上升、投資上升、非農產業就業進一步上升的良性循環。
非農產業就業率的上升,首先同工業化進程密切相關。如果說人口結構的變化是人口紅利產生的基礎,那么工業化則是人口紅利產生的必要條件。這意味著,人口紅利的產生還有賴于工業化進程的推進。
工業化作為一個高度復雜的歷史現象,因社會制度、歷史傳承、資源稟賦、發展階段等的不同,在各個國家有著相當不同的發展形式。
在中國,政府的積極作為、人民的自主創造、多元的產權結構、集體組織的轉型等,構成中國工業化的主要動力。
中國工業化的模式及其效果在改革開放前后顯然存在極大的差異。在改革開放前,計劃經濟體制和不顧客觀經濟規律的重工業化沖動抑制了中國的正常工業化進程;改革開放后,隨著市場經濟體制逐步建立,工業化進程開始遵循經濟的客觀規律而順利展開。
以非農就業人口的變化為線索,我們可以將1978年后我國工業化進程劃分為四個階段。1978年-1990年為第一階段。這個階段的工業化是在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的推動下展開的,得到發展的主要產業是輕工業。1991年-2000年為第二階段。國有經濟體制改革和對外開放構成此間工業化的主要推動力,獲得快速發展的主要產業是出口導向的加工業和一般制造業。2001年-2012年為第三階段。在這個階段,我國各項改革開放政策都得到進一步深化,在產業發展上,則呈現出顯著的重工業化趨向。2012年以來為第四階段。迅速的全球化、服務業高速發展并導致第三產業占比超過第二產業占比,是這一階段的突出特色。endprint
在中國,非農就業比率的上升,不僅反映了經濟的工業化進程,也清晰地記載了城市化的步調。這就是說,工業化和城市化是同一件事物的兩個不可分割的過程。從人口區域分布角度看,城市區別于農村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人口相對集中。而人口之所以能夠集中形成城市,其基本的推動因素就是人與人之間形成了廣泛的分工和交換網絡。與工業革命之前的封建城市和貿易城市相比,工業化從兩個方面極大地推動了市場規模乃至城市的發展:第一,工業化使得具有規模經濟優勢的工廠得以產生;第二,工業化使得工廠和工廠之間、產業和產業之間產生了相互促進的聚集效應。反過來,通過勞動力市場、中間品市場和消費品市場規模的集聚和擴大,城市化也極大地促進了工業化的發展。
伴隨工業化的進程,改革開放后中國的城市化水平也迅速提高。1978年,我國城鎮人口占總人口之比僅為17.9%,1993年城鎮人口占比上升到27.99%,15年上升了約10個百分點。1994年以后,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的全面展開,城鎮化進入快車道,城鎮人口占比由1994年的28.5%躍升到2016年的57.35%,20年上升了約29個百分點。
城市人口和就業人口的增加,同樣推動了儲蓄率和投資率的上升。首先,由于城鎮就業集中在人均收入較高的第二和第三產業,就業的增加和收入的提高,必然導致儲蓄率上升。其次,城市化也意味著基礎設施建設、房地產投資的大幅度增加。其三,城市化過程不僅直接推動了儲蓄率和投資率的上升,而且,通過城鎮居民的消費結構升級,還導致了投資的增加。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的以消費信貸擴張為主要內容的金融結構的調整,有效紓緩了當期收入及儲蓄的積累對居民消費大宗消費品的預算約束,更好地平滑了消費者生命周期內的收入,給予人們預支未來收入的便利。所有這些,無疑為我國居民盡快實現第三次需求結構的升級提供了強有力的金融支持。
由高投資引發的城鎮化進程,必然與工業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中國的實踐顯示,我們的城鎮化顯然是由工業化引致的。城鎮化跟隨工業化而展開,造成了我國城鎮化落后于工業化的現實。這一點,曾引起很多研究者詬病。筆者認為,城鎮化滯后于工業化,不僅不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弊端,相反,工業化先行,產業發展先于城鎮發展,恰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成功之處,也正是中國發展道路的主要經驗之一。因為,它遵循的是“投資增加—產業發展—就業增加—人口集中—儲蓄增加—城市發展—投資增加……”的自然發展過程。這一發展路線,保證了數以億計的流動人口獲得了就業的支持,從而大規模避免了一些發展中國家過早出現大城市無序膨脹、貧民窟遍地的嚴重社會問題。
(作者為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理事長,編輯:袁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