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濤
胡適在《論家庭教育》一文中有言:“這家庭教育最重要的便是母親。”胡適的母親便對胡適影響至深,“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可以說,是胡適母親一手培養出了這位文化大師。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
胡適母親名叫馮順弟,生在一個貧窮的農家,她的父親是戰亂的幸存者,曾被太平軍擄去做苦力,臉上還燙著“太平天國”四個藍字。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馮順弟從小就懂事、賢惠。她父親去村外挑石頭蓋新房,還是小女孩的馮順弟便去村口接應父親,從筐子里取出一兩塊石頭抱到地基外,算是為父親分擔一點辛苦。17歲時,馮順弟到了婚娶之年,媒人來提親,竟然提的是一位49歲的老頭。這老頭叫胡傳(原名珊,字鐵花),中過秀才,當過塾師,42歲時出門遠游,時任江蘇候補知府,兩位前妻先后離世。馮順弟的父母不太同意這門婚事,一來胡傳的大兒子、大女兒都比馮順弟還大;二來不肯讓女兒嫁去做填房;三來怕人說閑話,“貪圖財勢,高攀官家”。
但馮順弟體諒父母,嫁給做官人家當填房可以多接彩禮,父親蓋房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而且,馮順弟其實早就聽說過被稱為“珊先生”的胡傳,在14歲逛神會時也在眾人中見過“珊先生”,印象還不錯。“珊先生還沒有到家,煙館賭場都關門了”,這句家鄉流傳的話留在馮順弟腦海里。煙鬼、賭棍都怕“珊先生”,說明他是個好人,應該會是個好丈夫的,于是她對父母說:“只要你們倆都說他是個好人,就請你們倆做主吧。”“至于嘛,男人家49歲也不能稱是年紀大了……”末了,她又輕輕補充道。
父母便知道馮順弟是樂意的,于是在1889年3月12日,馮順弟與胡傳成婚。婚后,胡傳教馮順弟讀書識字,還幫老丈人家蓋了新房,夫妻生活美滿。兩年后,胡適出生了。但好景不長,結婚不過六年,帶病在戰亂中奔走的胡傳便去世了。
此時馮順弟只有23歲,胡適剛剛4歲,馮順弟從此一個人挑起照顧家庭和培養胡適的重擔。“以少年作后母,周旋于諸子諸婦之間”,再加上后來家業中落、經濟困窘,馮順弟“困苦艱難有非外人所能喻者”。“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渺小而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兒希望居然使她掙扎著活了23年”,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如此慨嘆。
胡適母親獨自當家后,因為是填房又是寡婦,所以經常受胡適哥哥嫂嫂們的氣。好在她脾氣好、氣量大,如胡適所言:“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
胡適大哥是個敗家子,賭博、抽鴉片,在外借了一屁股債,回家拿東西就賣,燭臺、香爐、錫酒壺都曾被他“順手牽羊”。胡適父親在世時,曾要拿劍砍他,馮順弟跪著哀求道:“使不得!千萬饒了他吧!不然人家以后會說我這個后娘不容……”父親去世后,他更有恃無恐,屢屢以胡家名義賒煙錢、欠賭款,累積了不少債。每年除夕,討債的人坐滿了胡適家的客廳,連門檻上都坐滿了債主,而胡適大哥早就躲出去了。馮順弟則鎮定得很,料理完年夜飯后,給每個債主一點錢,好說歹說打發走。不一會,胡適大哥從后門溜回來了,馮順弟從不罵他,臉上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年,胡適家過了六七年。
胡適兩個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大嫂無能而不懂事,二嫂能干卻氣量窄。兩人常常鬧意見,只因胡適母親和氣、調節而未公開打罵。胡適和兩個哥哥家的孩子年齡相仿,一起玩耍起了矛盾,母親總是責備胡適的不是。兩個嫂子則一邊打孩子出氣,一邊指桑罵槐。胡適母親常常裝作聽不見,實在忍不下去了便哭,哭她早逝的丈夫,哭她可憐的命運,直哭到嫂子過來勸才止住。
“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胡適在《四十自述》里寫道。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胡適學得了好脾氣,溫潤如玉,堪稱君子。胡適提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并以身作則為人寬容、溫和,“我的朋友胡適之”傳遍天下。有次,胡適夫人江冬秀發起火來,將一把水果刀扔向胡適,險些擊中胡適的臉,而胡適只是嘀咕了幾句了事。這處事風度,正如其母。
“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胡適從母親那學到了勤奮、自省、關愛他人等為人之道,“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母親”。
每天天亮,母親便把胡適喚醒,讓他自己想想昨天做錯了什么事、說錯了什么話,要他以后注意改正。“三省吾身”是馮順弟教給兒子的品行。然后,她才把衣服給兒子,催他快去上學,胡適常常是最早到學堂的。胡適做錯了事,母親從不在人前責備他。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才關起房門教訓胡適,有時罰跪,有時擰拉皮肉。
一個初秋的傍晚,胡適吃完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件背心,被姨媽看到了。姨媽拿了件衣服給胡適說:“穿上吧,涼了。”胡適隨口回了一句俏皮話:“娘(涼)什么!老子不老子呀!”恰好,這話被胡適母親聽到了。晚上,母親罰胡適跪下,重重責罰了一頓,“你沒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母親氣得發抖,不允許胡適上床睡覺。胡適跪著直哭,用手擦眼淚,結果不知擦進去了什么細菌,害了一年多的眼病。有人說,用舌頭去舔眼睛可以治好,馮順弟竟然真的用舌頭去舔。后來,胡適回憶此景時發出肺腑之聲:“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馮順弟一直不忘丈夫的遺囑:“穈兒天資頗聰穎,應該令他讀書。”胡適小時候不信鬼神,但很崇拜孔夫子,母親便讓他多祭拜孔夫子,盼望他好好讀書。有次,胡適到大姐家,看到外甥供著一個孔夫子的神龕,十分精致,非常羨慕。回家后,胡適也自己造了一座孔夫子的小神廟。母親見了十分歡喜,專門給了他一張桌子和一個銅香爐,讓他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焚香跪拜。
胡適3歲多時,母親便把他送進私塾。因為胡適身體太小,還要別人抱起坐在高凳上。她為了讓老師多加管教,總是比別人家多交私塾費用,第一年就送了六塊銀元,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而其他家孩子一般只交兩塊銀元。當時學塾對學生大多只要求死記硬背不求理解,而馮順弟讓老師為胡適講解書本上每句話的意思。有次,一個同窗好友拿著一封信,問胡適“父親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這位同學雖然讀過四書五經,卻不懂一句簡單的敬語,胡適這時深深領會到母親多交學費的好處。
胡適因為認得字多,又懂得釋義,所以不覺得讀書很苦,倒是在書里發現了一片有趣的天地。十二三歲時,常常有一堆十幾歲的小姑娘圍著胡適,聽他講古文里的故事。后來,胡適對此感慨道:“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于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胡適從小體弱,母親不準他隨便亂跑,這養成了胡適愛靜不愛動的性格。因為胡適總是文縐縐地說話,所以人們都說他“像個先生樣子”,給他起了個“穈先生”的綽號。有了“先生”之名,胡適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不能隨便跟著頑童們“野”了,“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游戲的生活”。有一天,胡適難得地在家門口和一群孩子玩“擲銅錢”。一位老人走過來,笑著對胡適說:“穈先生也擲銅錢嗎?”胡適聽了面紅耳熱,以后更少玩耍,一心讀書了。
胡適常常第一個到學校,天黑才放學,晚上還要念夜書。課余時間,胡適常用來讀小說,《紅樓夢》《儒林外史》《薛仁貴征東》等很多白話小說都看,母親很少干涉。跟著家人去田里割稻子,胡適常常坐在樹下只看自己的小說。即使偶爾和伙伴們玩過家家游戲,胡適也總是扮演諸葛亮、劉備之類的文角兒。“我在這九年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胡適后來的這段回憶,就出自《我的母親》。胡適早年讀過不少白話小說,與后來成為新文化運動旗手,該是有著莫大關聯。
“一切事物都是不朽的”
因為受過私塾和母親的良好教育,胡適11歲就能看古文,還批閱了《資治通鑒》,學問差不多趕上私塾老師了。老師怕耽誤胡適前程便提出辭職,胡適由二哥介紹,于12歲時離家去上海讀書。母親臨別時裝作很高興的樣子,不曾掉一滴眼淚。為不辜負母親的期望,胡適在上海刻苦用功,以致一度兩只耳朵都聾了,又輟學教小學,掙錢贍養母親。
后來胡適聽說考取留美官費生在國外學習能得不少錢,便寫信征求母親意見。母親欣然答應,回信說:“自得汝出洋留學之報告,吾家家聲可期復振,心境頓覺怡然……當刻刻以學業不振為慮,其他盡可置之度外。”
在胡適留美時期,馮順弟一度病重,幾乎不能起床。她私下請照相的人來家里照了張相保存起來,跟家里人說:“吾病若不起,慎勿告吾兒,當仍請人按月作家書,如吾在時。俟吾兒學成歸國,乃以此影與之。吾兒見此影,如見我矣。”后來病情稍有好轉,又不顧家中經濟困難,花了80元巨款買了本《圖書集成》給胡適,讓他開闊眼界。
母親對胡適的婚姻大事放心不下,給胡適在家鄉里訂了一門親。1917年,胡適學成歸來,赴北大任教,并遵從母命娶了小腳太太江東秀。第二年,兒媳懷孕的消息從北京傳來,馮順弟如同終于完成使命,因為長期操勞過度、積勞成疾而轟然倒塌,享年僅46歲。
從疾病重發到去世僅有十幾天,胡適沒能見到母親的最后一面,“生未能養,病未能侍,畢世勤勞未能絲毫分任,生死永訣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慘痛,何以如此!”
馮順弟去世時,父老鄉親男女老幼都很悲痛。一個家庭主婦何以贏得這般尊敬?胡適反復思量,回顧母親的生平事跡,得出一個認識:“一切事物都是不朽的。”并以《不朽》為題發表過一篇文章,在文章里說:“那英雄偉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燒飯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糞倒馬桶的,也都永遠不朽”。的確,至少胡適母親是不朽的,如胡適在《先母行述》中所言:“伏念先母一生行實,雖纖細瑣屑不出于家庭閭里之間,而其至性至誠,有宜永存而不朽者。”
在母親出殯那天,胡適泣血寫了一首悼母詩:往日歸來,才望見竹竿尖,才望見吾村,便心頭狂跳。遙知前面,老親望我,含淚相迎:“來了?好啊!”——別無他語,說盡心頭歡喜悲酸無限情。偷回頭,干眼淚,招呼茶飯,款待歸人。今朝——依舊竹竿尖,依舊溪橋,只少了我心頭狂跳!何消說一世的深恩未報!何消說十年來的家庭夢想,都一一云散煙消!只今到家時,更何處尋他那一聲“好啊!來了!”
“好啊!來了!”是馮順弟的諄諄之語,讓胡適難以忘懷。“我有一個非常非常好的母親,她對我的深恩是無從報答的”,胡適在致“紅顏知己”韋蓮司的信中寫道(胡適之所以最終娶江冬秀而非韋蓮司,原因也是其母親,胡適對母親之恩“深感愧疚,我再不能硬著心腸來違背她”)。可以說,是母親一手培養了胡適的品性,為胡適后來的成就奠定了基礎,驗證了胡適所說的:“這家庭教育最重要的便是母親。”
母親常對胡適說父親的種種好處:“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丟臉之意)。”實際上,平凡的胡適母親何嘗不是“完全的人”?胡適一生沒有辜負父母,沒有跌他們的“股”。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