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輕（組詩）

季士君

樹的位置

沒有人知道

它在前一個冬天經歷了什么

今年春天

小區院子里的一棵大樹

一直沒有生出新葉

這個下午

工人將枯死的大樹連根拔起

然后在同樣的位置

栽下一棵小樹

拔起一棵大樹

與栽下一棵小樹

程序正好相反

工人們做得一樣認真

院子里有很多大樹

枯死的大樹站在

生機盎然的大樹中間

在我眼里

也是一道風景

小樹取代了大樹

也很好

在我眼里

同樣是風景

只是小樹還小

它還不太清楚

自己所在的位置

曾經是一個

死去的大樹的位置

那么輕

該交學費了

想起孩子時

她的哭聲那么輕

比黑夜里的呼吸還輕

莊稼被洪水淹沒了

轉發微信時

她的指尖那么輕

比干癟的稻谷還輕

又開始換季了

路過服裝店時

她的愿望那么輕

比一條紗巾還輕

老板逃跑了

一年的工錢化為泡影

從未完工的高樓跳下時

她的身體那么輕

比一片羽毛還輕

一棵樹的憂傷

一棵樹站在風里

風卻不知道樹的憂傷

我和樹一起站在風里

同樣不知道樹的憂傷

花自飄零

我看著樹

樹看著水中起皺的倒影

水自流

獨自憂傷的樹

不傾訴也不流淚

只是讓風

將一片一片葉子

從自己的枝頭揪落

廣場舞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

音樂剛剛響起

廣場上的那些女人

就急不可待地手舞足蹈起來

只有他坐在椅子上

看著她們跳了一曲又一曲

他是一名保潔工

每天的這個時候都在等待著

清掃這片廣場

她們跳得那樣激情洋溢

就連身后那株玉蘭樹

也在模仿著舞動枝條

將花兒一瓣一瓣甩落在地

燈光在他的臉上晃動

很難看清

他是在關注著整個隊伍

還是只盯著里面的某一個人

曲終人散的時候

他站起身來，先是

掃凈那些花瓣和斑駁的燈光

然后掃凈地面上

扭動的身影

河前街十五號

河前街十五號

我再次確認了這個地址

這是一家

不大不小的旅館

我在網上預訂了一個標準間

旅館里有很多標準間

每個標準間里

都有一張大小相同的床

我放下行囊

躺在無數人曾經躺過的床上

想著自己的事情

做著凌亂的夢

烤 魚

他們將一條

被老板娘用纖細的雙手

處理得很干凈的魚

放在炭火上炙烤

在這家名氣很大的特色店里

每條魚都有著

與這條魚相同的經歷

為了把魚烤得更加鮮嫩

他們用鋒利的竹簽

不停地為魚翻身

直到魚的疼痛

一點點被火烤出

過了一會兒

魚的喊叫聲

也被慢慢地烤了出來

但是吃魚的人聽不到

他們只聽到店內

循環播放的音樂

午睡的鐵

我相信不是我的腳步

驚動了他

他是被其中某塊鐵喊醒的

一個午后

我走過鎮里的鐵匠鋪

看到午睡的鐵匠正從

包圍他的一堆鐵件中醒來

一塊鐵

也躺在那里午睡

它顯然比鐵匠還要疲憊

直到被夾進火爐

鐵也只是翻了個身

又繼續沉睡

臉龐比爐火還紅的鐵匠

一邊打著哈欠

一邊掄起錘子

向那塊鐵用力砸去

叮叮當當的響聲

便從鐵的身上一躍而起

一塊鐵開始被另一塊鐵

從睡夢中喊醒

舊物市場

某個星期天我閑來無事

忽然想去舊物市場逛一逛

這幾年所需的日常用品

都從購物中心或超市里選購

我竟然忘記居所附近

還有這樣一個市場

現在的舊物市場

與幾年前的樣子幾乎沒有改變

只是里面的物品

一天比一天更舊

我一路走走停停

看到一口鐵鍋扣在木桌上

幾件鐵器用鐵絲串在一起

墻上的老掛鐘還在不緊不慢走著endprint

我忽然覺得有些對不住它們

如果我早來一些

它們或許只是半新不舊

或者七成新三成舊

想想我也曾經有過簇新的年華

如今也不斷泛舊

當然過段時間將會更舊

如果舊物也會說話

我想問問

它們新的時候我在哪里

我新的時候它們在哪里

現在我們都舊了

時間又在哪里

舊物當然不會說話

會說話的攤主聚在一起

坐在一堆麻繩上

臉色暗淡地嘮著閑嗑

他們正在陳舊下來的身體

與那些麻繩相互纏繞著

并且糾結在一起

移動的云影

一片云彩投下的影子

正在大地上

慢慢移動

有籃球場那么大的云影

先后從竊竊私語的花朵身上

從躺在草坪的寵物狗身上

緩慢地移過

移向馬路的時候

影子在來往的車輪之間

曾有過瞬間的遲疑

而最后仍然斜穿人民路

繼續向前移動著

在移動的過程中

影子還罩住了三只鳥兒

和一隊行走的螞蟻

但是鳥兒快速地

從影子里飛了出來

螞蟻沒有辦法

它們只能等待影子

從自己身上一點點移走

很長一段時間

我和身旁的人們

只盯著那片移動的影子

誰也沒有抬頭

看看天上的云彩

跑步的時候我路過什么

有一段時間

我迷戀上了跑步

在跑步的途中

會遇到很多事物

我路過石頭

它們一言不發坐在山腳

仿佛它們的存在

就是為了坐在那里

仿佛它們坐在那里

就是等著我路過

我路過一些行人

有的與我同向而行

有的與我背道而馳

但是很快

他們都同樣

被我落在身后

我路過樹木

路過青春期的樹木

路過風燭殘年的樹木

那些樹木

很像一個人的一生

路過它們

就像路過我自己

【責任編輯】 柳 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