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的敘事標簽甚多,先鋒性、實驗性、寫實性、人文性、歷史性等等,不一而足。不過,細看他的創作譜系,會發現他一直以來都有一個明顯的敘事傾向和特點,即他很善于將個人經驗和日常生活納入對于時代的描寫,將個體生命流程的變遷與社會的巨型起伏相交織,形成微觀與宏觀、個體與整體相嵌合的敘事格局。
《滯留于屋檐的雨滴》同樣體現了葉兆言的這一藝術特色。一方面,它凝縮了作者過往的敘事技巧與生活經驗,通過陸少林失父一事牽出他的身世之謎,并在他考大學的數次失敗里涵納著時代青年的無限心事。這些故事與題材,在葉兆言的個人經歷和以前的《白天不懂夜的黑》、《玫瑰的歲月》等作品中可見一斑;另一方面,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只是將陸少林原生家庭的糾葛當作一個起點、一個開端,重要的是他要通過這個起點打開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來時代變遷的通道。這是一個人的生存經驗,也是我們經歷過或目睹過的時代面相。
這種寫作在當代文壇并非主流,卻有著別樣的貢獻,它來自于葉兆言對社會、時代和人性的觀察和思考。他孜孜不倦地探索“當下”,將之源源不斷地納入寫作范疇。這種書寫契合了我對于當代小說一直抱有的一種期待,即在中國已經較為全面地進入現代性發展的路徑之后,在城市文明逐漸趨向于成熟和成型之后,作家是否能夠直面自己所置身的現實,描寫經濟發展之下現實生活的萬千氣象,將人性的變化、掙扎和博弈里蘊藏著的暗角與褶皺細密而結實地呈現出來。
當然,有一些作家這樣寫過,或正在這樣寫。這在“70后”和“80后”那里體現得較為明顯,因為他們基本是無歷史負擔、無歷史“陰影”的代際。這樣一來,當他們寫作時,大都會天然地將自己一覽無余看到的生活納于筆下。我更期待和更為好奇的是,“50后”、“60后”是如何在看待當下的時代、當下的生活。以他們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穿透力,能否在如此錯綜復雜、多樣駁雜的生活里尋覓到新的題材與契機從而擴展自己的寫作界域。在《滯留于屋檐的雨滴》里,我們能夠看到時代變遷的力量是如何的驚人,它往往在人還未能夠決定自己的人生與命運時,就將其席卷而去,使其在時代激流的漩渦中舉步維艱,進退兩難。陸少林因考不上大學,成了電大學生,又覺得沒意思,干脆中途退出,在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小飯館當廚師。工作之余,他突然又對書法產生了興趣,天天臨字帖,迷上了制作硯臺,還常常到大學里“蹭課”,旁聽古代文學史和古漢語,他的古典文學和古漢語水平比一般大學生都高出許多。這里提及的電大和“集體所有制”含有豐富又鮮活的時代信息,而陸少林個人興趣的選擇,也十分貼合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浪潮帶給人們的強烈影響和沖擊。
主人公的生活看似穩定下來了,時代的變化卻依然在大幅度地持續。對于當代中國的經濟發展和個人生活來說,一樁最重大的事件大概就是“下崗”,陸少林也不可避免,他甚至因為小飯館的拆遷而成為了中國最早一批下崗職工。他的生活就像是從“考大學”那里開始綻開了一道縫隙,然后就沒完沒了、不可阻擋地朝著深淵的方向一路往下撕裂。“陸少林覺得上不上大學不是什么事,沒想到還真不一樣。一紙大學文憑本來是塊遮羞布,不知道卻成了一道護身符。”在下崗之后,他開過小館子、干過保安、當過營業員,后來隱身于郊區專心制作硯臺。硯臺賣過大價錢,最后整體打包白菜價賣掉,又重新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即使我在這里只是將小說的梗概簡單勾勒出來,我們也能夠在陸少林個人生活的起落沉浮里,清楚地看到時代的波峰浪谷是如何強有力地介入了個體的生活,塑造著、修改著他的人生與命運。這是一個富有時代敏感性的作家才會選擇和注目的題材,他在這里要展現的,既是當代中國令人暈眩的極速突變,也是個人命運及其生活影像的交疊。
這樣的題材本身蘊含著兩難:當下現實的每一幀圖景都在變化,都是無常,要捕捉它們的瞬時性面容是艱難的,意義也是稀薄的,這意味著寫作的難度將紛至沓來。但是,如果沒有人去觀察、去記錄,將沸騰的時代和生活寫下來,后來者就會不得不面對一大段的“中國故事”的空白,這無疑會是中國當代文學和歷史的一個重要欠缺。類似于《滯留于屋檐的雨滴》這樣的小說的難得之處即在此,它們是在對生活發聲,對現實發聲。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