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如何成為一個不惑、不憂、不懼的人
◎梁啟超
這篇文章是1922年梁啟超先生應蘇州學界之邀作的一場演講,雖然已經過去95年,社會發生巨大變遷,但是青年們面對的問題極其相似,先生的觀點也極具穿透力,非常精彩,值得您細細品讀。
諸君!我在南京講學將近三個月了。這邊蘇州學界好幾回寫信邀我,可惜我在南京是天天有功課的,不能分身前來。今天到這里,能夠和全城各校諸君同聚一堂,令我感激得很。但有一件,還要請諸君原諒:因為我一個月以來,都帶著些病,勉強支持,今天不能作很長的講演,恐怕有負諸君的期望哩。
諸君問:“為什么進學校?”我想人人都會答道:“為的是求學問。”再問:“你為什么要求學問?”“你想學些什么?”恐怕各人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來了。
諸君啊!我替你們總答一句吧:“為的是學做人。”你在學校里頭學的數學、幾何、物理、化學乃至什么哲學、文學、科學、政治、法律等等,不過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種手段。任憑你件件學得精通,你能夠成個人不能成個人,還是另一個問題。
人類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這三部分圓滿發達的狀態,我們先哲名之為“三達德”——知、仁、勇。為什么叫做“達德”呢?因為這三件事是人類普通道德的標準,總要三件具備才能成一個人。三件的完成狀態怎么樣呢?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所以教育應分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現在講的知育、德育、體育不對,德育范圍太籠統,體育范圍太狹隘。知育要教導人不惑,情育要教導人不憂,意育要教導人不懼。教育家教學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我們自動地自己教育自己,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
最要緊的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而想要養成判斷,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于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知識;再進一步,還須有遇事能判斷的智慧。假如一個人連常識都沒有了,聽見打雷,說是雷公發威;看見月蝕,說是蛤蟆貪嘴。那么,一遇著疑難問題,就靠求神、問卜、看相、算命去解決。真所謂“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憐的人了。
學校里小學、中學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許多基本的常識,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僅僅有這點常識還不夠。我們做人,總要各有一個專門職業。這職業也并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從前已經有許多人做過。他們積了無數經驗,發現出好些原理、原則,這就是專門學識。
例如我想做農,怎樣改良土壤,怎樣改良種子,怎樣防御水旱、病蟲等等,都有前人經驗。我們有了這種經驗,應用它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做工、做商等等,也是如此。
但專靠這種常識和學識就夠嗎?還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死的;我們每日所碰見的事理,是復雜、變化的,不是單純的、刻板的。倘若我們只是學過這一件才懂這一件,那么,碰著一件沒有學過的事來到跟前,便手忙腳亂了。所以還要養成總體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斷力。這種總體的智慧如何才能養成呢?
第一件,要把我們向來粗浮的腦筋,著實磨練它,叫它變成細密而且踏實;那么,無論遇著如何繁難的事,一定可以徹頭徹尾想清楚它的條理,自然不至于惑了。
第二件,要把我們向來昏濁的腦筋,著實將養它,叫它變成清明;那么,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從容、很瑩澈地去判斷它,自然不至于惑了。以上所說常識、學識和總體智慧,都是知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為什么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么樣。
“仁”到底是什么?勉強做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說文解字“仁”,二人也。意思是彼我交感互發,成為一體,然后我的人格才能實現。
然則這種“仁者”為什么會不憂呢?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一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所以易經六十四卦,始于“乾”而終于“未濟”;正為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
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里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那里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么樣?不做便連一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失敗了。“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凡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一方面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里路挪了一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么成敗可說呢?
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什么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地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哪里有東西可以為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亦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只是為學問而學問,為勞動而勞動,并不是拿學問勞動等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可以為我們“所得”的。
所以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么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自然會“無入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純然是趣味化、藝術化。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是教人做到“仁者不憂”。
有了不惑、不憂功夫,懼當然會減少許多了。但這是屬于意志方面的事。一個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有很豐富的知識,臨時也會用不著;便有很優美的情操,臨時也會變了卦。然則意志怎樣才會堅強呢?頭一件須要心地光明。孟子曰:“浩然之氣,至大至剛。”“行有不慊之心,則餒矣。”又說:“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正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一個人要保持勇氣,須要從一切行為可以公開做起,這是第一著。第二件要不為劣等欲望所牽制。被物質上無聊的嗜欲東拉西扯,那么,百鏈鋼也會變為繞指柔了。
總之,一個人的意志,由剛強變為薄弱極易,由薄弱返到剛強極難。一個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這個人可就完了。自己做不起自己的主,還有什么事可做!受別人壓制,做別人奴隸,自己只要肯奮斗,終能恢復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嗜欲的奴隸,那么,真是萬劫沉淪,永無恢復的余地,終身畏首畏尾,成了個可憐人了。
孔子說:“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我老實告訴諸君吧,做人不做到如此,決不會成一個人。但是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時時刻刻做磨練意志的工夫不可。
意志磨練得到家,自然是看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一點不遲疑,扛起來便做,“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才算頂天立地做一世人,絕不會有藏頭露尾、左支右絀的丑態。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人做到“勇者不懼”。
我們拿這三件事作做人的標準,請諸君想想,我自己現在做到哪一件?哪一件稍為有一點把握?